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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干戈连天起(二) ...

  •   河东自古便是中原粮仓,裴守庭守着聚宝盆,又有私兵要养,不打官仓的主意是不可能的。只是他行事谨慎,自以为遮掩得滴水不漏,连亲爹和那卑贱的娼妓之子都未曾察觉,却不想会被何菁菁一语道破。

      那一刻,他看何菁菁的眼神不仅惊悚,还透着隐晦的杀意。

      然而,没等裴守庭采取行动,一阵狂风自虚掩的门缝中卷进,“嗤”一声熄灭了烛火。紧接着,窗外窸窸窣窣,仿佛有无数暗影鬼魅般掠过,但凡与庭中护卫相遇,必发出一声惨叫。

      裴守庭悚然一震,他自小练武,又在军略重镇镇守多年,见惯沙场搏杀,倒也不惧鬼神。当下拎起佩刀,一脚踹开房门,对着夜色深处厉声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

      话音未落,一道娇小身影轻飘飘地掠过,不待裴守庭回过神,颈间冷不防挨了下,干脆利落地栽倒在地。

      裴守庭这一晕并没持续很久,再次睁开眼时,仿佛只过了一两柱香光景。他想起昏迷前的变故,挣扎着想跳起身,却听到手脚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动静。定睛一看,只见手腕脚踝上扣着的铁链,再一抬头,才发现宅中亲卫一个不落,被尽数押跪在地上,连此间主人——仁安郡主也不例外。

      裴守庭这一惊非同小可,就听仁安郡主咬牙道:“大夏与西域已然和谈,龟兹王却公然扣押当朝郡主与封疆大吏,不怕传到京城,刚缔结的盟约就此作废吗?”

      裴守庭闪电般回过头,只见大堂上首坐了个面目英俊的男人,高鼻深目,留着一撮络腮胡子,竟是本该待在京中督办万国城建造事宜,却不知怎地金蝉出壳偷溜出京,还来了河东之地的龟兹王承宗。

      裴守庭不比仁安郡主养在深闺,这些年见过的大小场面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起初虽然一惊,很快又冷静下来:“原来是龟兹王大驾光临,您是贵客,千里迢迢有失远迎,只是在咱们中原,可没有这般做客的道理。”

      那龟兹王大约是连日赶路没来得及用饭,不知从哪弄来一根烤羊腿,烤得焦黄酥脆,再用小刀片成薄如蝉翼的肉片,搁进小碟整齐码好。

      “久闻朔州刺史热情好客,我白日里进城转悠一圈,见着不少眼熟的老朋友,其中就有你们魏相一直在找的人,”龟兹王打了个手势,立于一旁的侍卫弯下腰,给他倒了碗新煮的酪浆,“你猜这事传出去,咱俩谁更麻烦?”

      裴守庭脸色微白,下意识否认道:“龟兹王此话何意?裴某怎地听不明白?倒是龟兹王,擅闯庾氏别院,不由分说就扣下裴某和仁安郡主,若是传扬出去,招来河东军和玄甲军的报复,这后果可不是区区一个龟兹能承受的吧?”

      龟兹王从长案后投来一瞥,乱糟糟的胡子虽然碍眼,眼神却极清亮,只是一瞥间,就让裴守庭有种“心事被洞悉”的错觉。

      “玄甲军和河东军若真联手,本王确实招架不住,”龟兹王并没否认,淡淡一点头,居然认可了裴守庭的说法,“不过,要是玄甲军主帅知道,他亲自迎回京中的小侄女被人绑来河东,会是什么反应?玄甲军长刀出鞘,指的是我龟兹,还是你朔州刺史?”

      裴守庭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瞬,心念电转间立刻意识到,自己……不,是仁安挟持长公主,意图与自己合作的谋算被龟兹王知道了!

      但随即,他有些不解,按说龟兹王一介局外人,就算真察觉到什么,坐着看热闹便是,有什么必要亲自插手这滩浑水?

      白惹来一身腥,图什么?

      没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龟兹王已经为他解了惑:“河东天高皇帝远,裴刺史没听说也是正常,早在京中时,本王就向你们中原皇帝提了亲,想迎娶长公主殿下……”

      裴守庭蓦地恍然,恶狠狠地瞪了仁安郡主一眼。

      “当然,区区一个女人,还犯不着让本王大费周折,可你这朔州城里到处都是摩尼余孽的香油味,这就不大好了,”龟兹王悠悠道,“裴刺史大约不知,本王少年时,曾被父王送去摩尼总坛呆过几年,和这帮巫师的关系称不上太融洽。”

      “如今偌大西域不说尽在掌控,也总有五六分,那些摩尼余孽在西北待不住,纷纷往中原跑,你说,本王见了故人,如何能高兴得起来?”

