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7、金阙慵归去(三十一) ...

  •   十来口箱子被抬上殿,材料亦是名贵,上百年的金丝楠木,迎光照耀能看到水波般隐隐流动的金丝纹理,寻常人家有钱也买不到。

      更别提箱盖打开的一瞬,绮艳迷离的光闪烁而出,令满座官员的目光当场凝固。

      箱子里盛了各色名贵锦缎:沉香地瑞鹿团花绸、银红地鸟含花锦、联珠吉字对鸟纹锦……最中间的一匹光泽尤其夺目,连出身王谢世家的郎君都瞧得挪不开眼。

      其实大夏国力已然今非昔比,尤其三年前北律南下,对国库和民生造成双重打击,窟窿到现在都没完全填上,这几箱绸缎几乎称得上大庆宫压箱底的好东西。

      “龟兹王或有不知,最中间那匹锦缎名叫流光锦,取‘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之意。因织锦时,在蚕丝中掺入数十种名贵鸟羽,乍看无甚稀奇,迎着烛火却有流光徘徊,且花鸟鱼虫皆会随光影变幻,所以得了这个名。”

      说话之人名叫仇良,是神启帝身边得用的内宦。他的师傅便是李守诚,死在了禁军逼宫的当晚。当徒弟的却运气不错,那一宿吃错东西腹泻不止,告了病假,阴差阳错地躲过一劫。

      这几个月,紫宸殿里里外外的人手被魏暄梳理过一遍,往日柔佞惑主的、巧言媚上的,都被军法处置。唯有仇良,平日里做事老实、口碑不错,逃过了靖安侯的刀锋,又因着李守诚的香火情,得了神启帝的信重,俨然成了紫宸殿有头有脸的大宦之一。

      随着仇良的解释,两名巧手宫女拎起锦缎,当着众人的面展开。有那么一瞬间,百官被锦绣光华晃了眼,仿佛天际云霞攒成一股,不由分说地绽放出来。

      那锦果然如仇良所说色泽艳丽、光华灿烂,居中一朵黑牡丹尤为引人注目,从斜侧方看是初生蓓蕾,可随着角度转动,蓓蕾竟舒展出层层花瓣,活了似地绽成一朵完满的花朵。

      端的是巧夺天工,出神入化!

      神启帝神色得意,显然对流光锦十分有信心:“龟兹王久在西域,想必未曾见过这样的锦缎?没关系,仔细看,慢慢看,若是看不清,上前细观也无妨。”

      若是仔细打量,不难发现龟兹王承宗年岁不大,只是胡人轮廓深邃,又留了满脸络腮胡子,比同龄中原人的面相显得老成许多。他有着高挺的鼻梁和湛碧的眼珠,相貌称得上英俊,只是那双眼睛太莫测,平静时好像一眼能看到底,活份时又仿佛永远追不上的风。

      他端详流光锦的眼神有讶异、有好奇,唯独没有惊叹。

      “有点意思,听说大夏国都三年前遭遇了一场兵祸,难得还能剩点压箱底的东西。”

      龟兹王用一句话捅了神启帝的肺管,也不理会大夏天子面色青紫,自顾自地叹着气:“可惜了中原的多年积淀啊。”

      再好脾气的人也受不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何况朝堂诸公只是外表端雅,骨子里自有居上位的傲气。
      好比礼部郎中贺敬,就十分看不上承宗的做派,冷冷怼道:“听龟兹王的意思,似乎见过更名贵的丝绸?”

      龟兹王大咧咧地一摆手:“谈不上名贵,来得仓促,只带了一匹素锦。”

      他站起身,两名胡姬侍女随即上前,将那玳瑁坐凳“一分为二”——原来里头乃是中空,盛着一匹纯白如雪的素缎,由胡姬侍女四手展开,居然不见半点花色,唯有丝绸自带的织纹经由灯光照耀,显露出流水般的细密光泽。

      神启帝原还有些不安,见那果真是一匹素缎,顿时放下心来,朗声笑道:“龟兹王也太小家子气,如此简素,怎能拿出手?待你离京时,朕送你二十匹锦缎,好歹做几身鲜亮衣裳。”

      承宗笑而不语,冲绛丹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点头,命人摘下一盏宫灯,取出蜡烛走到近前。

      在座众人不明所以,只见绛丹先将酒水泼洒在素缎上,又端过蜡烛引燃酒渍。周遭有人发出惊呼,都以为龟兹王恼羞成怒,贺敬笑着劝解道:“龟兹王不必如此,西域物力有限,不如人也是……”

