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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金阙慵归去(二十九) ...

  •   礼部诸公皆是有礼有节的斯文人,何曾见过这等场面?一时惊呆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鞭子疾雨般抽落,将温文尔雅的贺郎中抽成一只团团转的血陀螺。

      贺敬一开始还想强忍着,但那亲卫手法刁钻,每一鞭都落在软肋痛脚处。贺郎中到底是文人,实在扛不住,终于满地打滚,边滚边嘶嚎起来。

      明明是京中最热的时节,杨廉却急得冷汗都下来了,拎着袍角不顾一切冲上前,又被亲卫持刀拦住,只能扯着嗓子道:“殿下……这是为何?有话好商量,莫动手啊!”

      龟兹王承宗连面都懒得露,懒洋洋地倚着软枕,拿贺敬的惨嚎声下酒:“谁说本王动手了?本王只是瞧见一只不顺眼的苍蝇,想要赶走罢了。”

      杨廉:“可、可是……”

      龟兹王懒得听他啰嗦,隔帘摆了摆手,名叫绛丹的侍卫会意,长鞭一卷,将贺敬拦腰扯起,就要远远甩出。

      杨廉一颗心几乎悬在嗓子眼:贺郎中是个实打实的文人,真被甩出去,不死也得刨去半条命。

      电光火石间,斜刺里传来一声极尖锐的鸣响,破空声不请自至,干脆切断皮鞭。

      只听“笃”一声,冷铁长箭钉入树干,箭尾兀自颤动不休。与此同时,贺郎中摔在地上,虽然灰头土脸,好歹没落得个筋折骨断的下场。

      杨廉悬起的心猛地落了地,捂着胸口长出一口气。

      地面隆隆震颤,齐整有力的马蹄声转瞬到了近前,为首之人穿一身石青襕袍,肩头负着强弓——很显然,方才那一箭是出自他的手笔。

      “龟兹王大驾光临,魏某奉圣人之命前来迎接,”魏暄波澜不兴地说,“登门做客还要对主人动手,龟兹王殿下,这可不是做客之道。”

      以绛丹为首,一干龟兹侍卫神色不豫。他们自然不甘心被人压住气势,但所有人也都看得分明,魏暄那一箭是从三百步开外射来的——这个距离几乎超出目力所能及的极限,却准确射断了一截不足二指宽的马鞭。

      此人射术之精,堪称登峰造极!

      胡人尚武不假,对真正的勇士总是多存三分敬意。一时间,谁也没继续挑衅,众侍卫有志一同地转向马车,且看自家主子如何反应。

      周遭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到粗重不一的喘息声和嘶鸣声,而那奢华的赤金马车里却静悄悄的,始终没人开口说话。

      杨廉实在忍不住,仗着靖安侯在场撑腰,壮着胆子上前两步:“殿下?”

      绛丹目光森然地盯了杨大人一眼,直瞧得对方腿肚子转筋,好悬站不住。而后,他纵马来到车窗近旁,低声唤道:“主子?”

      马车里终于有了动静,隔着纱帘能瞧见里头的龟兹王如梦初醒,姿势散漫地抻了抻腰身,旋即揉着眼睛嘟哝道:“什么情况,到地方了?能歇着了吗?”

      杨廉:“……”

      敢情这小子半晌没说话,是赶在两边交锋的节骨眼上睡着了?

      该说这位心大到没边,还是气焰嚣张,浑不将朝廷命官放在眼里?

      龟兹王轻飘飘一句话,将本就凝滞的气氛挑拨得无以复加,唯一不受影响的只有魏暄。他抬头看了眼天色,不高不低道:“龟兹王赶路辛苦,是该早些歇下。诸位不妨先进城,有什么话,等安顿好了再说。”

      绛丹探询地看向车里,见自家主子隔着车帘微微颔首,于是一甩手腕,长鞭蛇一样当空窜回,一层层卷在他精悍的手臂上。

      “我家大王累了,”他对杨廉不客气地吩咐道,“前面带路。”

      杨侍郎脸色铁青,到底没敢再提换车那一茬,忍气吞声地摆了摆手,身后的迎接队伍随即向两旁散开,让出一条可容龟兹人通过的道路。

      杨廉捏着鼻子道:“殿下请。”

      赤金马车辘辘驶动,大摇大摆地进了城,将一干颜面尽失的礼部官员丢在原地。

      龟兹王在帝都城门口的壮举不出半日就传遍京城,世家文士口诛笔伐,无非是抨击龟兹王的嚣张行径,以及礼部官员的庸懦无能。

      这些言辞被上门讲学的桓铮一字不差地复述给何菁菁知晓,末了又道:“礼部无能,亏得魏相力挽狂澜,震慑番邦。否则朝堂谈判,龟兹人还不知会多嚣张。”

      此时已入六月,正是京城最热的时节。何菁菁一向怕热,早早摆上冰鉴,这玩意儿看着简单,却分作内外两层,外层储满从地窖起出的冰块,内层放了时新水果。虽是密封,青铜鉴盖却开出诸多小孔,丝丝缕缕的白雾从中冒出,令人汗意俱收,遍体清凉。

      简而言之,这就是大夏版的空调。

      吹着冷气啃西瓜本是痛快事,奈何旁边有人煞风景。桓舍人不赞同地看着她:“殿下身体怯弱,怕是会受凉。”

      何菁菁假装没听见:“龟兹人呢?入住鸿胪寺了?礼部就甘心吃了这个哑巴亏?”

