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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金阙慵归去(三十四) ...

  •   桓铮话音落地,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宴席骤然一静,所有人目光转向同一处——镇宁长公主何菁菁的宴席。

      魏暄眉心微跳,紧跟着看过去,就见那刁钻小丫头放下玉箸,正身端坐于矮案后,两只手交叠搁于膝头,如昼宫灯下确有几分艳倾天下的风姿。

      靖安侯保持着端正跪坐的姿态,手却从琴弦上放下,不着痕迹地攥紧了。

      桓铮一番话将镇宁长公主推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虽是压过龟兹人的权宜之计,却也令何菁菁的地位越发超然。有那么一时片刻,神启帝好似喉咙里卡了根鱼骨,吐出不是,咽下也不是,简直难受到了极点。

      然而没等大夏天子表态,甚至四位评判也没来得及发话,那龟兹王突然放声大笑,将手中金杯一抛,坦然起身:“这位大人说得对,贵国长公主确实是天上有地上无的绝代佳人,不光西域,就是中原西域加一块,也找不出第二位!”

      他转向神启帝,单手捏拳,摁于胸口:“尊贵的皇帝陛下,我此行带来的宝物——玄素锦、紫凝香、湛卢宝剑,都愿献给您,只求换得一样中原至宝。”

      魏暄心头涌上不太妙的预感,奈何“王者之剑”对神启帝的诱惑堪称致命,若不是尚存一线理智,下首谢相又不住使眼色,几乎要当场应下:“什么至宝?龟兹王说来听听。”

      龟兹王笑眯眯地:“便是大夏尊贵的长公主殿下,我想求娶她,还请皇帝陛下答应。”

      神启帝:“……”

      文武百官:“……”

      刹那间,无数眼珠从眶里瞪脱,“咣咣”砸穿了脚面。

      ***

      可想而知,龟兹王当众求娶的话语在宫宴上掀起了怎样的风暴:本想借机赐婚的神启帝被堵了嘴,洞穿帝王心思、预备着搅浑水的朝堂诸公也傻了眼,所有人眼睁睁看着那放肆无羁的龟兹王起身走到长公主面前……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朵赤金嵌红宝的珠花,迎光比划了下。

      “大夏的长公主有着花朵难以企及的美貌,更有宝石无法与之争辉的智慧——你们中原人不是最爱拿自家公主联姻?反正都得化干戈为玉帛,不如便宜我吧。”

      “自此之后,中原和龟兹结为亲家,凡事相互照应,不比找旁的劳什子驸马强?
      ”
      龟兹王噙着一丝玩味笑意,俯身将珠花插戴在何菁菁鬓边,一只手就在这时伸来,铁箍般扣住龟兹王手腕。

      “龟兹王喝多了,满口不知所谓的胡话,”熟悉的淡漠声音传来,看似修长的手指慢慢扣拢,将龟兹王不规矩的手推了回去,“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将龟兹王扶下去?”

      龟兹王不满抬头,果然对上魏暄冰冷的眼。他还想调笑两句,话到嘴边却又僵住——那一刻,他分明从靖安侯波澜不惊的眼底捕捉到一丝极冷锐的杀意。

      “我大夏长公主确实身份贵重,岂能轻言许嫁?”魏暄一句话堵上了肖想吃天鹅肉的龟兹王,以及琢磨着将长公主许嫁裴氏换取军方支持的大夏君臣后路,“以一女子换取干戈止息,是朝廷之耻,更是大夏之辱。但凡魏某还执掌玄甲精锐一日,便不能应允龟兹王所请!”

      这一晚的宫宴在靖安侯掷地有声的话语里落下大幕,尽管所有人都知道,后续掀起的浪潮远远不止这么简单。

      大约是为了彻底杜绝龟兹王和大夏君臣拿长公主婚事做文章的心思,散席后,魏暄一路陪护在何菁菁身边,大有将人送回公主府的架势。

      何菁菁本就生了不轨心思,斯人在侧,正中她下怀:“小皇叔刚才说的是真心话?”

      魏暄一只手背在身后,两侧宫灯照耀下,颀长身形落下深重暗影,兜头罩住长公主,隔绝开诸多或探究或玩味的眼神:“殿下指的是哪一句?”

      何菁菁蹦蹦哒哒,脚步轻快得仿佛被龟兹王指名道姓求娶的那位与她八竿子打不着:“只要有你一日,就不会让本宫远嫁和亲……小皇叔当真这么想?”