      他话没说完,忽而“咦”了一声,只见酒水烧完,火光渐次熄灭,那雪白绸缎却是完好无损,莫说损毁,便是一丝污垢也没留下。

      贺敬意识到什么,嘴巴死死闭紧。

      不仅是他,在座官员大多出身世家,最不缺的就是鉴赏奇珍的眼力,只一眼便瞧出这素缎遇火不燃、沾酒不污,多半大有来头。

      事实也的确如此,龟兹王承宗深吸一口气,正要好为人师,一直没吭声的魏暄忽然放下酒杯:“本侯听闻西北极寒之地的冰川绝顶,生有一种雪蚕,一年吐出的丝不足三尺,却能水火不侵、刀枪不入……”

      “魏某本以为是民间谣传,不足为信,今日一见,原来确有其物,倒是魏某眼光短浅了。”

      承宗打好的腹稿被人抢了词,张开的嘴僵在-原地,凉风呛进嗓子眼,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好半天,他艰难喘匀了气,抹去眼角咳出的泪花,皮笑肉不笑道:“魏侯果然眼界不凡,此物名为‘玄素锦’,正是用雪蚕丝线织成。非但火烧不化、水泼不透,便是刀砍斧凿亦难留下痕迹。”

      神启帝犹不信邪,命人取来刀剑,照准素绸一剑刺去。结果并无悬念,没能损伤分毫。

      那可恶的龟兹王还在一旁说风凉话:“除了魏侯所说,这玄素锦还有一桩好处,便是冬暖夏凉,不避寒暑。如眼下这般天气,锦缎自生沁凉,裁成薄毯比坐拥冰鉴还舒服。但若换成数九寒冬,有这一床褥毯,睡到半夜便会觉得气血涌动,不仅关节发热、强筋健骨……”

      他故意顿住,意有所指地瞥向魏暄:“对气虚血乏之人尤其有好处。”

      魏暄撩起眼皮,刀锋似的目光直逼龟兹王承宗。

      那龟兹王大约是命中犯贱,被魏暄用眼神警告了一记,非但没收敛,反而蹬鼻子上脸:“本王瞧魏侯脸色不好,不会是身体抱恙吧?要不这匹玄素锦就送你了,回去盖个一年半载,保证去了病根。”

      大夏群臣不知这龟兹王与魏暄有何仇怨,这一晚只管咬着他不放——玄素锦是否能强身健体姑且不论,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却是所有人看在眼里。若说神启帝拿出的丝绸是压箱底的重宝,这匹素锦便是稀世罕见的奇珍,不麻溜敬献给大夏天子,反而上赶着送给一名臣子。

      这是挑拨离间啊还是挑拨离间啊?

      就像一枚石子投下,砸开了在座百官和气笑脸下的诸多反应:如桓相这般与靖安侯府虽无往来,但也算不上政敌,在某些立场倾向上甚至颇有默契的,蹙眉露出凝重的神色。更多的却是早已忌惮靖安侯的跋扈气焰,唯恐圣人对魏暄的忌惮不够深重,恨不能亲自下场添两把柴火。

      “龟兹王一番美意,”时任礼部郎中的贺敬笑容温煦,“魏相若是身体违和,不妨收下这份重礼。”

      他若有意似无意地瞥了上首的神启帝一眼:“圣人宽仁体恤,定不会怪罪于您。”

      这等明晃晃的坑,魏暄就是瞎了眼也不会往里踩。但他也没有依照桓相暗示的那样,顺水推舟敬献给神启帝,只神色淡淡道:“第一场的结果可有了?”

      竟是压根不理会龟兹王这一茬。

      两名大夏裁判一人出身礼部,一人出身翰林院,平时亦算是博闻广识的饱学之士,却也被龟兹王的大手笔震住了。

      差距如此悬殊,饶是他们有心偏袒本朝,终究没脸皮厚到睁眼说瞎话的地步,踌躇半晌还是硬着头皮道:“这第一场……应是龟兹王胜出。”

      两名龟兹裁判自无异议,龟兹王笑着对神启帝比了一个“承让”的手势。

      神启帝的脸色简直比锅底还黑。

      而这只是个开场,接下来的两场更加出乎大夏君臣意料——原以为大夏世家雅好焚香,种种名贵香料足以惊掉龟兹蛮子下巴,却忘了香料这玩意儿本是从西域传来,再名贵的香料也逃不过龟兹王的眼界。

      于是神启帝拿出的什么百和香、清真香、花浸沉香、鹅梨帐中香,在龟兹王的一品“紫凝还魂香”面前尽皆失色。

      “说是‘还魂’,肯定没有起死回生这么神,不过,若只是凝神镇痛、活血化瘀,还是有些效用的,”承宗举起酒杯,似笑非笑道,“唔,对气血亏损之人尤其有奇效,魏侯若想试试,回头我送你两根。”
      在座百官:“……”

