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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干戈连天起(三) ...

  •   何菁菁与龟兹王承宗的孽缘要追溯到六……七年前,当时,他是远赴异乡的质子,她却是摩尼教王的新宠。

      在魂穿异界之前,龟兹王本姓丁,是个本本分分的社畜狗,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买房还贷娶媳妇。万万料不到一朝穿越,被不拿儿子当人看的亲爹丢到鸟不拉屎的摩尼总坛,从自嘲的比喻狗变成了真狗。

      于丁承宗而言,那绝对是一段不堪回首的黑历史,晚上睡觉做噩梦重历都会一身冷汗吓醒的那种。所谓“质子”,十有八九是不受亲爹待见,多一个不痛,死一个不痒,突然在摩尼总坛扎了堆,难免要比出个子丑寅卯。

      很不幸,丁承宗就是食物链的最底端。

      在人高马大的西域质子中,他生得不算强壮,相貌又偏俊秀,结果很自然地,成了被欺负的对象。一开始,被同行质子压在地上毒打时,他还会声嘶力竭地向外求救,结果当然是没人搭理。次数多了,他甚至能感受到摩尼侍卫瞧着他们的眼神。

      漠然、麻木,带着一点居高临下的不屑,仿佛在地上滚成一团的不是活人,而是真的牲畜。

      那一刻,丁承宗心口拔凉,刚穿越时玩翻异界的宏图壮志早被丢到十万八千里外,每天挣扎着只有一个念头。

      活下去,在这个把人当猪狗的地方活下去。

      从一个高度民主文明的社会来到凭野兽本能挣扎求存的异乡,这无疑是不幸的。但不幸中的万幸是,他并不是一个人,很快找到了“同乡”与盟友。

      在来到摩尼总坛的第三个月,侄子们被安排了一场两两对决的比武演练,因为那一日是教王生辰,美其名曰替教王助兴。

      所有人都知道,对决的两个人中,只有一个能活下来。也就是说,在这场庆典之后,摩尼总坛的质子们只能剩下一半。

      结果毫无悬念,丁承宗是那场对决的失败者,当被胜利的一方揍得口鼻流血,像猪羊一样摁在地上,又被长刀抵住脖颈时,他被求生的欲望驱使,不顾一切撞翻对手,继而嘶吼咆哮起来。

      具体吼了些什么,丁承宗早已不记得,当时在场的摩尼教徒也没当一回事,只以为是失败者的垂死挣扎,在场只有何菁菁听清了他含糊不清的“疯言”。

      正是这语焉不详的两句话,令她确认了丁承宗“同乡”的身份,进而凭着教王对自己的“宠爱”,从杀戮场中救下了他。

      自此之后,丁承宗得了庇护,再不必担心被人像猪狗一样拖出去,稀里糊涂地丢了小命。何菁菁则得了有力的盟友,一些酝酿已久,却一直没机会付诸行动的计划,终于有了破局的空隙。

      此次回京,她之所以敢抛下西域打了一半的家业,就是知道有丁承宗坐镇,出不了大乱子。却不曾想低估了神启帝和恒王搞事情的决心,竟然打着联姻的主意,准备将她硬塞给河东裴氏。

      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这中间偏又夹着摩尼余孽和如意散,逼得何菁菁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一道手令传回西域,将刚把王位坐热乎的龟兹王招来中原。

      “我真搞不懂,你费这么大力气图个什么?”丁承宗没好气地说,“看仁安那丫头不顺眼,跟止水说一声,解决她不是分分钟的事?还从帝都大老远折腾到河东,命都被你吓没一半。”

      他转了转眼珠,突然往前一凑:“莫非是想瞧瞧未来相公长啥样?那你早说啊,早说宫宴上我就不帮你搅局了,吃力还不讨……唔!”

      曾被龟兹王怼到怀疑人生的大夏君臣做梦也想不到,这位除了毒舌属性,还是个话唠,一旦张嘴就叨逼个没完。

      直到何菁菁忍无可忍,将啃了一半的羊腿骨头塞进他嘴里,才让他消停下来。

      “仁安与大夏内部的如意散买卖有关,”何菁菁只用一句话,就让丁承宗彻底闭嘴,“我故意遂她的意,也是想看看,和她暗相勾结的是哪一位——别忘了,咱们之前查探的情报中,如意散交易无非两处最为肆虐猖獗,一是京城,再一就是河东。”

      “要说仁安和裴守庭是头一回碰面,之前从未有过生意往来,你信吗?”

      丁承宗自然是不信的。

      “仁安、裴守庭、摩尼余孽,这三者之间必定存在一张看不见的联系网,”何菁菁用手指蘸了酪浆,画出一个等边三角,“还有紫阳观主,她是摩尼教潜伏中原的高阶主事人,甚至与咱俩找了许久的妙风使有着极为紧密的联系,却被一场大火匿去行踪,至今毫无头绪。”

      “我审过那个葛萨,紫阳掌控的地盘正是河东一带。”

      “如今这个风急火燎的节骨眼,咱们在京城找不见她,你说,她会去哪?”

