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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金阙慵归去(三十二) ...

  •   魏暄第一次在这种情形下成为各方瞩目的焦点,简直哭笑不得。

      他先低头尝了口呈上来的“炙羊肉”,不得不说,确实相当惊艳。依然有上回品尝到的辛辣,除此之外,又融入了其他香料,诸多滋味水乳交融,既交融碰撞,又层次分明,千变万化纷呈异彩,好似一场盛大的烟花,眼看星火坠落,以为到头了,却总能于无声处再生出一丝细微玄妙的回味。

      比起御厨烹制的宫宴菜色,这道烟火气十足的炙羊肉显然更合魏暄心意。但他同样知晓,大夏经不起再输一局的后果,沉吟再三,面色如常地给出答案:“各有千秋,便以平局言和吧。”

      靖安侯一锤定音,大夏君臣长出一口气,龟兹众人却有不平之色。奈何龟兹王笑意如常地一摆手,将诸多质疑之词压了下去。

      虽有魏暄昧着良心偏帮本国,大夏处境依然不妙,要想不失颜面,剩下两局必得确保胜出。

      神启帝大约是被龟兹王种种出人意料的花样玩怕了,借着酒杯遮挡,给礼部侍郎杨廉递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起身:“礼尚往来,接下来两局,请龟兹王先献宝吧。”

      承宗丝毫没有中原人谨小谦让的美德,冲身侧的绛丹打了个手势。

      片刻后,两名人高马大的胡人侍卫抬上一口匣子,甫一露面就让满座文武看直了眼——那竟是一整块最顶级的羊脂玉雕琢而成,通体晶莹洁白,不见丝毫瑕疵,烛光映照下发出宁静又通透的光,随便切下一角都足够雕成传国玉玺流传后世。

      这个品级、这方大小的羊脂白玉,若是落在神启帝手里,早被当成镇国之宝珍而重之地收入内库,龟兹王却只拿来当作盛放物件的匣子?

      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龟兹王在玩一手先声夺人,要么……里头确实藏了绝世珍宝,且价值远远超出顶级白玉。

      见识过前三场斗宝,没人觉得龟兹王是在虚张声势,百官的脸色显而易见沉下。

      事实也的确如此。

      玉匣开启的一瞬,极幽微的光夺路而出,并不十分耀眼,却令人莫名遍体生寒。两名捧匣的胡人不敢直接伸手,竟是在旁大礼拜倒,那龟兹王拎袍起身,难得肃整了神色,先往银盆里洗净双手,这才端端正正地捧起一物。

      这番造作简直将文武百官的好奇心吊到最高点,连往日里最讲究仪态不过的世家子都将脖子探出二尺长。只见宫灯映照下,龟兹王从玉匣里捧出的竟是一把黑沉沉的古剑,三尺长,剑身宽厚,乍一看其貌不扬,迎光却有幽微光泽水波般泛开。

      承宗微微一笑,拉出剑锋,下一瞬,原本只是幽幽弥漫的寒光陡然大盛。剑锋上凝着如昼烛辉,极快速地流过血槽,聚集在剑锋末端,又折射向四面八方。

      大夏虽说落魄了,终归家底摆在那儿,将皇家库房刮地三尺,搜罗出一二宝剑总不是难事。然而大夏君臣隐隐有种预感,能被龟兹王当作“稀世奇珍”亮相人前的宝剑绝不只是“削铁如泥”这般简单,背后十有八九藏着别样文章。

      果不其然。

      当龟兹王将剑身转过一个微妙角度时,烛光凝聚在剑锋底部,映亮了大篆铭文。此时,离得最近的便是贺敬,他一眼瞥见,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再三确认才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这、这是……”

      “传说中的湛卢宝剑?!”

      自三皇五帝以来,有记载的名剑有很多,可不论历朝历代如何编纂剑谱,位居榜首的必定是“湛卢”二字。

      理由很简单,从它被铸造出来的一刻起,就是一把“王者之剑”。

      “昔年,名匠欧冶子倾尽赤堇山之锡、若耶江之水,又得雨师洒扫、雷公鼓风、蛟龙捧炉、天帝装碳,集万物之精气,穷尽毕生心血,才铸造出五把绝世名剑,排名居首的便是湛卢。”

      礼部侍郎杨廉虽有些顽固,学问却不是假的,说起湛卢来历滔滔不绝:“相传湛卢剑一度落入吴王阖闾之手。阖闾有一幼女,名唤滕玉,极得吴王宠爱。有一回,吴王将吃剩下的半条鱼夹给滕玉公主,被公主视作侮辱,愤慨之下竟然拔剑自尽。”

      “吴王悲痛不已,不仅为滕玉公主修建了陵墓,陪葬了重宝,还在出殡当日,将看热闹的老百姓引入墓穴,随后封闭墓门,为公主殉葬。”

      “湛卢剑不满吴王残暴之举,走秦过楚,为楚王所得。自此之后,湛卢便被称为仁道之剑——所谓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湛卢二字更被视作明主的象征!”

