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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干戈连天起(一) ...

  •   自大夏立朝以来,北境芳邻就是上位者的一块心病。游牧民族生于草原、长于马背,自己不事生产,却格外喜欢南下打谷草。一来二去,与大夏边军结下了比友谊更深厚的梁子。

      至于地处冲要,直面北律爪牙的朔州,更在双方反复拉扯争夺的过程中受尽了战火肆虐。

      何菁菁再次睁开眼时,已然身处朔州的一处宅院。之所以如此判断,是因为这鬼地方安静得吓人,连一点咳嗽声都听不见——不像客栈,人来人往喧嚷嘈杂,死人都能吵醒百八十回。

      仁安郡主大约是在何菁菁手里吃过太多次亏,即便知道她已是瓮中之鳖,依然将人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何菁菁只瞥过一眼,就知道绑人的绳索是牛皮编织的,看着柔韧,实则坚固。

      反正,以她这点微末身手,是绝不可能挣开的。

      何菁菁在西域学到的第一课,就是不做无用功。她试探着挪动身子,寻了个还算舒服的角落靠上去,心里大致估算了下,不难判断出如今的大致方位。

      没等她想出法子传信,就听一墙之隔传来极细微的动静,仔细分辨,似乎是猫儿甜腻绵长地叫了声。

      何菁菁瞳孔剧烈收缩了一瞬,绷紧的肩膀随即松弛下来,换了个略显散漫的坐姿。

      仁安郡主恨何菁菁入骨,哪怕要利用她拉拢河东裴氏,仍不肯放过令她吃尽苦头的机会。何菁菁在徒穷四壁的暗室里待足三天日,没有水也没有饭食,连饿带渴,几乎奄奄一息,意识只剩岌岌可危的一线时,才听到门外传来开锁的动静。

      进来的是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手里捧着托盘,山珍海味不用想,只有一碗稀薄得能照见人影的清粥。不过对饿了许久的人而言,清粥远比海味亲切,何菁菁挣扎着爬起身,一把夺过粥碗,西里呼噜地吞了下去。

      仁安郡主的嘲笑仿佛掐着时点传来:“瞧瞧你这副样子,哪像是半点金枝玉叶?果然贱民就是贱民,裹了金帛也上不得台面。”

      何菁菁一碗清粥下肚不过半分饱,却没央求更多,用衣袖蛮不在乎地抹了把嘴。

      “再如何金尊玉贵的人,活活饿上三日,也没心思讲究风仪气度,”何菁菁体力尚未恢复,懒得高声大气,就这么没型没款地蜷在墙角,将音量保持在一个相当克制的范围内,“仁安能站在这里嘲笑我,并非因为你高人一等,而是你比这世间的大多数人都幸运,从没挨过饿罢了。”

      仁安郡主冷哼一声,不知是没听出话中暗讽还是懒得与何菁菁做口舌之争,转头吩咐仆妇:“把她拖出去洗干净,再换身能见人的衣裳。”

      何菁菁没有反抗,也是知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根本反抗不了。她顺从地被两名仆妇架出暗室,七拐八拐地穿过庭院,进了一间光线阴暗的厢房。

      屋子虽然简陋,却居然有浴桶和妆台,热水早已备好,还撒了当季的新鲜花瓣。何菁菁蓬头垢面了一路,总算能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若不是实在没力气,恨不能从身上搓下一层皮来。

      两名仆妇得了仁安郡主吩咐,若是何菁菁有意反抗,就好好“招呼”她一顿。谁知这位长公主殿下识时务得很,一没挣扎二没逃跑,十分配合地将自己从头到脚洗刷干净,还换上一早备好的红裙。

      如此乖巧懂事,倒让两名调教过无数悍女的仆妇都有些不忍动手。

      沐浴完毕的何菁菁坐于妆台前,木梳慢慢通过湿漉漉的长发,脸色虽有些苍白憔悴,却难遮掩眉眼间的丽色。

      此时,两名仆妇已经退出门外,换作侍女上前服侍,先薄施粉黛,又绾成娇媚的堕马髻,插戴了两支成色普通的金簪和一对点珠耳坠。

      何菁菁听凭她们摆弄,末了从袖中取出魏暄所赠的珊瑚玉钗簪于髻上,又透过镜面打量两名侍女,只见她们神色冷漠,自始至终不与自己有目光接触,便知从这二位口中打探不出什么有用的情报。

      但这并不意味着何菁菁会坐以待毙,就在两名侍女即将退出厢房时,她突如其来地问道:“你家郡主请来的贵客,可是今晚赶到?”