      说这番话时,何菁菁神色沉着,目光冷锐,每个字都透着一针见血的犀利感。

      那一刻,她不是恒王别院娇养出的小小家臣,亦不是金尊玉贵的大夏长公主,而是一个身处乱象漩涡,却不慌不忙抽丝剥茧的谋局者。

      丁承宗一听“如意散”就知道事情大条了,他俩都看摩尼余孽不顺眼,但如意散牵扯到数年前的一桩旧案,非查清不可。他将自己代入何菁菁的思绪,稍一沉吟就有了答案:“裴守庭毕竟是朔州刺史,仁安亦有庾氏作后盾,你是打算借着他俩,将脏水泼到那帮巫师身上?”

      多年搭档,对彼此的了解堪称鞭辟入里,不需多做解释,只一个眼神就足够明白彼此的意图。

      何菁菁倒了杯酒,对丁承宗晃了晃:“知我者,丁兄也。”

      ***

      如果可以,丁承宗一点也不想当何菁菁的知己,因为这丫头每次这么说,就是要拉姓丁的当垫背。

      这次也不例外。

      裴守庭再沉迷酒色,到底顶着“朔州刺史”的官职,又是裴氏家主宠爱的儿子,骤然失踪,毫不意外地掀起一场滔天巨浪——仅仅相隔半日,便有亲兵冲入此间别院,将里里外外搜查个遍,只差挖地三尺。

      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刺史府二把手是刺史别驾,此人姓王,单名一个虞字,与京中四大姓居首的琅玡王氏无甚关联,只是河东当地一名不见经传的小氏族。却能得到裴氏家主青眼,调到朔州这一军略重镇辅佐裴守庭,其能力手段可见一斑。

      当发现裴守庭彻夜未归时,他第一时间锁定了仁安郡主落脚的别院,奈何赶到时晚了一步,只能与人去楼空的宅院大眼瞪小眼。

      王虞是个细致人,亲自将别院里外搜找过一遍,人没找见,却在厢房香炉中寻到一味特殊的“香料”。

      确切地说,这玩意儿无色无味,算不上香料。但是将它与旁的香料混在一起燃烧,却会让人陷入幻觉,飘然欲仙,端的是后劲十足。

      如果将其制成膏体,直接服用或是点燃吸入,则另有一重妙用。使用者会在昏沉中看到毕生梦寐的夙愿,再深重的缺憾也能圆满如意。

      因为这重特殊功效,京中好事之徒为其取了个恰如其分的名字,叫做……如意散。

      王虞是裴康的人,裴守庭私底下的那些勾当不会光明正大地告诉他,但这并不代表王别驾心里没数。只是一来,裴守庭毕竟是他正经八百的上司;二来,疏不间亲,裴守庭再如何不规矩,终究是裴康爱子。

      何况朔州这地方鱼龙混杂,只要后台够硬,连倒卖粮食、囤积居奇这等灭九族的勾当都有人干,纵容蕃商私售如意散,从中收点好处费这等买卖,搁在王别驾眼里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所以他没想到,堂堂裴氏家主之子,出入那么多随从簇拥,还有部曲暗中保护,竟会阴沟里翻了船。

      王虞是朔州城真正的管事人,城中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的耳目。察觉裴守庭失踪或与如意散有关,他立刻锁定了朔州城中最大的番胡酒楼“萃锦楼”——也是朔州黑市最大的如意散集散地。

      能在朔州城做大生意的,背后或多或少都有后台,这萃锦楼的东家便是个中翘楚。当王虞领朔州守军将萃锦楼重重围住时,长袖善舞的掌柜亲自迎出去,脸上堆笑成升,肢体语言却十分明白——他半侧过身,将守军客气却不失强硬地挡在门口。

      “各位军爷,对不住,咱们楼里都是贵客,诸位这般大剌剌闯进去,惊扰了客人可怎么好?”掌柜地搓着双手,“咱们东家与朔州裴刺史颇有交情,您帮个忙,通融一下……”

      他从袖中摸出一个钱袋,作势往为首的守军中郎将手里塞,钱袋分量不轻,收口处露出金锭的晕光。

      若是换做平时,有金锭开道,又有朔州刺史的面子,中郎将多半适可而止,但今日不行。

      只见守军分海似地往两边让开,王虞背手一步步走来:“近日接到消息,有一股悍匪流窜进朔州城,就躲在城中的番胡酒楼。刺史大人下令清查城中酒楼,不可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他摆了摆手,守军鱼贯往里冲,掌柜的还想说话,却被强行撞到一边。

      然而守军能对着酒楼掌柜横冲直撞,却在另一道身影前停下脚步——来人身形妖娆,脚步婀娜,一头长发灿若赤金,纵然大半张面孔掩在纱巾下,光看身段就是个极出色的美人胚子。

      金发美人手里捧着个托盘,盛了一只酒壶和两只酒杯。她迎上守军中郎将,盈盈一曲膝:“我家主人说,军爷们来一趟不容易,特命妾身送上美酒,还请您赏个面子。”

      守军中郎将不吃这一套,可电光火石间,行旅多年磨砺出的直觉阻止了他贸然的举动。低头一扫,只见金发胡姬捧着托盘的一双手白如凝脂,右手食指扣着赤金指环,镶了颗成色不错的红宝石,形状盈盈跃动,仿佛一小簇凝固的火焰。

