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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金阙慵归去(三十三) ...

  •   片刻前谈笑风生的宴席上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聚焦在龟兹王……手中的千里眼上。

      文官座席中,桓昀以酒杯为遮挡,对左首的政事堂首席重臣谢怀安递了个眼色,意味颇为深长。后者神情凝重,目不斜视地盯着龟兹国主,余光偶尔瞥过,却是分给笑靥如花的长公主。

      何菁菁大约是在座众人中最为镇定自若的,一边慢条斯理地挑着炙羊肉,一边用不足二两量的小玉杯啜饮葡萄美酒:“龟兹王,如何?这件宝物可还看得入眼?”

      龟兹王承宗自赴宴后第一次收敛了笑意,近乎森然地盯了何菁菁一眼。

      很快,这只令龟兹王变色的神器在百官手中传开,每一个见识过“千里眼”的人都发出震惊的赞叹。从狭窄的水精圆片望出去,宫城夜色被缩地成寸,飞檐屋角、千重宫墙,乃至墙外的人间星河、万家灯火,都事无巨细地呈现眼前。

      “此真神物也!”百官赞叹不已,“此乃上天所降祥瑞,我大夏必定国祚无疆!”

      魏暄却比百官想得更深一层,旁人只是赞叹造物之神奇、好奇个中原理,靖安侯想的却是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早一刻窥见敌军动向,就能在战局中多掌握一分赢面。

      按照这个思路推断,倘若“千里眼”用于战事,便可抢在敌军之前洞悉战况、赢得主动。哪怕只有短短半刻钟,依然足以逆转一场大战结果!

      一念及此,如何不让靖安侯冷汗涔涔,盯着“千里眼”的眼神仿佛瞧着某种横空出世的绝世杀器。

      既渴望,又忌惮。

      在百官手中转过一圈的千里眼最后呈到神启帝面前,大夏天子一开始还想保持帝王矜持,谁料瞥过一眼,当即步了龟兹王的后尘,抓着金属圆筒不撒手,恨不能多长出一双眼睛看个够本。

      “果然是天赐神迹,”神启帝常年阴郁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好、好!镇宁这份宝物献得好,只不过……”

      他话音陡转,仿佛仍是和煦笑意,却又藏着一丝极隐晦的凌厉机锋:“你是从何得来?之前为何不曾献出?”

      魏暄执杯的手一顿。

      坐在对面的长公主笑语嫣然,似乎对圣人的猜疑之意浑然未觉:“禀皇兄,图纸原是从西域胡商处得来,我瞧着有趣,命匠人试着铸造,也是前两日才得了,这不赶着来请皇兄瞧新鲜。”

      神启帝若有似无地瞥着她:“既是早得了图纸,怎的不见你拿出?”

      魏暄握杯的手指捏紧,一旁的何元微也抬头看来,两人神情出奇的一致,都是若有深意地望向何菁菁。
      被他们关注的对象却若无其事,略带无辜地一摊手:“我拿了啊!政事堂重臣有一个算一个,都拿到了!只是几位大人不当一回事,以为镇宁是过家家胡闹,不肯上报皇兄,这就怪不得我了。”

      从谢怀安到桓昀,但凡被长公主点到名的重臣,都是脸色微僵。

      魏暄绷到发白的指尖微松了松,不动声色地饮了口葡萄酒——显然,何菁菁早有准备,一招“祸水东引”将政事堂重臣尽数拖下水,成功转移了圣人视线。

      分量最重的谢相原本打定隔岸观火的主意,眼看这把火烧到自己头上,终于不能坐视不理。他抢在神启帝问责前,主动起身道:“禀陛下,日前,长公主确实将一份营造手册送到臣的府上。只是手册所述事物过于异想天开,且除了第一卷的‘千里眼’附有图纸,其他都是空口描述,并无图样作证。”

      “臣便以为,长公主殿下是受人蒙骗,将不知从哪得来的涂鸦当成至宝,却不曾想……”

      谢相话音一顿,露出货真价实的惭愧:“是老臣老眼昏花,分不清鱼目与明珠,请陛下恕罪。”

      何菁菁配合地耸了耸肩,那意思大约是:看,是皇兄你的臣子不识货,可不是我瞒而不报。

      谢氏家主地位超然,隐为京中世家之首,神启帝就算打着借题发挥的主意,也不敢用江河日下的皇权去撼谢氏这株百年大树。

      到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魏暄向来淡漠的眼底露出笑意,何元微却在松弛之余皱紧眉头——品出了何菁菁这神来一笔背后的深意。

      然而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赌局,不出所料,这一次又以二对二打平。让人意外的却是,两位大夏评判投了龟兹,龟兹裁判却投了大夏。

      这让所有人的下巴险些砸穿脚底板。

      大夏评判理由充分:“千里眼固然新巧,却终究是奇巧淫技,上不得台面。怎比得上湛卢宝剑,名剑之首,彰显仁德,方是堂堂的□□气象。”

      龟兹裁判却有不同看法:“这是神物!甚至能改变未来战争的走向!你知道把它用到战场上,能抢得多少时机,挽救多少将士的性命?”

