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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金阙慵归去(三十) ...

  •   就紫宸殿中的圣人而言,十分不希望看到魏暄出现,不管是在番邦国主面前展现□□天子威严,还是为何菁菁赐婚下降,靖安侯都是一个极难绕过的坎。

      但他无法阻止魏暄,上一次的调虎离山已经让靖安侯心生戒备,同样的伎俩不可能在他身上得手两回。

      魏暄没有错过何菁菁的盛装出场,在他看来,眼下并不是出风头的好时机,脸上写满了不赞同。何菁菁似有察觉,投过一个明艳至极的笑容。

      魏暄无奈摇头,将这一幕收入眼中的何元微却不知不觉抓紧了酒杯。

      然而紧接着,恒王殿下不知想到什么,若无其事地松开手,端起杯盏一饮而尽。

      宫宴安排在麟德殿,这是一座十分恢弘的殿宇,前、中、后三殿相连,以立柱连接。往东是水面开阔的太液池,盛夏晚风拂过池水,暑意消散,只余阵阵清凉,是个纳凉休憩的绝佳所在。

      何菁菁完全不将神启帝的打算放在心上,自顾自地吃吃喝喝,很是自得其乐。魏暄盯了她好几眼都没打断长公主的食欲,终于无奈放弃了,往长公主的倾国容颜上贴了张“朽木不可雕”的标签。

      宫宴定于酉时开席,朝堂诸公知道规矩,提前半个时辰就在丹凤门外列队等候。然而酉时过了足足两刻,今晚的正主——龟兹王承宗依然不曾露面,将文武百官,甚至是大夏天子都晾在坐席上。

      于大夏君臣而言,这也算是立朝以来头一遭。

      长见识了。

      当龟兹王终于出现时,神启帝已经十分不耐。他是先帝嫡长子,自小顺风顺水,除了手握重兵的靖安侯,鲜少有人这般拂他脸面。何况那承宗架子大得出奇,人未至,鼓乐声先远远飘来,来自西域的浓烈香料盖过了满殿熏香和酒香,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向所有人宣告自己的排场和尊贵。

      甚至盖过大夏天子一头的尊贵。

      开道的依然是四名妙龄少女,她们穿着西域特有的服饰,面纱和腰带上缀满细碎银铃,走动间发出流水般的“泠泠”声。手臂上照旧提着竹篮,花瓣合着香料抛了漫空,为姗姗来迟的龟兹王铺出浓香扑鼻的花路。

      “不好意思,睡了个午觉,见谅,”新任龟兹王披一身丝绸长袍,出场声势浩大,穿着却很随意——是那种燕居在家怎么舒服怎么来的随意,衣襟未曾掩好,刻意留长的头发也懒洋洋披散着,露了面不见礼,径自寻到自己的位子坐下,而后慢半拍地转向上首,“这位就是大夏的皇帝陛下吧?幸会。”

      神启帝一点没觉得这次会面哪里“幸”了,他肺都快气炸了。

      然而一国天子身份贵重,不便上来就挑“友邦”国主的刺,只能对底下猛使眼色。在座有的是博学广识又不乏眼力见的,眼看天子受了气,当即有人站出来,甘为马前卒冲锋陷阵:“早闻新任龟兹王贤德仁义,今日一见,却是有些名不副实。”

      他准备好了一箩筐的训导之言,只等龟兹王发作出来便可劈头盖脸砸落,谁知承宗浑不按套路出牌,只用一句话就把他怼了回去。

      承宗:“确实是名不副实,因为本王既不贤德也不仁义,天生一副暴脾气,十分不好招惹。”

      “那天在城门口,贵国官员不是已经领教过了?怎么还会生出这种错觉?”

      朝堂诸公自小受礼仪熏陶,没见过这等混不吝的主儿,一时瞠目结舌。好半天,才有人半是刻薄半是讥嘲地开口:“龟兹王殿下如此坦诚,难怪能坐镇西域、一呼百应。”

      这话是反讽,明眼人都听得出来。那承宗却不知是不习惯中原人春风化雨的说话方式,还是天生心宽,居然一本正经地接了句:“那倒不是,本王能坐稳王位,主要是因为……我比较会赚钱。”

      只听“噗”一声,却是有人绷不住,一杯酒呛进咽喉,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

      大夏阶层等级森严,自古就有士农工商的说法,可见行商被视作鄙视链的底层,乃是一贯如此。

      这主要因为在世人眼中,这帮人一于家国无用,二于民生无益,眼底只容得下黄白之物,往那一站,浑身流淌着利益熏心的铜臭味。但凡有些羞耻心的,都不屑与这帮人为伍。

      可新任龟兹王就这么大喇喇地将一个“钱”字宣之于口,这和敞开胸怀任人围观自己的丑陋心胸有什么区别?