      桓铮与她君臣有别,长公主打定主意吹凉风,桓舍人也不好越俎代庖,直接唤来侍女将冰鉴移出去:“不吃又如何?礼部从来最讲礼法,满口的‘以仁德教化四邻’。莫说只是挨顿鞭子,便是要了杨大人的项上人头,也万万不能自打嘴巴。”

      他话说得刻薄,何菁菁却听得畅快,一时眉眼俱笑:“也是,反正龟兹人的鞭子不是抽在杨侍郎自己身上,有什么好咽不下去的?只是苦了贺郎中,受了这顿皮肉苦,最起码十天半个月进不了尚书省的大门。”

      桓铮却没笑,只静静看着她:“龟兹王入京朝贡是大事,但也正因如此,许多台面下的动作反而被遮掩住。”

      何菁菁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怎么,恒王府还是紫宸殿,又不消停了?”

      “前日,圣人在紫宸殿秘密召见谢相,劝说他同意镇宁长公主出降裴氏三郎,”桓铮平铺直叙地说道,“圣人以为,如今靖安侯独掌京畿驻防,又手握兵马帅印,实有尾大不掉之势。放任不理万万不成,倒不如引外援入京,借河东裴氏的手压一压魏相气焰。”

      何菁菁讥诮一笑:“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除了拿女子当筹码,咱们这位圣人也想不出更高明的点子。”

      她翻动冰鉴,捡出一盘冰镇樱桃,挑了颗色泽艳红的丢进嘴里:“谢相怎么说?”

      桓铮:“谢相没有明确表态,言谈间却似有意动。”

      他深深看着何菁菁:“还望殿下……早做打算。”

      何菁菁却不以为意,低头吐出一枚圆润的樱桃壳,拿布巾擦了擦手:“不出奇,政事堂对皇叔的忌惮不是一两天,巴不得有人分一分他的权势。就算谢相暂时没表态,迟早也会倒向圣人一边。”

      桓铮打好的腹稿被何菁菁抢了,不由沉默一瞬。他觑着长公主笑靥如花的侧颜,一时拿不准这位是胸有成竹,还是没搞明白事态的严峻性。

      “京中四大姓自前朝以来便以王谢为首,其地位就算是龙亢桓氏也难抗衡,”桓铮斟酌着说道,“谢相于朝中威望极重,几乎是政事堂第一人。但凡他拍板首肯,便再无转圜余地,臣祖父是这样,魏相也不例外。”

      “殿下,就真的一点不担心吗?”

      何菁菁仍是笑盈盈地:“原本有些担心,不过本宫知道有人巴不得我自乱阵脚,纵然心里忐忑,面上也不能露出分毫,免得让人看了笑话。”

      这话听着像是玩笑,仔细回味又似有深意。桓铮心中微动,一句“只要殿下吩咐,纵然赴火蹈刃,铮亦义不容辞”几乎到了嘴边。

      然而下一瞬,何菁菁含笑的目光已然望来,仿佛看穿他的心声:“圣人这是要把本宫架在火上烤呢……桓卿,你可愿帮本宫解开这个死局?”

      桓铮含在舌尖的话只略回味了下便仓促咽下,随即直身跪正,俯首揖礼:“请殿下吩咐。”

      何菁菁从桌案下摸出一封巴掌大的册子:“把这玩意儿多复刻几份,三省六部三品以上的官员人手一份。”

      桓铮不明白这薄薄三分厚的册子里藏了何等奥妙,能让三省官员宁可得罪当今天子也要站在长公主这边。但是当他翻开册子,粗略扫过几眼后,脸色瞬间变了,“啪”一声合上扉页:“殿下!”

      何菁菁早知他会是这般反应,抢先一步竖起手指,轻轻抵在唇边:“嘘。”

      桓铮涌上喉头的千言万语被这个简单的手势堵了回去,他神色复杂地看着何菁菁,仿佛第一日认识她:“敢问殿下,是从何处得到此物?”

      何菁菁吃够了樱桃,又翻出一碟新鲜葡萄,鲜果在冰鉴里冻得梆硬,含入口中仿佛含了块冰凉的糖果:“桓舍人想知道?”

      幸而桓舍人脾气好,否则铁定怼回去一句“废话,这还用说”。

      “这是本宫保命的底牌,恕我暂时不能露了老底,”何菁菁弯落描摹精致的眼角,“等到时机成熟,本宫自然会告知桓卿。”

      桓铮果然没再继续追问,只是道:“除了手册,殿下可有实物?”