      为示郑重,两人转向龟兹王拜倒,用胡语激动道:“大王,这个东西太珍贵了,必须想法弄到手!就算没有实物,图纸也是好的!如果能造出一样的,龟兹一统西域指日可待!”

      大夏官员能听懂龟兹语的不多,魏暄便是其中之一,眼底当即掠过一丝锋芒。

      那龟兹王不仅人贱嘴欠,目光利得仿佛能看穿人心,笑眯眯地开口道:“既然贵我两国争执不下,不如做个交易:这把湛卢剑归你们,千里眼归我们,如何?”

      群臣一愣,还没开口,魏暄已将酒杯往矮案上一搁:“不成。”

      他说得干脆又果断,根本不给其他人置喙的余地。其他人且罢了,主位上的神启帝脸色却很难看,若非当着龟兹国主的面,不想将帝王的孱弱和无力暴露人前,几乎要拍案而起。

      “第四场奇珍局,胜负已有定论,”魏暄不在乎神启帝有何感想,也不管周遭百官用什么眼光看自己,自顾自地一锤定音,“千里眼虽轻,分量却重,恕魏某不能相让。”

      龟兹使臣面面相觑,大夏百官亦是神色各异。

      那龟兹王却好整以暇,像是早料到魏暄会是这个反应,又似乎并不将千里眼真正放在心上:“魏侯是最终评判,你既这么说,那就这么定吧。”

      大夏群臣或失望或松了口气,但不管怎么说,奇珍局能获胜,总算将岌岌可危的颜面扳回一城,并不是坏事。

      唯有神启帝眼底含着深重阴霾,恨不能飞出刀子。

      靠着长公主的横插一杠,大夏将局面扳成两负一胜一平。眼看到了决胜负的最后一局,龟兹王微笑拍了拍手:“美人压轴,再妙不过!只是欣赏美人,怎能没有乐舞?那不就像喝酒没有下酒菜一样扫兴?”

      大夏君臣看不惯龟兹王散德行,奈何这位身份贵重,不方便当众指摘。礼部侍郎杨廉刚要说话,神启帝方才还阴恻恻的脸色如乌云散开,露出一丝微妙笑意:“龟兹王这话说得好!你有所不知,朕这位小皇叔不仅杀伐决断、勇冠三军,更兼精通音律,弹得一手箜篌妙音。”

      他转向魏暄,用商量的语气问道:“既然龟兹王想要乐舞助兴,皇叔不妨当众弹奏一曲,就当给番邦使团助兴了,如何?”

      魏暄饮了口酒,眼皮飞快撩起,与神启帝交换了一记无声的惊涛骇浪。

      大夏群臣神色微妙,哪怕是聋子都听得出神启帝这个要求背后的为难与折辱。然而天子再无能、再刻薄,终归是一国之君,魏暄若是当众抗旨,无异于将大夏的孱弱与内斗明晃晃地展示给龟兹王看。

      若被这番胡蛮子抓着把柄,后果只怕难料。

      此时麟德殿中,百官无不心中惴惴,偏要强撑出一派镇定自若,个中滋味别提多难熬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只见魏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手掸了掸袍角浮灰,长身而起道:“有何不可?”

      百官长出一口气,靖安侯再跋扈,属国面前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

      不多会儿,一盏金贵的凤首箜篌被两名内侍合力抬上,琴身恰似一叶小舟,琴首蜿蜒如孔雀细颈,通体闪烁着金色宝光,说是乐器,其实更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魏暄撩起袍角,跪坐在内侍挪来的锦绣软垫上,握惯刀兵、指腹带着薄茧的修长手指拂过琴弦,清音泠泠,一开始尚有些生疏,很快又找回感觉,曲调悠扬宛转,起承转合无不丝丝入扣,可见“精通音律”这四个字不是吹出来的。

      何菁菁不知什么时候住了玉箸,柔白掌心托着腮帮,一对眼珠仿佛黏在弹奏箜篌的魏暄身上。

      靖安侯虽是武人,却天生一副好相貌,眉眼俊秀、气度从容,侧脸轮廓尤其优美,略添几笔便可入画。

      然而直面他的人第一反应绝不是“俊美”,而是“锐利”,只因这人俊秀面孔上鲜少见到七情波动,而本该深情缱绻的桃花眼像是含着一把紫电清霜,犀利得过了头。

      从没有人用何菁菁此刻的眼神端详过魏暄,那并非看着手握重兵的权臣,也不是盟友间的进退试探。

      仅仅是女人看着一个风仪俊美,值得欣赏、玩味的男人。

      个中区别,微妙幽微,局外人难以分辨,唯有同样身陷局中的何元微能了悟一二。只因多年前,眼前人曾用似曾相识的眼神注视着自己,只是更敬畏,也更仰慕。多年后,他却再不曾在她眼中看到同样的光。