      杨侍郎一番引经据典,听得神启帝阴沉了脸色。旁人或许不解其意,只以为圣人是为拿不出压过湛卢一头的重宝而忧心,唯有一同长大的魏暄最明白帝王心思:倘若湛卢是明君的象征,为何不为天子所得,反而阴差阳错地落入龟兹王手中?

      这难道不是告诉天下人,一个不知礼义的胡人蕃王,比他这个一国天子更有王者气象?

      于君王而言,这是大忌!

      那一刻,魏暄分明从神启帝眼中捕捉到不容错认的杀机。

      不过有想法是一回事,付诸行动是另一回事。毕竟龟兹王入京朝贡是难得的盛事,从文武百官到西域诸国,多少双眼睛盯着帝都。且不说神启帝有没有能耐要了龟兹王的命,朝堂诸公又会作何反应,单是“龟兹国王暴毙于大夏都城”的消息传回西域,就够大夏君臣喝一壶的。

      届时,西北边陲干戈再起,烽火燎原生民涂炭,神启帝是打算颁下罪己诏,还是拿自己的人头平息西域诸国的怒火?

      当然,不是没人怀疑这把名剑之首的真伪,神启帝甚至命人将库藏的宝剑取来,逐一试过。结果不出意料,“削铁如泥”的名剑利器在湛卢面前不堪一击,三轮试下,碎剑残片落了满地,饶是神启帝败家惯了,也心疼得直挫牙花子。

      龟兹王承宗翘起二郎腿,这是一个相当不恭敬……甚至可以说不懂礼数的姿势,搁在他身上却浑然天成,叫人生不出半点挑刺之心。他抬手晃了晃赤金酒杯,侍立一旁的侍卫绛丹会意,为他满斟一杯葡萄美酒。

      “这可是本王压箱底的宝贝,让诸位见笑了,”他啜饮着杯中美酒,天生一双含笑眼于此时显得格外可恶,“方才那位大人说什么来着?啊对,中原地大物博,什么好东西没有?所以你们‘奇珍局’的宝贝是什么?拿出来给本王开开眼呗。”

      百官:“……”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最先冒出“地大物博”四个字的贺敬身上,恨不能用视线捅他几个透明窟窿。

      神启帝捏着赤金酒樽的手指蜷缩了下,不为人知的阴影里,手心捏出了一把冷汗。在他看来,天下精华尽在京师,而帝都城的奇珍舍皇宫而其谁?

      可即便如此,天子也不敢拍着胸口说,宫中库房里的珍宝能压过眼前的名剑之首。

      不光如此,看宴席上文武百官的神情就知道,莫说皇宫,便是自诩传承百年、底蕴深厚的世家门阀,也未必能拿出堪与湛卢争锋的珍宝。

      莫非这一局,真要输给这番胡蛮子?

      神启帝几乎把牙关咬碎了。

      看得出来,承宗等的就是大夏君臣手足无措的这一刻,他晃了晃手中金杯,正要再加一把火,就听对面坐席上传出一个清软慵懒的女子声音:“龟兹王的宝物确实稀罕,本宫手痒,也有件宝物想拿出来,请诸位帮着瞧瞧。”

      魏暄闪电般扭过头,视线映出榴火般的宫灯,以及宫灯照耀下,玉色柔和的皎然容颜。

      何菁菁单手托腮,笑眯眯地望向龟兹王。大约是察觉到魏暄的注视,她转过头,说不出是俏皮还是挑衅地眨了眨眼。

      魏暄眉头紧蹙,还未开口,身旁已经有人急促道:“不可!”

      那声音实在太熟悉,不用看都认得——恒王,何元微。

      他一整晚几乎没开口说过话,将“清贵贤王”的人设演绎得惟妙惟肖。眼下却流露出极为少见的急切,直接站起身来:“镇宁刚回京,一应用度皆是皇兄所赐,能有什么奇珍?还请皇兄看在镇宁年幼无知的份上,莫要同她计较。”

      何菁菁饮了口酒,心说:老娘都及笄五年了,还年幼?