      魏暄神色平静:“自然。”

      何菁菁背过身,倒退着往前走,两只过分明亮的眼睛直勾勾瞧着他:“是因为本宫,还是因为本宫献出的千里眼?”

      魏暄挪开视线,仿佛对宫道两侧的石雕生出浓厚兴趣:“重要吗?”

      “当然重要!”何菁菁理所当然地点了头,“要是我手上没有千里眼,小皇叔今日还会义无反顾地回绝龟兹王的求娶吗?”

      魏暄低垂眼帘,好似没听到何菁菁的疑问。

      “自然,”他淡淡地说,“我大夏长公主,岂容人儿戏轻辱?”

      何菁菁偏头瞧着他:“七年前,小皇叔可没拦着本宫远嫁回纥,如今怎的转了性?”

      魏暄目光闪电般看来,与她交汇了一瞬,又再次挪开。

      “当年,臣尚未袭爵,名为玄甲军少帅,实则并无决策之权,”他难得耐心地解释道,“公主许嫁回纥乃是朝廷决策,又有先帝旨意,臣纵有不满,也无力回天。”

      “如今……却不一样了。”

      他言辞委婉点到即止,何菁菁却偏要刨根究底:“到底哪不一样?是小皇叔如今说话算话,敢和朝廷叫板,还是……”

      她话没说完,陡然消了音,却是魏暄听不得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解下肩头大氅,兜头罩在何菁菁脸上,堵住她那张百无禁忌的嘴。

      何菁菁眼前没了光,仓促间险些被过长的衣摆绊倒,赶紧手忙脚乱地扯开大氅。魏暄冷眼瞧着,丝毫没有上手帮忙的意思,余光突然留意到什么,眯眼转头望去。

      只见相隔五六丈,恒王何元微站在宫墙角下,清雅如皎月的身形完全隐没在暗影中,总是云淡风轻的眼底凝起锋芒,冷得好似不见底的深潭。

      就在这时,何菁菁将蒙住脑袋的大氅扯开,连怒带嗔地瞪着始作俑者:“魏暄,你发什么疯!”

      魏暄状似无意地半侧过身,恰好挡住何元微专注冷冽的眼:“快入秋了,夜里凉,殿下小心着了风寒。”

      何菁菁翻了个娇俏的小白眼,到底没将大氅丢回去,大大方方地披上肩头。

      华贵的公主府马车辘辘碾过青石长街,何菁菁将车帘掀开半边,果不其然看到魏暄策马护持一侧的身影。她掩口打了个哈欠,一双清水妙目滴溜转动,直盯得靖安侯如芒在背,不自觉地绷紧了肩膀。

      何菁菁却是抿嘴一笑,若无其事地缩回车里。

      当晚,长公主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同一片夜色下,不知多少人因宫宴上的变故彻夜未眠。

      第二日午后,何菁菁在绘竹的连番催促下,终于打着哈欠起身洗漱。一顿丰盛的早……午食用不到一半,沈沐风进来回禀,称桓舍人登门求见。

      “殿下今日未曾出门,不知天光未亮,谢相与我叔祖便联袂入宫,求见圣人。君臣三人闭门谈了些什么,外人不得知晓,只是两个时辰后,一道旨意自紫宸殿发出,昭告朝野内外。”

      何菁菁惦记着昨晚宴席上的炙羊肉,特意命厨房备下一式一样的,夹在刚出炉的胡饼里,吃得满口喷香。

      “旨意里说了什么?”她两只腮帮鼓鼓囊囊,难为一张嘴填得满当当,竟还不耽误吐露字句,“可是与本宫的婚事有关?”

      桓铮却摇了摇头:“这份旨意与殿下无关,与您险些嫁去和亲的裴氏倒有些关联。”

      何菁菁来了兴趣:“怎么,本宫这位皇兄改了主意,打算换只羊推进火坑?”

      桓铮默然片刻:“殿下英明。”

      何菁菁眨巴着一双水杏眼,脸上刻着“八卦”两个字:“谁谁谁?哪个倒霉蛋当了本宫的替罪羊?”

      桓铮眼帘低垂,抹平嘴角一丝浅淡到不留痕迹的笑意:“庾氏贵女,仁安郡主。”

      何菁菁一口羊肉呛在喉咙里,差点喷出来。

      京中世家谁也不缺耳目,几乎是旨意下达庾氏的半个时辰后,该知道的便都知道了。彼时正向庾氏家主请安的仁安郡主险些当场发作,被庾信连盯两眼,才勉强按捺住脾气,不情不愿地接过内宦递来的旨意。

      待得传旨的内宦退下,仁安郡主再也憋不住,将一套名贵的龙泉瓷器扔地上砸了个粉粉碎:“圣人这是失心疯了?不是说好让镇宁那个野丫头和亲裴氏,怎么旨意送到了庾氏!”