      她把这份痴迷和专注,给了别的男人。

      何元微不知不觉握紧酒杯,总是云淡风清的眼底掀起了无声的风暴,甚至没发觉应和着箜篌旋律,殿外款款走来一行妙龄“胡姬”。

      说“胡姬”并不恰当,因为这一行人有男有女,清一色脸罩轻纱,步态窈窕。眼眸发色各不相同,或金发碧眼,或赤发褐眸,可见种族并不相同,站在一起却出奇和谐,好似同一株花树上生出颜色不同的花朵。

      更绝的是,这一行人上场时穿着浅淡素衣,堪堪行到场内,衣摆陡然窜起火苗,顺着衣裙往上蔓延。在座官员有年轻沉不住气的,当即发出惊呼:“走水了!快来人!”

      呼声未落,火焰却已熄灭,不过眨眼功夫,一众胡人已经换了衣裳,或妙彩夺目,堪与烟云争辉;或轻薄飘渺,隐有流光浮动;或异域风情,艳光四射;或清水芙蓉,幽静生姿。

      一时间,文武百官也好,赶着入殿救火的北衙禁军也罢,全都看呆了眼,时而沉迷时而恍惚,连自己是谁、身处何地都被抛诸脑后。

      魏暄没有错过众人神色变化,他不愿被龟兹使臣看笑话,手指陡然发力,原本空灵温润的乐音倏地变了调,琴音大作如暴雨惊雷,浓云滚滚、浊浪排空,转折间隐有金戈征伐之鸣。

      文武百官好似被一盆冷水当头泼落,终于从乍见美人的恍惚中回过神。魏暄旋律变得突兀,一干胡人少年少女却反应极快,脚下一个飞旋,已经从悠扬舒展流畅转为劲疾有力,跟上节拍变化。

      其中一名胡姬舞姿尤其动人,腰肢轻摆如流风回雪,身段衣着也格外艳丽——那并非中原常见的丝绸花样,纹样形如水波浪花,其上飘落单朵或折枝的灼艳夭桃,衣光照人,端的是相映生辉。

      只听“嗡”一声锐鸣,魏暄划过琴弦,乐曲骤然告终。六名胡人少年少女仿佛旋开的花瓣,各自向不同方位仰倒,绮丽裙摆铺落满地,簇拥着中间一点柔艳“花蕊”。

      下一瞬,七人抬手揭开面纱,在座官员又吃了一惊,原来这七人眼眸发色虽有不同,容貌轮廓却是如出一辙,夭桃秾李,花容玉曜,简直像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妹。

      大夏群臣看得眼睛发直,这龟兹王能一气寻来七名绝色少男少女已是不易,更绝的是,这七人相貌如此相似,却不知是如何搜罗而来。

      龟兹王早料到中原人会是这般反应,笑吟吟道:“怎样,本王带来的美人可还入得各位的眼?”

      大夏群臣还在回味方才的美人风韵,谁顾得上回答龟兹王?直到政事堂重臣兼礼部尚书桓昀重重咳嗽一声,所有人才如梦初醒。

      桓昀瞧这架势,就知道第五场“美人局”又悬了。虽说宫中不乏佳丽,想找出七个容貌身段过得去的美人并非不可能,但要花树堆雪一般样貌,又衣容妆扮相得益彰,却是难了。

      他不着痕迹地看向身侧——政事堂居首的谢怀安端着酒杯,也正不动声色地递来眼色。目光交汇间,同僚多年的两位重臣已然明白对方心思:第五局负于龟兹人并不可怕,倒是长公主日前送到各府中的卷册,还有那可观远处的千里眼,却是必须牢牢握在手里,绝不能泄露分毫。

      两人眼神刚交流到这里,就见靠近角落的某处坐席站起一人,朗声道:“龟兹王的美人固然风华绝代,可惜与我大夏相比,还是略逊一筹。”

      所有人转头看去,只见说话之人不是别个,正是同样出身龙亢桓氏的中书舍人桓铮。

      “铮以为,美人之美,容貌身段舞姿歌喉尚在其次,心性风骨气度胸襟更为要紧,若空有容貌而无气韵,便是空心木石、全无神魂。若徒有风韵而无心性,便会沦为妺喜褒姒之流,拖累家国、遗臭青史。”

      “剑戟归田尽,牛羊绕塞多,若论当世佳人之冠,非镇宁长公主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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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金阙慵归去(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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