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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金阙慵归去(三十七) ...

  •   魏暄这一日在政事堂耽搁到深夜,四位重臣围绕龟兹王的上疏展开唇枪舌战,几乎将每一条都拖出来抽骨沥筋地争辩过一轮。

      直到更鼓敲响三更,才勉强达成共识:准开互市,准建万国城。

      至于这背后隐藏了多少利益交换、政治考量,便只有牵扯其中的四位重臣心照不宣。

      饶是魏暄久经战阵,也不免身心俱疲,抬头就见亲卫中年岁最小的一位牵着坐骑站在院门口,显然等了一会儿。

      魏暄接过缰绳,随口问道:“青砚呢?”

      亲卫年纪不大,人却机灵,闻言笑道:“督帅忘了?您吩咐他亲自送长公主殿下回府,还没回来呢。”
      魏暄脚步一顿:“这个时辰了,还没回来?”

      话音未落,就见有人纵马疾驰而至。马上骑士作公主府亲卫打扮,正是出身金吾卫,又被魏暄安插在长公主身边的陆钊。

      “督帅,出事了!”他不待奔马停稳,径直跳下马背,气喘吁吁道,“长公主殿下失踪,已经一整天了。”

      魏暄瞳孔骤缩。

      半个时辰后,议政一整日的靖安侯没顾上回侯府,先寻上公主府亲卫统领苏洵。此人不知怎么想的,弄丢了自家主上不急着找京兆尹帮忙,反而找到西市一家胡人酒肆——准确地说,是借着“酒肆”之名,行赌坊之实。

      大夏不禁赌坊,只是严禁士大夫之流出入赌场。按说这赌坊老板不必偷偷摸摸,之所以需要掩人耳目,是因为此处的筹码兑换的不是金银铜板,而是如意散。

      魏暄赶到时,苏洵已经将赌坊里外翻了个底朝天,搜出的如意散足够买下十座公主府,从管事到跑腿打杂的胡人小厮被押跪一地,挨个问话。

      “怎么回事?”魏暄将马鞭丢给跟在身后的亲卫,来不及寒暄,上来就直奔正题,“长公主殿下为何失踪?”

      苏洵本就看魏暄不顺眼,这一下有了发泄口,满腔火气都冲着魏暄去了:“末将还想请教魏相,殿下昨夜造访大长公主府,至今未归。魏相是不是得给末将一个交代?”

      魏暄微一皱眉:“殿下昨夜喝醉了,是在大长公主府过得夜。今日一早,本侯便命身边亲卫将人送回府中,怎会突然不见?”

      苏洵冷笑一声:“这就得问问魏相的这位贴身亲卫了。”

      苏洵话里有话,魏暄听得分明。他环顾左右,早有懂得看眼色的凑上前,将前因后果小声说了一遍。

      “苏统领查问公主行踪,得知魏相亲卫并未将人送回府中,而是套了马车,直奔这赌坊而来。随后,殿下与那位亲卫在赌坊大闹一场,揭出了赌坊私下贩售如意散之事,还引来京兆尹府。”

      魏暄看向陆钊:“京兆尹呢?”

      陆钊瞧了苏洵一眼,欲言又止:“事关长公主殿下清誉,苏统领好说歹说,京兆尹才应承给咱们一日时间,好歹先寻回长公主再说。”

      魏暄赞许点头,又道:“离开赌坊后,长公主殿下又去了何处?”

      苏洵冷哼一声:“这就得问他们了。”

      他握着佩刀的手抬起,刀柄指向正是跪在地上的赌坊管事。

      魏暄上前两步,目光幽深:“敢在天子脚下私售禁药,你背后的主子能耐不小。说吧,攀上了朝中哪一位?”

      赌坊管事汗流浃背,嘴唇颤抖不停,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苏洵眼神陡利,却听“呛啷”一声,有人先他一步拔出长刀,架在管事脖颈上。

      “本侯耐心不好,”魏暄冷冷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耽搁一句,本侯断你一根手指!”

      靖安侯虽有“跋扈震主”之嫌,却没怎么干过嗜血暴虐之事,管事当然不信。但下一瞬,他只觉鬓颊一凉,剧痛后知后觉冲上头顶,忍不住嘶声惨嚎起来。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魏暄,只见他若无其事地横过刀面,往管事衣衫上拭了拭血痕。不过片刻,地上已经凝结了一小汪鲜血,血泊里躺着半只斩断的耳朵。

      魏暄神色平静地重复道:“你背后之人是谁?”