      庾信神色骤冷:“你说什么?”

      仁安与自己名义上的祖父、血缘上的外祖父目光相对,激灵灵一个寒噤,行将魂飞魄散的理智勉强回了笼:“仁安只是不明白……圣人一向不喜欢镇宁,为何突然改了主意?莫不是忌惮皇叔?”

      当晚宫宴上的变故,庾信亦是看在眼里,闻言长叹口气:“圣人忌惮的并非魏相,而是长公主自己。”

      仁安虽有几分聪明,也颇见识过些世面,却到底是自小养于深闺的娇女,眼光阅历尽皆有限。庾信提点到这份上,她仍没回过神,睁着一双懵然无知的眼,只管瞧着庾信。

      庾信叹息更深,只得将话说明白些:“昨晚宫宴,长公主当众献宝,名为‘千里眼’,凭此一物便可观尽京城风貌。”

      仁安虽未出席宫宴,却也听说了席间变故。她受朝中文士影响,视奇巧淫技为不入流小道,很是不屑:“到底是草野出身,骨子里透着卑贱,只会用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哗众取宠。”

      庾信揉摁额角:“那你可知,龟兹王见了这千里眼,当场变色,恨不能立时向圣人索要到手?”

      仁安郡主隐约觉出不安,却还是嘴硬道:“番胡蛮子不知礼义又少见多怪,有什么好稀奇的?”

      庾信凝重了神色:“连魏相也为这千里眼发话,宁可舍湛卢而得罪圣人,亦不肯让龟兹人如愿,你还觉得是龟兹王少见多怪吗?”

      仁安郡主脸色惨变。

      她再不经事,也知道以魏暄的眼界阅历,如此看重千里眼必有缘由。这就意味着,何菁菁的价值远不止一个“乡野草芥”这般简单,已然重要到连紫宸殿和政事堂都不肯推她出去和亲,一定要牢牢握在手心里的地步。

      “那、那就没别的法子吗?”仁安郡主失了艳色,“扑通”一声跪在庾信面前,用力扯着老人袍角,“那裴三郎是出了名的厉鬼凶神,要是嫁去河东,仁安……仁安可怎么办啊!”

      庾信皱眉端详着仁安,这个名义上的“孙女”是他自小看大的,又是早逝贤妃唯一的血脉,说不心疼是假的。但他同样明白,当紫宸殿听从谢怀安和桓昀的进言,将旨意下达庾府时,就意味着一国之君和政事堂已然达成共识,换人联姻板上钉钉,绝非庾氏一家能够挽回。

      “能做的,祖父都做了,”庾信深深凝望着仁安郡主,“做事留一线的道理,我很早就告诉过你,只是你不听劝,非要赶尽杀绝,想方设法买通宫中内宦,向圣人进言将长公主许嫁裴氏。”

      “若成了倒也罢了,可惜没能成事,反而招来长公主的反击,将自己赔了进去。落得这个下场,实在怨不得人。”

      仁安郡主难以置信地看着庾信,实不敢相信如此冷酷无情的话会从这位素来慈爱的老人口中说出:“祖父!”

      庾信无动于衷:“若是今日之前,祖父或许还能替你想想法子。可是现在,圣人与政事堂站在同一立场,祖父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同时扛下紫宸殿与谢、桓两家。”

      “更何况,还有一个靖安侯在侧虎视眈眈!”

      仁安郡主如遭雷击,却仍强撑着最后一丝骄傲,起身往外走。

      庾信厉声喝道:“你去哪?”

      仁安郡主咬紧牙根:“我去找恒王兄!祖父没法子,王兄一定有办法救我!”

      庾信神色漠然:“不必了。今日一早,恒王殿下派人送信过来,称裴氏三郎人品贵重,且颇具大才、深受圣人器重,俨然是下一任裴家家主不二人选。若你嫁与裴三郎,则庾氏与河东裴氏自此便可紧密联结,形同一体,日后朝堂上也能多一重臂助。”

      “因此,这桩婚事于你、于颍川庾氏而言,都是实实在在的好事。”

      仁安郡主再也支撑不住,腿脚一软,毫无形象地瘫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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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金阙慵归去(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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