      难怪有些不经事的官员当场喷了酒。

      承宗未尝不知自己被当了笑柄,却只管自自在在地饮着酒,丝毫不在乎他人看法。倒是主位上的神启帝,好容易逮着机会,立刻要扳回一城:“治国讲的是礼教仁德,一味重利可不是好事。龟兹王这话在大夏说说就算了,可千万别传出去,以免君臣离心,更会遭人笑话。”

      承宗悠悠反问:“礼教仁德?那是什么?能当吃还是能当穿?”

      文武百官皆是读着圣人之言长大的,哪受得了这等离经叛道之语?当即有人义正言辞地驳斥道:“何为仁德?敬天爱民,人心所向。无仁德,何以济世安民?又何以惠养民力?”

      承宗饶有兴味地托着腮:“说说,怎么惠养民力?”

      官员掷地有声:“自然是广兴农桑、轻徭薄役,丰年兴修水利,灾年开仓赈济……”

      承宗一口打断他:“轻徭薄役,那就是少收税呗?国库里银子少了,拿什么买农桑种子?拿什么修建水利?又拿什么开仓放粮?”

      侃侃而谈的官员猝不及防遭遇了灵魂三连问,仓促间居然答不上来。

      承宗举起金杯,随侍一旁的绛丹极有眼力见地满斟美酒。他晃着紫莹莹的葡萄酒,却不往嘴边送,只管笑眯眯地说道:“一边靠着银子济世安民,一边又嫌弃银子脏手……啧啧,你们中原人都是这般说一套做一套,还没过完河就想着拆桥吗?”

      话糙理不糙,一众官员被噎得不行不行的。

      不过,朝堂诸公不乏饱学多才之士,好比之前在城门口吃过大亏的贺敬,打起嘴仗就毫不含糊:“龟兹王殿下所言有理,只是我大夏地大物博,上至百官,下至百姓,皆是仓廪足而知礼仪,不比西域友邻,物资匮乏,才要为一点银两费尽心力。”

      承宗仿佛就等着这句话,闻言一拍桌子:“说得好!本王也早听说大夏物产丰博之名,不如这样,咱们两国比试比试,且看谁才当得起‘物产丰博’这四个字?”

      大夏文武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个路数走向。以贺敬为首,一干礼部官员就要出言拒绝,毕竟在宫宴上斗宝比富实在不像话,但承宗下一句话堵上了他们可能的说辞。

      承宗:“怎么,不敢啊?要是不敢,不比也成——反正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说,咱们是兄弟友邦,跟兄弟认个怂不丢人。”

      文武百官:“……”

      这激将法简直明晃晃得闪瞎人眼,按说朝堂诸公久经宦海,不至于中套。奈何此事牵扯到大夏国威,容不得忍气吞声。更不幸的是,大夏有一位脾气强硬、不容违逆的天子。

      “好,就依龟兹王所言!”几位政事堂重臣尚在斟酌,上首的神启帝已然拍板,“朕也想看看,龟兹小国,能有什么奇珍异宝。”

      天子发了话,哪怕这个天子于朝堂之上威信全无,大部分时间自闭于紫宸殿中,可但凡他开了口,百官也只能一丝不苟地执行下去。

      魏暄对斗宝比阔不感兴趣,但龟兹王的话让他莫名想起何菁菁,她曾拐着弯央求自己在政事堂中转圜,促成重开互市,吸纳番邦入朝,说辞与龟兹王竟是不谋而合。

      到底是长公主与新任龟兹王心有灵犀,还是……这二位此前曾经接触过,并且进行了深入探讨?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看向何菁菁,却见对方一副兴趣寥寥的模样,在宫灯下啜饮着琉璃盏中的葡萄美酒。那酒是宫廷佳酿,入口香甜,后劲却大,两口下肚,她皎白如玉的脸上浮起一层浅浅红晕。

      魏暄皱了皱眉,唤来内侍附耳交代了几句。内侍会意离去,不多会儿折返回来,将长公主的琉璃杯换成一只不足一两的白玉小杯。

      何菁菁:“……”

      不足巴掌大的小杯子,两口就没了,瞧不起谁呢!

      她抬头怒瞪魏暄,后者神色淡漠,不慌不忙地饮着杯中酒。长公主没了辙,悻悻翻了个白眼,把玩起玲珑精致的小玉杯。

      献舞的舞姬很快退下,中央腾出一片铺着氍毹的空地。龟兹王晃着金杯,笑眯眯道:“既是斗宝,总得定个章程,不如这样,咱们分成香料、丝绸、美食、珍宝、美人五个环节,先赢三局者胜出。”

      在座不乏心思细密者,桓铮首先问道:“既是比试,自当有人裁定输赢,敢问由谁居中裁断?”