      裴守庭听到这儿,总算把准了龟兹王的脉门。

      “裴某与摩尼余孽并无勾结,不过是有些生意上的来往,”裴守庭谨慎道,“当然,做生意赚钱,跟谁不是做?若是龟兹王有心,裴某也不是不能换个生意上的盟友。”

      龟兹王仿佛被说动了:“裴刺史的生意,本王略知一二,粮食是个好东西,搁谁都想要,不过嘛……”

      他意有所指地一顿,散漫微笑:“本王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墙头草,万一你一边跟本王谈着生意,另一边又去跟老朋友拉拉扯扯,腾出手来反咬本王一口,那我不是得不偿失?”

      所谓做生意,就是坐地起价漫天还价,听出龟兹王有“相谈”的意思,裴守庭松了口气,甚至露出一个微笑:“龟兹王想如何?”

      龟兹王拈了片羊肉,慢条斯理地送进口中:“回纥人这般猖狂,实在让本王看不过眼……裴刺史是朔州的父母官,想必知道他们的老巢藏在哪吧?”

      他问得直白,裴守庭答得也干脆:“不知。”

      龟兹王掀起眼帘,目光凌厉如电。

      “龟兹王与回纥打过交道,应该知道,摩尼教能在西域兴盛一时,绝非偶然,”裴守庭坦然道,“不瞒您说,坐镇城中的这位精明得很,且狡兔三窟,裴某留意了这些年,都没发现‘他’的破绽,可见一斑。”

      这话哄哄旁人且罢了,却瞒不过龟兹王:“就算摸不清老巢,裴刺史与回纥人做了这么久的生意,总有些旁人没有的底牌吧?”

      裴守庭胸有成竹,故意叹息道:“回纥人的手段,龟兹王应该领教过。裴某怕死,您迟早要回西域去,若是摩尼余孽盯上裴某,我岂不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仁安郡主听到这里,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不免冷哼一声:“龟兹王真是狮子大开口,您若真心谈这笔生意,总得拿出些诚意吧?”

      龟兹王曲指敲了敲桌案:“两位就这么害怕摩尼余孽?那你们猜猜,摩尼余孽怕谁?”

      裴守庭和仁安郡主同时一皱眉,不管是见识过大小场面的封疆大吏还是娇养深闺的世家贵女,都听出龟兹王话里有话。

      就见坐于上首的男人抬起一只手,指间拈着一支山茶,色泽是血一般的赤红,艳光灼灼,触目生辉。

      那是山茶中的名种,自西域传来,因其花大色艳,富丽堂皇,深受京中世家喜爱。

      名字也别致,曰:红桃。

      仁安久在京中,见闻有限尚且摸不着头脑,裴守庭却想起西域胡商口中流出的传言,面色微变:“莫非……是那一位到了?”

      仁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哪一位?总不会是摩尼教王亲至吧?”

      裴守庭懒得搭理这没见识的女人,眼珠死死黏在那朵鲜艳预滴的“红桃”山茶上:“早听说西域出了位了不得的人物,以红桃为名号,自称红桃王后。西域诸国十有七八都甘心拜倒于她裙下……胡商甚至有种说法,摩尼教不是靖安侯踏平的,而是覆灭于这位之手。”

      龟兹王笑而不语。

      胡商们传来的说法其实不太准确,因为在西域胡语中,真正流传的名号是“红桃女王”而非“王后”。只是在胡语发音中,女王和王后十分相似,而大夏受儒家经义影响多年,习惯了男尊女卑,无法接受女子为王主宰乾坤,这才含糊其辞地译为“王后”。

      但行走西域的蕃商都知道,这位红桃夫人是主宰西域的实权统治者,即便被中原通译强行压低一头,也无损于她横扫西域、足以与摩尼教分庭抗礼的权威。

      裴守庭觑着龟兹王,试探道:“您、您和这位……怎么称呼?”

      龟兹王抬目撩了他一眼:“本王受困摩尼教总坛时,是她救了我的命,你说我该怎么称呼?”

      裴守庭似有几分了悟:“那您今日入城,也是奉了……那位的意思?”

      龟兹王挑了挑眉,仿佛在问:你说呢?