      “我家主人说,除了裴刺史,她与刺史府的王别驾也是见过面的,”金发胡姬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一字一句发音清朗,不光酒店大堂,连立在阶下的王虞也听得一清二楚,“还请王别驾看在当日一面之缘的份上,高抬贵手,别惊扰了楼中贵客。”

      红宝指环映照着日光,倒映在王虞视线中,色泽轮廓纤毫毕现。

      下一瞬,他脸色微微一变。

      王虞记性不差,想起自己确实见过这个金发胡姬——当时,他去书房向裴守庭禀报赋税情况,却见素绫屏风上映照出一抹纤细身影,旁边立着个脸罩面纱的侍女。

      裴守庭知道王虞是自己父亲的人,却不怎么放在心上,毕竟亲爹养着数万河东军,捞钱的生意不比自己干净。

      他甚至笑着为王虞介绍道:“这位是来自西域的贵客,仲然不妨一同见见……”又伏在王虞耳畔,意味深长地笑道:“摩尼教的圣女,同她打好交道,以后不管是粮食……还是旁的什么生意,都不愁销路了。”

      王虞不想跟胡人有牵扯,却不能不给顶头上司面子,只得勉为其难地作了一揖。屏风后的身影纹丝不动,倒是“他”身旁侍女转过来,屈膝福了福身。

      王别驾悚然的目光中,当日侍女的面孔与眼前金发胡姬重叠在一起,赫然是同一个人。

      他后退半步,眼底掠过一抹极隐晦的杀意。

      就听金发胡姬盈盈笑道:“听说王大人事母至孝,家中祖籍云州,为了照顾重病的母亲,却特意在西城赁了大宅安顿令慈,晨昏定省无微不至,我家主人极为感佩。正好我们此行带了百年老参,入药最合适不过,王大人若是需要,不妨带两支回去。”

      王虞:“……”

      这话里的威胁之意昭然若揭,事母至孝的王别驾脸色瞬间不好看了。

      ***

      萃锦楼相隔不远是间小小的茶楼,二楼窗户打开半边,露出扮作男装的何菁菁与换上中原服饰的丁承宗。

      “完了完了,这姓王的有点扛不住了,”姓丁的不知是站哪边,眼看王虞被拿捏住要害,居然露出几分看好戏的幸灾乐祸,“还说什么祸水东引,如今人家把源头掐断了,你打算怎么办?”

      何菁菁睁着乌黑清亮的眸子,定定看着丁承宗。

      丁承宗笑够了,又担心这牛心左性的丫头钻牛角尖,没什么诚意地劝道:“行了,岂能事事尽如人意?实在不行,咱们自己想法子打探,我就不信,紫阳真要躲在里面,还能变个缩头乌龟不成……”

      姓丁的不知是安慰还是火上浇油,何菁菁脸色越发阴沉。

      这时,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绛丹匆匆上前,耳语似地低声道:“仁安郡主逃了。”

      何菁菁眼皮一跳,本就不好看的脸色瞬间冷到底。丁承宗瞧着不对,抢在她开口前问道:“怎么让人逃的?逃哪去了?”

      绛丹不敢看何菁菁,语速飞快地说道:“是兄弟们小看了她,没想到她身边两个侍女也会功夫,还相当不错。趁值守的兄弟们不备,那俩侍女破门而出,用命替仁安郡主拖住追兵。”

      他顿了下,像是急于立功赎罪,忙不迭道:“不过咱们的人已经追踪上她的行迹,只是离萃锦楼有些近,兄弟们怕惊动了官兵,动作不敢太大……”

      何菁菁听到此处,眉头突然舒展开:“我要的就是动作大。”

      丁承宗和绛丹同时看向她,有那么一瞬间,几乎以为这姑娘气急失心疯了。

      何菁菁曲指敲了敲桌案:“传我的话,把仁安放过来,然后……”

      她没话说完,五根削葱似的手指在桌上抓了把,“喀喇”一声脆响。

      丁承宗无端打了个寒噤,伸手摸了摸自己发凉的后脖颈。

      此时,楼下的王别驾已然扛不住回纥人威压,他自己怎样都无妨,却绝不肯连累母亲担惊受怕。正要先退一步再做打算,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仿佛是个疯女人蓬垢着头面,一边尖声哭叫,一边朝着这边冲来。

      “让开……都给本宫让开!”她胡乱抓挠着试图拦住自己的守军,厉声道,“本宫是当朝郡主,我祖父是庾氏家主,你们谁敢拦我!”

      恰好这时,王虞皱眉望来,与仁安目光交汇的一瞬,两人同时微震。仁安与王别驾显然不是头一回见面,立刻如落水之人遇上了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冲上前:“王大人救命,有人要害本宫……”

      她人已经冲到近前,只要投入守军的重重保护之中,就算彻底安全了。

      可就在这时,头顶风声凌厉,仁安只来得及抬起头,余光瞥见极冷锐的光掠过,紧接着胸口一凉,将意识钉死在那个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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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干戈连天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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