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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金阙慵归去(三十五) ...

  •   何菁菁对仁安郡主得知赐婚后有何反应不感兴趣,就像当初借“庾氏贵女”之名逃过和亲命运的仁安也不会在意替她出嫁的小小家臣有何感想。

      比起区区一个女子的归宿,还是朝堂上的大事更吸引世家关注——比方说,龟兹王正式向大夏朝廷上表,请求放开边陲互市,准许蕃商自由出入大夏境内通商贸易。

      这其实不是什么新鲜议题,早在先帝年间,朝堂诸公就议过不知多少回。只是当时国库尚丰,文武百官没吃过缺钱的苦头,相较而言,还是时时侵扰西北边陲的西胡蛮子更为可恶。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自神启帝登基以来,外虏犯边一年扰过一年,甚至出了北律挟持天子兵临城下的千古污点,国库里的银子也被折腾得七七八八。

      这么大的窟窿不找外邦胡商要,难不成还要京中世家自掏腰包填补?

      正因如此,朝堂诸公对龟兹王“开放互市、许蕃商往来贸易”的要求并无抵触,纵有扯皮,也不过是围绕着利益分割问题争执不下。但麻烦就麻烦在,龟兹王递上的奏本中除了互市通商,还有一条明晃晃的“许胡人长住京中,并建万国城,以胡人自治”。

      这就捅了马蜂窝。

      事实上,京中的胡人蕃商并不算少,毕竟中原“流金之地”美名远播西域,但凡有些人脉的,都巴不得弄张通关批文,好进京分一杯羹。但“有限度地打赏蕃商三瓜俩枣”和“大开国门放任胡人自由往来”,终究是两码事,更何况是在自家家门口辟出一块法外之地,任凭蕃商扎堆居住。

      换谁不得掂量再三?

      然而那龟兹王承宗实在是个奇人,前一晚还在麟德殿中打了大夏君臣的脸,才过了一天不到,就能端上笑脸与世家诸公称兄道弟,仿佛前一晚冷嘲热讽的那位只是与自己共用一具身体的同胞兄弟。

      在承宗“日子不过了”的大手笔攻势下,种种奇珍异宝不要钱一般送入朝堂要员的府邸,最名贵的湛卢宝剑则是直接送进紫宸殿,终于换得大夏君臣缓和了态度,虽然没干脆答应,但也没直接拒绝,只说要考虑一二。

      承宗是个人精,听得“考虑”二字,便知道这事有戏,越发殷勤奔走。与此同时,他也没忘记宫宴上发下的豪言,择了个黄道吉日,专程登了公主府的门,理由掷地有声——替自己下聘。

      消息传出,京中世家再次惊掉了下巴。

      龟兹王带着几十箱“聘礼”浩浩荡荡上门,结果却被拒之门外。当然,这不是针对承宗本人,而是这几日登门造访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沈沐风客客气气地请出去,连公主府的门槛也没碰到。

      这倒不是镇宁长公主生性傲慢,实在是上门的这几位各怀心思,要么看中了何菁菁手上的营造手册,要么看中了长公主本人,与其劳神应对身心俱疲,倒不如直接称病。

      不过当晚入夜后,何菁菁命人搬来梯子,轻车熟路地翻过墙头,刚拎着裙子蹦跶落地,就见眼前晃过一道黑影,却是青砚不知何时悄然欺近,一柄长剑伸来,正好挡住长公主的去路。

      “殿下,”他皮笑肉不笑地一点头,“督帅已等候多时,随我来吧。”

      何菁菁并不诧异魏暄未卜先知,更没有大半夜扰人清梦的心虚歉疚,笑眯眯地说道:“那就麻烦青砚将军前面带路了。”

      魏暄确实等候多时,早在听说龟兹王上门、却被长公主挡在门外时,他就猜到,那不消停的小丫头十有八九会找上自己。

      果不其然。

      别院书房里早已布置好一桌晚食,菜色虽简单,却甚是精致可口。何菁菁半点不拿自己当外人,不待魏暄开口便大剌剌落了座,直接捞起一只葫芦鸡腿,开开心心地塞进嘴里。

      “小皇叔怎知道本宫会来?”何菁菁两只腮帮鼓鼓囊囊,乌黑的水杏眼眨巴个不停,“唔,好吃!”