      侍女当然不会回答,眼底一闪即逝的讶异却骗不了人。

      何菁菁抿起嘴角,仿佛浑忘了自己阶下囚的处境,又嫌侍女脂粉没涂匀,对着镜子仔仔细细补好妆容。
      “裴守庭,河东道节度使裴康庶出二子,”她不动声色地想,“仁安倒是给我找了门好‘亲事’。”

      裴守庭生母出身不高,在河东本地算是中等氏族,人却颇得裴康喜爱,多年来盛宠不衰。裴守庭自己也争气,虽不曾参与科举,却也靠着荫庇入仕,年纪轻轻成了朔州刺史,在裴康一众嫡子庶子中算得上最有出息的。

      退回到五年前,河东军中甚至有说法称,裴康早就选中了裴守庭为继承人,所欠缺的只是一点服众的军功与资历。

      但这一切是在裴济白横空出世之前,当裴氏三郎以两千亲兵杀入敌阵,救出身陷乱军的天子,一举博得神启帝与大夏朝廷的赞誉时,便奠定了他“河东裴氏下一任家主”的身份。

      再没人能撼动他的地位,裴守庭不行,连亲爹裴康都无可奈何。

      裴守庭当然不甘心,可河东军已然认了裴济白——军中不比别处,讲究什么嫡庶长幼资历深浅,谁拳头硬谁就嗓门大。裴济白于乱军丛中七进七出的功勋折服了他们,恩威并施的手段更让最爱找茬的刺头也没了脾气,他们心甘情愿追随裴济白,却不会将同样的忠心给到裴守庭。

      是以这些年,裴守庭过得相当不痛快,虽还挂着朔州刺史的名,平日里却只沉迷酒色,一应政务都由下属代劳。

      数日前,当庾氏贵女找上门,主动向其递出橄榄枝时,裴守庭几乎毫不犹豫地应下。仁安郡主许出的重利固然令他心动,带来的“美人”更令他无法拒绝。

      “久闻长公主殿下国色天香,连回纥王都不能拒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裴守庭搓着手,是眼也直了、嘴也张了,风度做派一概踩在脚下,一双眼珠直勾勾地,死活没法从“美人”身上撕开,“不不不,传闻如何能与长公主殿下相提并论?连您的一根头发丝都及不上。”

      他痴迷又贪婪地盯着何菁菁,虽不至于让久经欢场的长公主作呕,却也成功激出一身鸡皮疙瘩。

      何菁菁听过裴守庭的名字,虽然在主流上层口中,这位称得上青年才俊,但人们提到他时,多半会用“名士风流”四个字,将另一项特质一笔带过。

      好色。

      裴守庭今年不过二十五六,已然娶了十七八房美妾,从士族旁支到楚馆清倌,但凡有些姿色的都逃不过他掌心,前些年甚至传出为了强夺民女而将女子家人活活打死的丑闻。

      饶是如此,在他见到何菁菁的一刻,还是险些将一副魂灵儿丢到九霄云外。

      “裴二郎君瞧我说得如何?”仁安郡主用团扇遮脸,轻笑起来,“长公主殿下的姿容莫说在京城,便是美人扎堆的秦楼楚馆里也称得上翘楚。”

      “听说前些年,朔州出了个名妓青芍,您为见她一面,一晚上就掷出去千金——比咱们长公主殿下如何?”

      何菁菁无语地看着仁安,倒不是气恼她拿自己和名妓相比,只是觉得她此刻说话的语气像极了拉皮条的老鸨。

      您所谓的金枝玉叶的气派和风度呢?都就着干饭吃了不成!

      仁安也知道她此刻的面容必定被嫉妒和憎恨扭曲,但她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何菁菁这个名字是她心头椎刺,也是半生以来的梦魇。她见不得对方如玉京仙子般高高在上的做派,只想用最恶毒的方式将她踩入泥潭。

      然而裴守庭虽好色,却并不愚蠢。他听说了长公主回朝的前因后果,也知道对方身后多半有靖安侯庇护。他连自家三弟都搞不掂,更别提和当朝权臣掰腕子。

      “长公主殿下毕竟身份贵重,”裴守庭迟疑道,“若是魏相知道……”

      仁安郡主暼了眼何菁菁,见她若无其事地用着点心,从容得仿佛待会儿被当作筹码送出去的那个与自己没有半点干系,心中越发大恨。

      她暗骂一句“没用的废物”,面上却嫣然微笑:“裴二郎君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这么快就改主意了?”