      这是个好问题,懂得鉴赏奇珍者不在少数,然而此番斗宝不是普通的比试,更牵扯到国体荣辱。谁敢保证这些人不会碍于朝廷威压,做出有违本心的判定?

      不过龟兹王显然通盘考量过,张口就来:“这个简单,你们出两个识行的,咱们也出两个懂货的,哪方票数高,哪方就胜出一局。”

      桓铮:“若是票数相当呢?”

      “那就得寻个居中裁决之人,”龟兹王眼珠一转,端着酒杯的手遥遥指向某处席位,“侯爷,有兴趣帮个忙吗?”

      所有人的目光紧跟着转过去,只见魏暄稳如磐石地坐在原位,低头饮了口酒。

      在座官员面面相觑,不明白龟兹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众所周知,靖安侯出身名门,人生的大部分时光却是在军营中度过,吃穿用度从不讲究,更不曾听说他懂得赏鉴奇珍异宝。

      然而他终归是大夏靖安侯,立场先天带着倾向,这龟兹王是吃错了药还是心宽如海,竟挑他当最终裁决?

      能想到这一点的不在少数,贺敬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应和道:“臣以为,魏相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请陛下恩准。”

      神启帝并不想将这个露脸的机会交给魏暄,若是应了,无异于向所有人宣告,一国天子的信誉威望还不如魏暄一介臣子。

      可惜,持有与贺敬相同看法的官员不再少数,好比政事堂首席重臣谢怀安,就捻须看向魏暄:“魏相以为如何?”

      魏暄放下金杯,用布巾擦了擦手:“龟兹王盛情,魏某愿意助兴。”

      他撩起眼帘,极锐利地盯了龟兹王一眼:“只是魏某有一事不明,但凡竞比,总得有个彩头。若是龟兹王输了,打算拿什么献与我朝陛下?”

      原本追逐靖安侯的目光立刻转向龟兹王承宗。

      龟兹王的手不知怎么那么欠,看上了镶在金杯口的红宝石,费了半天劲终于抠下来,握在手心里抛上抛下:“侯爷这么问,大约已经想好彩头了吧?”

      魏暄确实早有准备:“回纥覆灭,龟兹便是西域商道的无冕之王,龟兹王不妨将商道所得献出一半,也算聊表诚意。”

      承宗一口酒呛在喉咙里,险些喷出来。

      “早听说靖安侯雷霆手段,所经之处连地皮都要刮去三尺,今日算是见识了,”他翘唇一笑,“听说中原人讲究礼尚往来,要是本王赢了,你们中原人的天子又能给我什么呢?”

      魏暄神色淡漠:“殿下想要什么?”

      承宗眼神散漫地笑了笑:“我想要中原都城最名贵的珍宝。”

      魏暄略一皱眉:“珍宝?”

      承宗换了个更为随意的坐姿——按说觐见天子,就算不三跪九叩顶礼膜拜,也该正襟危坐姿态端正,但新任龟兹王不知是有心挑衅还是真不识礼数,总是懒洋洋地缩成一团,仿佛那一身骨头长来是当摆设看的。

      “等五局比完,再谈这个不迟,”他曲指敲了敲长案,“魏侯想要我的家底,总得表现出些许诚意,不是吗?”

      以谢怀安为首,几位政事堂重臣都隐约有些不安。他们并不能确定龟兹王所谓的“珍宝”为何,但此人的野心与跋扈确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

      若他开口索要天子龙椅或是传国玉玺,应是不应?

      可龟兹王已经大方允诺一半的商道红利,要是朝廷畏畏缩缩,不敢应承,气势上先输一筹,更有损上国气度。

      “可以,”不待神启帝与谢相开口,魏暄已经果断拍板,“便如龟兹王所说。”

      神启帝也好,政事堂重臣也罢,脸色瞬间变得不太好看。

      承宗却无所顾虑,抬手打了个清脆的指响。

      很快,一只方凳被抬上殿来,三尺见方,非金非木,在宫灯照耀下反射出琉璃般的光泽。

      那竟是一整头玳瑁打磨而成,且成色质地无不上乘,拿到市面上足能叫出千两白银,却被龟兹王当成坐凳,若无其事地一屁股坐下。

      “入乡随俗,第一局就比中原拿手的,丝绸!”他笑眯眯地摊了摊手,“诸位,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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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金阙慵归去(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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