      她对何元微虽不屑,却也知道恒王殿下此刻开口并非纯然唱反调,倒有一大半是替她着想。

      眼下,大夏两负一平,剩下两局必须全部胜出,方能勉强维系住中原上国的颜面。然而看圣人与朝堂诸公的反应,不难揣测出无论宫中还是世家都没有堪与湛卢匹敌的珍宝,若无意外,这一局十有八九是要投子认输。

      可何菁菁偏偏在这时站出来,还主动提出献宝,这就意味着无论这一局胜负如何,后果都将由长公主一人承担。

      于何菁菁而言,这绝非什么好事。

      虽然当事人自己不这么看。

      “皇兄还没发话,恒王兄倒急着开口了,”何菁菁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给何元微使绊子的机会,脸上笑靥如花,说出口的话却直戳人肺管,“皇兄可得给镇宁做主,不能由着恒王兄这般跋扈霸道。”

      她刻意咬重“跋扈霸道”四个字,明晃晃的挑拨之意简直能闪瞎人眼,偏偏拿准了这对天家兄弟要害,一句话就让神启帝沉了脸色。

      平心而论,神启帝对镇宁这个“皇妹”没什么好感。他对何菁菁的身世来历心知肚明,根本不想封一个出身贱民的长公主给自己添堵,奈何“贱民”背后是手握重兵的靖安侯。

      这种种缘由加在一起,令神启帝看何菁菁格外不顺眼,仿佛一块行走的伤疤,昭显出皇家的孱弱和无力。他无所不用其极地将何菁菁远嫁出去,拉拢河东裴氏制衡魏暄只是其一,更直观的理由是,他不想将一个“伤疤”留在京中碍自己的眼。

      但神启帝并不愚蠢,分得清轻重缓急,就像他厌恶归厌恶,却也知道,比起一个出身草芥、毫无根基的“长公主”,同为先帝正牌血脉的恒王何元微才是更大的威胁。

      这让他格外听不得“跋扈霸道”四个字。

      “既然镇宁开了口,不妨拿出来瞧瞧,”神启帝有意下恒王的脸面,亦是想借何菁菁的手搅乱眼前注定的败局,很痛快地答应了,“朕也想知道,你从西域带回了何等奇珍异宝。”

      何菁菁等的就是这句话,眼看百官皆无异议,那龟兹王更是双手抱胸,摆出“我倒要瞧瞧你能出个什么丑”的看戏姿态,她先是唤来侍女止水,低声吩咐了句什么,又笑着托住腮帮:“不是什么奇珍异宝,不过是新得了一对水精片,瞧个乐呵罢了。”

      文武官员里十个倒有八个发出失望的叹息。

      其实他们并没对长公主抱太大希望,只是眼看败局已定,巴不得有人出来搅浑水。谁知长公主只拿出一对水精片——固然名贵,却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稀罕玩意儿,京中世家谁没有一两样水精打磨的物件?

      指望压倒名剑之首,岂不是痴人说梦?

      在朝堂诸公或失望或叹息的目光中,一个狭长的黑木匣子呈了上来。何菁菁不急着打开,目光扫过一众官员,最终定格在魏暄身上。

      “小皇叔,”她轻快地招呼道,“你是裁判,就由你替本宫打开吧。”

      她一句话,木匣就跟击鼓传花的那朵花似的,被传到靖安侯面前。

      魏暄不清楚何菁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比其他人多了解长公主一点。这小丫头心眼多得连恒王何元微都栽了跟头,如今既然主动站出,说不定真能叫这眼睛长脑门上的龟兹王吃个哑巴亏。

      他当着众目睽睽的面打开盒盖,下一瞬却愣住了,只见盒子里铺了朱红绒布,盛着一只金属圆筒。筒身约有半臂长,一头略粗,一头窄细,各镶嵌着一片打磨光滑的水精片。

      不光魏暄,朝堂诸公亦是不明所以,众多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长公主,等她解惑。

      何菁菁没让他们失望,笑吟吟道:“此物名唤千里眼,顾名思义,凭此一物,便可观出千里之远。”

      她想了想,大约是觉得这么说不够准确,又找补了一句:“说千里太夸张了,观出个五六里地还是不成问题的。不信的话,小皇叔可以……”

      不待她说完,魏暄已然抄起金属圆筒,稍一琢磨就洞悉了操作原理。他将细窄一头对准眼目,旋转圆筒调节焦距,不过片刻,靖安侯总是波澜不兴的脸上浮起细微裂痕,流露出少见的错愕与震惊。

      百官听了何菁菁一席话已是震撼不已,又瞧见魏暄神色,便知这番说辞纵有夸大之嫌,却也是八九不离十。心里顿时好似揣了百八十只小猫爪子,恨不能上前夺过那千里眼,自己瞧个痛快。

      当然,这番念头只是想想,毕竟拿着千里眼的是魏暄,在座又以文官居多,谁也不敢拿自己肩不能挑的小身板去试试靖安侯“勇冠三军”的名声有几分真。

      龟兹王承宗却没这个顾虑,仗着几分酒意,踉踉跄跄地上了前:“说得那么神,还观千里?本王倒要看看,你这个牛皮能不能圆回来!”

      魏暄不便与蕃属国主动手,任由他夺去千里眼。那龟兹王只瞄了一眼,方才还放纵大笑的脸色收敛成近乎凝重的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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