      裴守庭总算有了几分底气。

      他听往来河东与西域的行商不止一次提起过红桃王后,谁也不知道这女人的身份,更不清楚她的国籍与年貌,只知道她是以经商起家,硬是在战乱连年的西域中开辟出一条还算安稳的商道。周边诸国但凡想借她的光,沾一沾商路油水,都得看她的脸色。

      当然,不是没有贪心不足的国主试图采用非常手段,将这只会生金蛋的聚宝盆一口吞了,只是但凡存了这种心思的,下场一般不会太好。

      理由很简单,这位红桃王后不光有钱,还收拢了一只相当强悍的军队。

      不过传言终究是传言,西域局势有多险恶,裴守庭心知肚明,他从不认为一个女人能杀出重围,建立偌大一盘基业。所以一直以来,都把传言当成行商之间人云亦云的误传。

      却不曾想有一日,会从龟兹王口中印证传闻的真实性。

      “早听说红桃王后对摩尼教恨之入骨,能将西域诸国聚拢麾下,少不得共抗摩尼教这面大旗,”裴守庭字斟句酌道,“所以她这次来……”

      龟兹王笑了笑:“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么简单的道理,裴刺史应该听说过吧?”

      裴守庭轻轻舒了口气:“既如此,龟兹王便将这位王后请出来,有什么话,咱们当面说清楚……”

      他话音未落,忽听“啪”一声,那龟兹王不知哪根筋没搭对,毫无预兆地掷出一只酒杯,正中裴守庭面门。

      酒水淅淅沥沥破了满面,裴守庭大怒:“龟兹王!我以礼相待,你什么意思?真当裴某怕你不成!”

      龟兹王用看蠢货的眼神看着他:“你当我家主上是你后院那十七八房姨娘,想见就见、想说话就说话?”

      裴守庭微微一惊:他本以为这位红桃王后是依附着龟兹王,毕竟在这个世道,无依无靠的女子生存尚且艰难,更别提赤手空拳地打下一片天地。最多也是合作关系,两边互取所需,谈不上主次臣属。

      却不想龟兹王用一句“主上”明明白白告诉裴守庭,他心甘情愿奉那来历神秘的女子为主。

      “我家主上脾气不好,懒得见没长脑子的蠢货,裴刺史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与本王说话吧。”

      言毕,龟兹王懒得搭理裴守庭,抬手一挥,自有精壮的胡人亲卫上前,不顾两人的吵闹挣扎,将人拖了下去。

      偌大的正堂一时安静下来,龟兹王连绛丹都屏退了,自顾自地饮酒吃肉。还没用两口,轻细的脚步声传来,有人与绛丹擦肩而过,后者却连阻拦的念头都没起,右手捏拳摁住胸口,行了个屈膝跪拜的大礼:“陛下。”

      西域国主虽多,能得绛丹一声“陛下”的却只有一位。堂前的龟兹王撩了撩眼皮,神色没见多恭敬,倒似是赌着气:“你怎么不再晚两天给我传信?到时我也不用大费周章赶来救人,直接来喝你的喜酒,那多简单!”

      高烧的红烛照亮来人身影,胭脂红的裙摆横拖过金砖地面,好似倒映着夕晖的潋滟水面。

      ……然后,来人毫不顾忌形象地拎起长裙,在长案东首盘膝坐下。

      龟兹王本想矜持神色,待得看到来人毫不客气地将装肉的盘子扒拉到自己面前,一口酪浆一口烤肉地大吃大喝起来,实在忍不住了:“你慢点吃……不是,我辛苦割了半天,你好歹给我留点!”

      绛丹只觉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默默捂住耳朵,头也不回地溜了。

      来人——险些被仁安郡主卖给裴守庭,又被龟兹王横插一杠的何菁菁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挑了根骨头堵住龟兹王吱哇乱叫的嘴,端起瓷碗一口气干掉大半酪浆。

      末了,她一抹嘴:“饿死了……平康先帝到底生了个什么玩意儿,把我关柴房里整整三日,每天只给半碗水,连口吃食都不给。你再晚来半日,都不用她动手,我自己先去见阎王了。”

      龟兹王一听,顿时没了言语。如果说,方才与裴守庭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的他像头蓄势待发,随时可能扑咬住猎物要害的恶狼,那现在就是头豢养的大狗,蔫头耷脑不说,还把盛肉的盘子默默往前推了推:“吃吧吃吧,噎着了可别跟我抱怨。”

      若是被大夏群臣瞧见镇宁长公主与龟兹新任国主相谈甚欢、相处融洽的情形,非惊得跌落满地眼珠子不可——这二位出身迥异、立场对立,怎么看都吃不到一口锅里。

      可他二人偏偏成了知己至交,说什么同历生死患难与共都是虚的,真正的理由只有一个。

      与何菁菁……躯体里的那副灵魂一样,龟兹王也不是原装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干戈连天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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