      何菁菁用舌尖含了一会儿,凝固的汁水逐渐融化,甘甜浆液源源不断地流入喉间:“有,不过还没到拿出的时候。”

      桓铮就事论事:“若无实物佐证,谢相以及诸位大人恐怕不会轻信。”

      何菁菁轻笑一声,没说话。

      桓铮便知她有了全盘考量,不再多言,告辞离去。

      ***

      随后发生的事证明,桓舍人对朝堂诸公的了解鞭辟入里,因为两日后,宫中旨意送到镇宁长公主府,请长公主于翌日傍晚入宫,出席龟兹王的接风宫宴。

      随即,桓铮的口信也由沈沐风转达给何菁菁:“桓舍人说,圣人有意在宫宴上当众下旨为殿下赐婚,殿下……要早做准备。”

      彼时,何菁菁正对镜梳妆。她不喜绘竹近身,只准止水一人在侧,乌鸦鸦的长发头一回绾成华丽繁复的飞天髻,左右各簪一对赤金嵌红宝步摇。除此之外,发顶依然插戴着那支雷打不动的珊瑚玉钗,艳色映照容光,令人不敢逼视。

      “桓卿有心了,”她对镜扶了扶玉钗,“皇叔呢?他没传信进来?”

      沈沐风觑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地咽下话头,将一只巴掌大的瓷瓶摆上妆台。

      “魏相命人送来此物,他说,若殿下不欲出席宫宴,只需服下一粒,便可睡足三日三夜,就算宫中御医也查不出蹊跷。”

      何菁菁这才满意,掀开瓶盖闻了闻,没嗅出个所以然来,又封好木塞丢给止水:“收好了,万一哪日本宫失眠睡不着,说不定派得上用场。”

      沈沐风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殿下还是要出席宫宴?”

      何菁菁挑挑拣拣半日,终于选中一对珊瑚坠子戴在耳上:“自然要去。圣人专程备下鸿门宴,本宫若不出席,岂不辜负他一番盛情?”

      何菁菁一边说,一边执笔蘸了胭脂,在眉心勾勒出一朵灼灼嫣然的凤尾花,对镜颦笑间,眉心与嘴角遥相呼应,好似春日枝头第一朵占尽风华的桃蕊。

      沈沐风在她梳妆间隙中飞快打量过殿内,妆台上摆着的并非寻常铜镜,而是琉璃打磨的镜面,能清晰映照出每一丝毫发。台上一字排开檀木打造的妆匣,从胭脂水粉到钗环簪佩无不齐全,每一样都名贵非凡。

      屋角照旧摆放着青铜鉴,丝缕白汽从小孔中喷出,旁的不说,单是这鉴中所用冰块就是价值昂贵。帝都城中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非得权势滔天的人家,才有余力开凿冰窖,在这炎炎夏日中用上一小块清凉降温的冰。

      沈沐风谨慎垂落眼帘,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家主子刚回京城时是什么境况,莫说用冰,便是负担公主府的开销都吃力得很。这些时日,原本棘手的问题忽然迎刃而解,从时鲜水果到环佩衣饰、居家所需,自有宗正寺源源不断送来,且满口的:“小人愚昧,办事糊涂,之前怠慢了长公主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沈沐风稍一细想,就知是有人暗中打了招呼,且除了魏暄不做第二人想。

      说不定,何菁菁用的冰块还是靖安侯府开了库存,分出一部分送到长公主府。

      由此可见,魏相与长公主的这份“叔侄情谊”,当真深厚得很。

      他尚在胡思乱想,何菁菁已然梳妆完毕,款款站起身。一旁的止水撑开华丽的衣裙,亲手服侍长公主穿戴齐整。

      何菁菁喜爱艳丽夺目的颜色,一应衣衫皆是以红为主,今日也不例外。长裙是用胭脂红宝花罗裁制而成,外头罩着浅一色的大袖衫,袖口和衣襟绣有大片的倾国牡丹,名花国色相映生辉。

      “自打本宫回京以来,没少蒙受皇叔照顾,今日就当是投桃报李了,”何菁菁嫣然一笑,眉眼间不见往日里的娇俏,显露出几分上位者的威严,“走吧。”

      沈沐风深深拜倒,在这一刻折服于长公主的绝世容光之下。

      可想而知,当何菁菁华妆丽服地出现在宫宴现场时,攫取了多少人的视线。不管是否见过长公主的容颜,也不管在京城传闻中,长公主的容色被传说得如何倾国倾城,亲眼目睹的瞬间,依然让一干旁观者产生莫大的冲击。

      恒王何元微也不例外。

      他像个亲手栽下幼苗的种花人,呵护着花苗长大,却将刚长出的幼小蓓蕾推进漫天风雨,由着她受尽坎坷折磨。而当他认为时机成熟,试图将曾经放弃的蓓蕾重新纳入羽翼呵护时,才发现蓓蕾非但没有枯萎,反而绽放出难以想象的夺目艳色。

      只是,再不可能攀折于他的手中。

      这个念头刚一生出,就魔怔似地占据了恒王心神。他下意识盯着何菁菁,却发现她的目光并非瞧向自己,而是望着下首的某处坐席。

      何元微顺着她的视线回过头,不出所料瞧见端坐席间的魏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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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金阙慵归去(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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