      话音落下,染血刀锋再次垂落,森然寒意锁定了管事右手拇指。

      管事痛楚未消,先打了个激灵灵的寒噤。

      他到底敌不过沙场悍将征伐多年的杀意,嗫嚅半晌,还是说出一个名字。旁人听得云里雾里,魏暄眼神却微微一沉,只因这位虽然名不见经传,却有个了不得的靠山。

      他是仁安郡主身边的心腹之一。

      托当日私贩如意散的福,魏暄将郡主府上下人等仔细梳理过一遍,论倚重、论信任,此人的名字都高居榜首,给靖安侯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可是当魏暄带人快马赶到郡主府时却扑了个空,门房回禀称,郡主今日出城踏青,不在府中。

      他话没说完,脖颈毫无预兆一凉,却是魏暄腰间佩剑出鞘半尺,刚好压住肩头。

      门头吓了一跳,膝弯发软,控制不住地跪倒在地。

      “京中入秋后雨水颇多,没听说哪家女眷专挑这个时节出城踏青,”魏暄神色淡淡,仿佛只是闲话家常,“我再问你一遍,郡主去哪了?”

      门房吓白了脸,若非剑锋架在颈上,早已磕头求饶:“魏、魏相饶命,小人真不知道!”

      他颤巍巍的神态不似作伪,魏暄微一皱眉,长剑却不曾挪动。

      这时,魏暄身边的年轻侍卫快步赶来,瞧着有话要说,可撞见眼前这一幕,又迟疑着没敢开口。

      直到魏暄打手势示意他上前。小侍卫才低声道:“督帅,您养在府中的那只狸奴……不见了。”

      魏暄骤然回头,瞳孔放大了一瞬。

      ***

      何菁菁是被一瓢冷水泼醒的,睁眼的瞬间,浑身肌肉绷紧到极致,手心额头同时冒出冷汗。

      这是陷入应激的征兆。

      但是下一刻,她回过神,攥紧的手指不着痕迹松开……然后掩住口鼻,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夏末秋初的时节,暑意渐消,却也称不上寒凉。何菁菁身上衣物并不厚重,被凉水浸透,紧巴巴地贴在身上,真是要多难过有多难过。

      不过眼下,她没闲心顾虑这些枝节,只听锁链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反锁的房门被人推开。星辉投下细碎的影子,一道身影踩着微光,意韵姗珊地走了进来。

      “镇宁长公主,”逆光而立的女子毫不避讳地唤出这个仅次于太后与皇后的贵重封号,一字一句透着切齿戾气,“别来无恙?”

      何菁菁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露出笃定笑容,她理好袍袖、正身跪坐,从容仿佛临水赏花:“本宫自是无恙。只是听说郡主好事将近,不安生待在府里绣嫁妆,却跑到这等荒野僻静之地,玩心也忒重了些吧?”

      仁安郡主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却并未从何菁菁眼底看见惶恐卑怯的神色。那一刻,她恨透了这个女子,这个卑如草芥的女人窃居了她的身份、地位,享受着本该由她享受的尊贵荣华,却表现得如此理所当然,仿佛她才是万人之上的金枝玉叶。

      “贱婢!”仁安郡主怒火中烧,做了一直以来想做的事——她抬手带起凌厉掌风,毫不留情地扇向何菁菁娇嫩的面庞,“别以为封了长公主就真成了凤凰!卑贱货色,镀了金身也成不了真龙!”

      但她还没来得及触碰何菁菁脸颊,就被扣住手腕。

      “郡主说得对,我是出身卑贱,配不上长公主尊号,”何菁菁笑意甜美,力气却大得惊人,仁安郡主在她面前毫无还手之力,手骨被拗得几乎变了形,“这么想要长公主的身份,当初为何不乖乖去西域和亲?”

      “若你当初去了,谁敢抹煞这份功劳?长公主尊位还不是手到擒来。”

      仁安郡主恨到极致,简直想把她一口一口生撕了。和亲西域是她心头拔不去的利刺,她嫉妒何菁菁的尊荣,憎恨对方鸠占鹊巢,却从没后悔当年的选择,只因在她……或者说在大夏上层的固有印象中,西域乃是寸草不生的凶险之地,去了便是九死一生。

      仁安不想死,亦不想放弃近在眼前的尊荣。她出身天家、久居人上,习惯了以己为先,也习惯了底下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将何菁菁的替嫁之举看得理所当然,甚至打心底里认为,能替自己远嫁和亲,是这卑贱女子的荣幸。

      “本宫的事,轮不到你这卑贱之人过问,”仁安冷冷睥睨着她,“你本可以成为本宫的王嫂,得到本宫的礼遇,却不识抬举地拒绝了恒王兄……果然,贱人就是贱人,裹上绫罗也上不得台面!”