      “那也无妨,大不了咱们之前谈的条件一笔勾销,您只管瞧着您的好弟弟名正言顺接手七万河东军。至于您自己,就安安分分当一个朔州刺史,在他手下讨生活便是。”

      她一句话戳中裴守庭痛脚,后者几乎咆哮起来:“他算什么东西?一个娼妓之子,也配与我相争?要我看他的脸色过活,简直做梦!”

      仁安郡主不说话,笑吟吟地斟了杯茶水。

      裴守庭阴沉着脸思忖片刻,心里的天平渐渐倒向一边:“你真有把握说服庾氏?”

      仁安郡主胸有成竹:“庾氏亦有一房旁支在河东扎根,这些年没少受裴二郎君照拂,本是合则两利的好事,又有本宫在中间说项,祖父有什么不答应的?”

      裴守庭看着何菁菁,神色犹疑:“可是……”

      仁安郡主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不屑轻笑:“长公主再如何尊贵,终究是再嫁之人,京中高门子弟谁会乐意娶个寡妇?能出降未来的裴氏家主,已是上辈子休来的福分。”

      她压低声音,充满诱惑道:“出了嫁的女子,自是向着夫君,到时不管是圣人还是魏相,都得高看你一眼,何愁不能与那娼妓之子相争?”

      裴守庭郁结多年的心事被仁安轻巧一句话戳穿,再一瞧长公主天姿国色光艳满室,终于扛不住了:“若真如郡主所言,日后河东裴氏与颍川庾氏结为秦晋之好,再无彼此之分。”

      仁安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举起酒杯,笑吟吟地碰了下杯口:“能得裴二郎君为家主,是河东裴氏的幸事,亦是颍川庾氏的幸事。”

      裴守庭释了心头疑虑,一边与仁安郡主碰杯,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何菁菁这边瞧。仁安知他心思,亦知何菁菁饿了三日,统共只用了一碗寡淡如水的清粥,翻不出多大浪花,说了两句场面话就含笑起身,将偌大屋子留给裴守庭。

      裴守庭忍了半晌,好容易只剩他和何菁菁两人,哪里还按捺得住,涎笑着凑上前:“早闻长公主芳名,想不到你我竟有这样一番缘分……”

      何菁菁一只手背在身后,用力掐了把拇指关节,将涌上心口的烦恶与戾气强行压下。

      若是寻常女子落入她的境地,要么连哭带闹地吵嚷起来,要么认清事实蓄意攀附,反正绝不会像何菁菁这般波澜不兴,无惊无怒。

      “裴守庭,字建之,裴康第二子,生母柳氏出身谢县柳氏旁支,因其殊色被娶作第三房妾室,”何菁菁回忆着桓铮整理的裴氏卷宗,徐徐道来,“平康三十六年接任朔州刺史一职,至今已有七年,期间政绩不彰、民生疲惫,虽无大恶,亦无大善……”

      裴守庭先是面露惊容,旋即脸色难看,到最后阴沉得简直能拧出水。

      “其实你就任刺史这些年,朔州境内称得上风调雨顺,既无天灾亦无兵祸,每年收上的粮食不算少,官仓储粮却一直不丰。其一是因为裴二郎君好大喜功,今日大兴水利,明日修建官署,百姓疲于征召,自然疏于农事。这其二,却是因为这两年,朔州城里多了好些西胡商人……”

      如果说方才,裴守庭只是脸色难看,那现在就是如遭雷击,盯着何菁菁的眼神透出一股狐疑不善。

      “河东不缺粮食,裴二郎君心眼活络,利用闲置的官仓倒卖牟利,虽不是正道,但也无可厚非,”何菁菁垫了两块糕点,总算恢复少许气力,支撑着把话说完,“只是你不该将生意做到胡人头上,更不该明知摩尼教不怀好意,却贪图那点蝇头小利,将虎狼当成狸花猫养。”

      随着她话音落下,裴守庭脸上的狐疑转为戒备,最后干脆长身而起,惊骇不定地瞧着何菁菁:“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何菁菁悠悠一笑。

      “听说过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吗?”她挑了挑眉,“我就是那个鬼。”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干戈连天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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