      看出来了,这龟兹王今晚果然是冲着魏相来的。

      魏暄被连捅两回“气血亏损”的软肋,神色虽无波澜,心中却断定此人必是从某种途径知道他身患“旧疾”之事,才故意选了这么个场合试探。

      可想而知,一旦“靖安侯旧疾复发”的消息传出,刚有所消停的西域诸国又会卷土重来,变着法地骚扰大夏西北边陲。

      “长公主殿下说得对,”魏暄握紧酒杯,不动声色地想,“确实得寻个机会敲山震虎。”

      一念及此,他下意识看向对面座席,只见那最爱瞧热闹的长公主不知是转了性还是怎的,放着奇珍频出的斗宝不瞧,只管对面前的一道“金线油塔”猛伸筷子——那原是一道点心,层多丝细、松绵不腻,因其“提起似金线,放下像松塔”,故而得名。

      吃到一半时,何菁菁冷不防抬起头,正好对上魏暄瞧来的目光。她嘴里还叼着半个油塔,生得柔艳的眼角弯落,以秀挺的鼻梁为分界,上半张脸绝艳倾城,下半张脸却是个馋嘴猫儿。

      魏暄眉心方才积起的沉郁瞬间消散,失笑摇了摇头。

      当四名裁判异口同声宣布,第二轮比试仍是龟兹胜出时,文武百官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只因龟兹再胜一局便能以三对零的绝对优势赢下斗宝。

      这显然不是大夏君臣想看到的结果,龟兹王会提出怎样的刁钻要求姑且不论,大夏自诩天朝上国、地广物丰,却一战未接而凄惨落败,这脸面丢得不是一般的大,传出去如何慑服友邦属国?

      于是第三轮斗美食,御厨拿出了看家本事,什么乳煮的“仙人脔”、生烹的“光明暇”、活炙的“箸头春”、冷拼的“五生盘”、笼蒸的“葱醋鸡”、油炸的“过门香”、雕花的“玉露圆”,更有花形各异的“二十四气馄饨”,色香味无一不全,还没下箸品尝,眼睛先看饱了。

      然而没人敢松懈,有上两局的前车之鉴在,他们唯恐龟兹王端出什么中原罕见的山珍野味,一个个恨不能将脖子探出二里长。

      熟料龟兹王这一局的应对堪称敷衍,不知是携带的食材不足还是怎样,厨子忙活半天只捧出一道再寻常不过的炙羊肉。

      大夏群臣长出一口气,心说:总算稳了。

      两名大夏裁判先后下筷,才用一口,神色就变了。随后,菜肴在四名裁判间转过一轮,被呈上御案,送到神启帝面前。

      虽然有人尝过,随侍在侧的内宦还是用银针试过,确认无毒后才布入圣人盘中。那自诩遍尝天下美食的神启帝本不将如此粗陋的菜色放在眼里,可尝了一口,眼神瞬间不对了。

      “这真是羊肉?”他皱眉道,“怎么做的?为何如此、如此……”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口味,羊肉固然鲜嫩可口,却比寻常所用的炙肉少了醇厚肥腻,多了脆嫩爽滑。更绝的是,这羊肉有股特殊的辛辣,虽然火烧火燎,却辣得满口鲜香,回味无穷。

      龟兹王自己也少不了新出锅的炙羊肉下酒,吃得不亦乐乎。他分不出嘴,还是一旁的绛丹解释道:“这羊肉不煮不炸,只拿热油翻炒,比一般的烤肉炖肉都要鲜嫩入味。调味的香料是大食商人传来的,据说长在海洋对岸的大陆上,味道辛辣却鲜香爽口,我家王上取了个名,叫辣椒。”

      在座官员十个里有八个是世家出身,奉行“君子远庖厨”那一套,甭管新舶来的调味香料或是新式烹饪方法,在他们眼里都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小道,听一耳朵就算,不会追着刨根究底。

      太跌份,不值当。

      但魏暄留了心。

      他想起当初在公主府,何菁菁也曾端上一盘“炙羊肉”,配着不知名的红色蘸料,辣得通爽又满口流香。当时他看出了长公主意在言外的心思,却只以为她是想走自己的门路,将熟识的西域商人放入中原——如今看来,着实小瞧了她的心胸。

      “重开互市,许蕃商入京,如今看来,她从回京起就存着这样的心思,”魏暄波澜不惊地想,“还跟我装可怜,说什么只要关上门过一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就心满意足了。”

      刁钻奸猾的小丫头,满口不尽不实,没一句能信的。

      这时,一盘鲜香热辣的炙羊肉摆在面前,拉回了靖安侯的思绪。

      “两国评判都已做出裁决,目前是二对二,”端盘的内侍正是神启帝身边最得用的仇良,他低眉顺眼,十足谦卑道,“还请魏相定夺。”

      于是,所有人的视线再次转移到魏暄身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金阙慵归去(三十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