      魏暄从长案下拎出一只油光水润的猫儿,何菁菁打眼瞧见,险些惊了一跳——不过数日不见,这猫儿居然圆润了一圈,举动越发迟缓慵懒。

      她绕着旧主兜了两圈,约莫是嗅出熟悉的味道,翻身露出雪白柔软的毛肚皮,四只绒爪晃悠个不停,意思非常明白:要抱抱。

      “你这几日都喂了她多少?”何菁菁丢了玉箸,将猫儿单手拎起,觉着分量重了不止一星半点,眼睛顿时瞪圆了,“狸奴不能喂太胖,容易生病。”

      猫儿似是能听懂主人言语,发出愤怒的咆哮。

      魏暄没吃菜,只用小炉温了壶淡酒,浅啜一口:“公主命人送来狸奴用度时,并没告诉臣不许过分喂食。”

      当初靖安侯扣下猫儿,只是为了给何菁菁一个教训,却不想这刁蛮公主顺水推舟,干脆将猫窝、猫盆、猫爬架等一应用具都搬去侯府,大有将侯府当成狸奴别院的架势。

      侯府一干人等看得目瞪口呆,都是出身行伍的军汉,万万想不到这京中的富贵人家养猫能这般精致,至于每天给猫儿变着花样喂食、梳毛、洗澡、收拾秽物……种种琐事不胜其烦,快把一帮糙汉老爷们折腾疯了。

      何菁菁揉着狸奴脖颈,捡了条鱼干丢过去:“小皇叔大晚上备好夜宵,不会只是为了与本宫探讨如何养猫吧?”

      魏暄神色淡然:“殿下漏夜造访,又是相与魏某相商何事?”

      “是有事相商,也是有事请小皇叔帮忙,”何菁菁好些天没见猫儿,想得厉害,将白花花的毛团搂进怀里又搓又揉,揉得猫儿吱哇乱叫,“龟兹王上表奏请建万国城,许胡人据城自治,皇叔为何坚持不允?”

      魏暄饮了口酒:“京畿重地,天子脚下,魏某为何要答应让胡人建城?中原自有法度,那西胡番王又凭什么据城自治?”

      何菁菁挠了挠下巴:“小皇叔,这事吧……”

      她话没说完,魏暄异常锐利的目光已经射来:“魏某倒有一事,要向长公主殿下请教。”

      何菁菁只好把没说完的话咽回去:“小皇叔请说。”

      魏暄噙着一丝清冷笑意:“长公主看似与龟兹王势成水火,话里话外却是所见略同,魏某斗胆请教殿下,是否与龟兹王一早相识?”

      何菁菁摁着猫儿毛茸茸的脚爪,心里思绪飞转:魏暄会问出这话,说明他纵然没有十成把握,至少也有七八分准。这时候砌词狡赖,只会惹恼他,弄不好连允建万国城一事也黄了,得不偿失。

      然而她眼珠转动,到底给自己留了几分余地:“小皇叔为何这么问?”

      “魏某记得公主说起过,承宗即位龟兹王之前,曾作为质子前往摩尼教总坛,想来那几年间,殿下与他没少打交道,”魏暄平铺直叙地说道,“臣观公主素日言谈,与龟兹王不谋而合之处颇多,是以斗胆猜测,二位昔日相交,应该很有得遇知己之感。”

      何菁菁:“……”

      可能是她想多了,总觉得魏暄说出“得遇知己”四个字时,意味颇为深长。

      “确实有些交情,”她自知瞒不过魏暄,老老实实承认,“当年承宗被老龟兹王送到摩尼教总坛时,与我差不多大,因为不受宠,受了好些排挤。他知我得教王宠爱,就主动与我相交,恰好我在回纥孤立无援,也想找人说说话,就这么一拍即合。”

      魏暄听到“宠爱”两个字,眉头顿时皱紧,真是怎么回味怎么不顺耳,恨不能从耳朵里把这俩字抠出去。

      “那么魏某便要请教,宫宴之上,龟兹王当众求娶殿下,言谈间颇有轻慢之意,究竟是他一意孤行,还是与殿下事先商议好,做戏给旁人看?”

      “若是后者,臣也没必要多生事端,不如遂了殿下的意,成全您与龟兹王这对鸳侣,岂不皆大欢喜?”

      何菁菁与魏暄相识日久,眼看他神色虽还平静,眼神却冷得吓人,显然有了几分恼火。她不愿将人惹毛了,适时放软了身段:“绝对没有!龟兹王在宫宴上那出可不是本宫授意!”

      “本宫好不容易回京封了长公主,还想过两天安生日子,怎可能与承宗串通,算计着将自己再嫁一回?这不是脑子进水了吗!”