      何菁菁懒得与她废话:“你大费周章,不惜在皇叔眼皮底下玩花样,就为了说这些?”

      仁安眼底戾气涌动:“你今日去了什么地方,心里没数吗?”

      何菁菁微微一笑,心说:果然来了。

      她回京数月,几番试探,虽没找到何元微的确凿把柄,却阴差阳错地诈出仁安郡主。当郡主府长史私贩如意散一事曝光时,她就可以断定,仁安郡主与何元微的谋划必有关联,甚至牵扯颇深。就算没有青砚自己送上门,她本也打算设计一场好戏,将仁安郡主这条大鱼钓出来。

      “我去过的地方可多了,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何菁菁将钳制住的手腕一推——她手指纤细、肌肤白腻,乍一看与寻常贵女并无分别,骨节却出乎意料的坚硬有力,竟然令仁安郡主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不如仁安给我提个醒,说不定,我能想起来?”

      仁安郡主固然骄纵,却并不愚蠢,分辨出何菁菁字里行间的试探之意,她冷笑一声,:“想不起来,那便慢慢想着,等到了地方,说不定就能想起来。”

      何菁菁一挑眉梢:“到了地方?”

      她脸上的淡漠神色终于有了波动,仁安郡主看在眼里,不免暗自得意,以为拿捏住她的软肋:“怎么,怕了?你当初若是应了恒王兄,将那封请辞的折子递上去,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般地步。”

      何菁菁心说:呸!

      嘴上却故作凛然:“你别忘了,皇叔掌着京畿驻防,一旦发现本宫人不在公主府,他定会下令封锁九城,挖地三尺也会寻到本宫!”

      仁安郡主恨极她口中的“本宫”二字,转念一想,她如今落到自己手上,生死都在自己一念之间,一些无关紧要的口舌之快也就不必争了。

      “通身只有一张利口,本宫倒要看看,你能利到几时,”仁安郡主笑容娇艳,却透出冷戾恶毒的气息,“等到了男人床上,你还能这般伶牙俐齿,本宫才佩服你。”

      何菁菁其实早有准备,但是那一瞬间,她依然无法用理智和克制,压抑住身心两重反感憎恶。

      一度远去的记忆猝不及防占据脑海,她胸口烦恶,几乎干呕起来:“你什么意思?”

      仁安郡主大约是将她当成板上鱼肉,笑得越发欢畅:“长公主绮年玉貌,总不好就这么过一辈子。本宫给你寻了门好亲事——河东裴氏百年积累,根深枝茂,与你相配最相宜不过,不是吗?”

      何菁菁皱眉:“河东裴氏?那不是圣人为仁安赐婚的佳婿吗?”

      仁安郡主华艳面孔上掠过一丝厌恶:“长公主若是出降裴氏,本宫与裴三郎的婚事自然不作数了。左右,圣人只想与河东裴氏搭上线,至于许嫁的是本宫还是旁人,是裴二郎还是裴三郎,于圣人而言并无分别。”

      “而魏相那边……呵呵,有圣人,有恒王兄,还有庾氏,你以为皇叔会为了这点小事,跟本宫过不去吗?”

      何菁菁:“……”

      这女人到底哪来的自信,觉得有庾氏和恒王撑腰,靖安侯就不敢拔刀了?

      然而她没来得及说话,仁安郡主打了个手势,门口黑影一闪到了跟前,抬臂一手刀落下,便让她干干脆脆地陷入黑暗。

      ***

      此地原是庾氏位于京郊的一处别院,半个时辰后,马蹄声急促而至。奔马尚未停稳,当先一人已经跳下马背,三步并两步抢到门口,抬腿踹开大门。

      “咣”一声动静不小,庾氏家仆蜂拥而出,手里还拿着棍棒利器。然而看清来人,所有人震惊在原地,愣是不敢往前招呼。

      “……魏、魏相?”

      “长公主和仁安在哪?”魏暄懒得与他们废话,拔剑架在为首之人颈间,“挟持天家当诛九族,尔等助纣为虐,真是好大的胆子!”

      家仆哆嗦了下,往日里趾高气昂作威作福,却在靖安侯面前献出膝盖。

      魏暄将别院家仆挨个审讯过一遍,终于获悉何菁菁与仁安郡主的下落——别院书房藏了一幅舆图,各路州府绘制详细,图上用炭笔绘制了一条弧线,箭头所指正指向河东道治所太原府。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也正飞驰在车道上。车厢中,本该失去意识的何菁菁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目光冷定清明,再无丝毫睡意。

      “想玩把大的?”她提起唇角,不无讥诮地想,“好啊,我就陪你玩到底。”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金阙慵归去(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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