      这话乍听起来有几分道理,但魏暄同样了解何菁菁,知道这小丫头心思诡谲,纵然与承宗暗地里串通,也绝不会当真和亲龟兹,多半是想借着龟兹王入京的机会,搅浑京中这潭水,顺带将神启帝联姻裴氏的打算彻底搅黄。

      “原来殿下也知道,您这个长公主封号得来不易,”魏暄淡笑一声,“魏某还在想,您若选定了驸马,便以长辈身份为您添些嫁妆,也好让您风风光光出嫁。”

      何菁菁只觉靖安侯说起“出嫁”时,一字一句皆透着切齿戾气。虽不明白这火气从何而来,却还是下意识抻紧脊梁骨:“不不不,不必了,本宫觉得公主府住得挺好,暂时还没有离京别居的打算。”

      魏暄哼笑一声,眼底戾气稍稍缓解:“公主既无此意,又为何寻上魏某,替那龟兹王说项转圜?”

      何菁菁将窝在怀里撒娇耍赖的猫儿拎下膝头,双手交叠端正坐好:“于公,建万国城于朝廷并无妨害,反而能从蕃商手中多赚些租金。于私……我曾欠龟兹王一个人情,还是尽早还清得好。”

      魏暄看着她,脸色喜怒难辨:“恕魏某僭越,敢问殿下欠了龟兹王什么人情?”

      何菁菁想敷衍过去,但魏暄目光如电地逼视住她,不知怎地,舌尖打了个磕绊,编好的瞎话便说不出来。

      她迟疑了一瞬,半含半露道:“本宫,欠了龟兹王半条性命。”

      魏暄瞳孔微凝,何菁菁却不愿再说,捞起寒具就往嘴里塞。那是刚出炉的点心,裹了蜜汁,外皮又粘着干果,咬起来甜香满口、嘎吱作响。

      何菁菁两只腮帮鼓鼓囊囊,再分不出嘴回答魏暄的追问,谁知吞咽得太急,干果呛进喉咙里,咳得泪花都飙出来了。

      魏暄就是揣了泛滥成河的疑问,见状也不好逼问下去,转头倒了杯热茶,又很自然地伸出手,将何菁菁嘴角沾着的一粒果脯拈去。

      “殿下慢些吃,没人与您争抢,”他无奈道,“您这番做派在魏某面前露一露便算了,到了人前,还是要留心一二。”

      何菁菁好容易喘匀了气,一边幅度夸张地抚着胸口,一边偷眼瞄着魏暄神色,见他眉头虽是微微皱着,眼神却温和了许多,略带关切地端详自己,唯恐她呛狠了喘不过气似的。

      她便松了口气,得寸进尺地伸出爪子,揪住魏暄袖口摇了摇:“那本宫方才所说之事,小皇叔……”

      魏暄垂下眼眸,盯着何菁菁牵住自己袍袖的手:“殿下这是做什么?”

      何菁菁理直气壮:“当然是求小皇叔给我开后门啊!”

      魏暄沉默片刻:“要魏某帮忙,也不是不成。”

      何菁菁目光瞬间亮了:“所以呢?”

      魏暄定定瞧了她片刻:“臣想请教殿下一事,当初远嫁回纥期间,可曾……到过凉州?”

      他留神观察着何菁菁神色,只见她瞳孔微乎其微地放大了一瞬,旋即滴溜转动两圈,若无其事地笑道:“小皇叔怎地突然这么问?”

      魏暄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无非是一番扯谎不打草稿的说辞,扰乱他的思绪、转移他的视线,就像之前每一次,魏暄试图从她嘴里套出一点真话时那样。

      他抢在何菁菁费心扯谎之前,将她的话头堵了回去:“殿下若不肯说实话,还是免开尊口得好。”

      何菁菁:“……”

      她喉头咕嘟了下,果然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

      魏暄曲指敲了敲桌案,已然从何菁菁不甚自在的反应中得到想要的答案:“殿下不便回答,魏某倒是可以换一个条件。”

      何菁菁警惕地看着魏暄,直觉换一个条件也不是那么完成的。

      “小皇叔请说,”她谨慎道,“要是本宫能做到,绝不推辞。”

      要是做不到,魏相也千万别强人所难。

      魏暄早有准备,说来有条不紊:“当晚宫宴,公主一卷营造手册艳惊四座,可惜您送往各府的复本残缺不全,只有名目简述,没有附图详解。魏某与公主好说有一份叔侄情谊,不知可否有幸一观全貌?”

      何菁菁沉默片刻,从袖子里取出一本早准备好的手卷,慢慢推到魏暄面前。

      靖安侯微一挑眉,拾起手卷翻了两页,又飞快与何菁菁交换一记眼神。

      魏暄:早有准备?

      何菁菁:本宫既然敢求到小皇叔门下,哪能不准备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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