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4、金阙慵归去(二十八) ...

  •   魏暄的值房亦位于皇城中心,靖安侯位高权重,一人独占一屋,只是地方不大,布置也很简单,一道竹帘分开内外两间,外间摆了长案和矮柜,内间瞧不分明,隔帘只能窥见一角矮榻,约莫是小憩之所。

      何菁菁背手转悠了一圈,自觉瞧够了稀罕,毫不客气地在长案后坐下:“皇叔平时就在这儿办公?怪逼仄的,腿能伸开吗?”

      魏暄站在门口,亲手接过小吏送来的茶水,转头就见何菁菁裹在十样锦的明艳衣裙中,左顾右盼片刻,从青瓷笔筒里捞出一只粗管狼毫,刷子似地搔弄脸颊。

      魏暄顿住脚步,眼角微微眯紧,仿佛被光晃了视线。

      但旋即,他回过神,步伐稳健地走到近前,将熬制好的热茶端到何菁菁面前:“方才听殿下所言,似乎是在暗示新任龟兹王会对大夏不利?”

      何菁菁不爱喝煎茶,但杯中飘出的并非煎茶的清苦气味,而是乳酪的甜香。她愣了下,下意识问道:“什么时候开始,六部也备着酪浆了?”

      魏暄没理会这茬:“今日一早,第二封龟兹国书六百里加急送入京中。龟兹王承宗说,此行带来一批中原罕见的奇珍,想献与圣人。”

      何菁菁连饮两口,舔着嘴角说道:“这不是好事吗?说明龟兹王与大夏交好的诚意十足!”

      魏暄不动声色地端详她:“承宗还说,大夏虽是地大物博,却也并非事事丰足。他想与朝廷签订盟约,于古丝路入口重开互市,作为回报,龟兹商人会将丝路以西的珍宝传入中原。”

      何菁菁抿着甜滋滋的酪浆:“要是本宫没记错,关闭互市可是先帝的旨意,如若重开,无异于跟先帝对着干。大夏朝堂最讲忠孝,谁敢背负‘不敬先帝’的骂名?”

      魏暄点点头,表示认同:“所以,殿下向臣提出要求,希望准许相识的西域蕃商入中原通商。”

      何菁菁执杯的手一顿。

      魏暄一直端详着她,自然没错过这丝异样:“臣果然没猜错,殿下当时的确实是想让魏某设法转圜,说服政事堂同意重开互市。”

      何菁菁很快恢复自然,微笑反问:“重开互市不好吗?”

      魏暄眉头细微拧动了下。

      “二十年前,先帝关闭互市的缘由,殿下应该听说过,”他波澜不惊地说道,“北律犯边、回纥异动,无数暗探借互市之机潜入西北边陲刺探军情。朝廷不胜其扰,这才奏请先帝下诏关闭互市,亦是想还边民一个安稳太平。”

      何菁菁嗤笑:“互市关了不假,可边陲百姓真的安稳太平吗?”

      魏暄默然不应。

      “安稳没捞着,还断了自己财路,得不偿失啊,”何菁菁摇了摇头,“小皇叔是聪明人,赔本的生意还是少做为妙。”

      魏暄目光锐利,直击要害:“殿下与龟兹王承宗相熟?”

      何菁菁挑了挑眉:“赞同重开互市就算相熟?小皇叔对‘相熟’的要求还真不高。”

      魏暄没给她避重就轻的机会:“若不是相识,龟兹王提出互市的时机怎会如此之巧?”

      何菁菁大言不惭:“说不定本宫跟龟兹王心有灵犀呢?”

      魏暄把长公主满嘴跑的马当风筝放了,微一哂笑,居然没继续追究:“若是互市重开,依殿下之见,应当定在何处?”

      何菁菁狐疑盯了他一眼,不相信独断专行的靖安侯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

      但互市地点设在何处,她确实考虑过,此时道来有条不紊:“自是以酒泉为佳。此处乃河西门户,地势平坦,又有冰川融水汇聚成疏勒与哈尔滕两条大河流经境内,既能容下往来商旅,又方便派兵驻守,查验四方行商……”

      她话没说完,突然不自然地消了音,只见魏暄目光犀利,好似要将她剥开皮囊,劈筋沥骨地审视一番。
      “看来殿下对河西一带十分了解,”他语调和缓……甚至称得上柔和,“既如此,魏某上回请教时,殿下为何一言不发?”

      何菁菁骤然闭嘴。

      很好,被姓魏的带进沟里了。

      ***

      意识到自己被魏暄反摆一道后,何菁菁再没说过话,撂下一句“累了”便脸色不善地冲出值房。魏暄竟也没拦着,将人客客气气地送到尚书省门口,背手目送人上了马车。

      而后,他不疾不徐道:“除了先发制人,打消对方气焰,殿下还有什么交代魏某的?”

      一只纤纤玉手撩开车帘,露出半边皎色玉照的面庞——何菁菁再气恼,到底不肯在正事上含糊:“胡人尚武,若是有机会,魏帅不妨在承宗面前显一显我大夏军威,也好叫龟兹人知道,中原好客,却也不是好招惹的。”

      曾令西域诸国闻风丧胆的杀神收敛了临敌时的煞气,嘴角含笑,几乎透出几分君子端方的温润气:“殿下提点,魏某记下了。”

      何菁菁哼了声,车帘自纤长如玉的指间滑落,将那副倾国殊色遮掩得严严实实。

      马车辘辘离去,长身鹤立的男人转过头,就见贴身亲卫靠在一旁,一只手摸着下巴,正露出饶有兴味的表情。

      魏暄略侧过身:“你看什么呢?”

      “亲卫”正是戴了□□的青砚,他被自家督帅挡住视线,只能悻悻收回目光:“看你们俩。”

      魏暄不动声色:“有什么好看的?”

      青砚往檐下蓄水的大缸处一歪脑袋,示意他自己去瞧。

      魏暄无意陪他胡闹,路过铜缸时却忍不住瞥了眼,只见水面上倒映出自己的面孔,眉间照旧压着阴霾,却似被不知何处吹来的风驱散大半,只余一点淡淡的影子。总是紧绷的眼角微微弯落,钩着一点清浅笑意,无需艳色点缀,就让常年寂郁的面孔“亮”起来。

      这样的靖安侯连自己都觉得陌生,还没回过神,就听耳畔传来青砚压得极低的声音:“你似乎对长公主过分关注了——把她拉进礼部掺和一脚?魏督帅已经无聊到这种地步了?”

      魏暄拾阶而上的脚步一顿。

      “长公主在回纥……乃至摩尼教中的地位绝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玩物,”他低头凝视袖口,暮山紫的布料中露出一角洁白柔软的丝帕,“她对西域诸国了解颇深,对河西道各处关隘也了如指掌,莫说困于后院的贵女,就是测绘舆图的礼部官员也不一定有这般清楚。”

      青砚来了兴趣:“怎么,你怀疑她?其实也简单,寻个机会将人绑回侯府,以魏督帅的手段,还怕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不开……”

      他话没说完,突然变了脸色,却是走进值房的魏暄拾起一本公文,回手抽中他胁下软肋。

      这一抽用上真力,青砚“嘶”地抽了口凉气:“姓魏的,你来真的啊!”

      魏暄睨了他一眼:“长公主殿下身份贵重,不是拿来玩笑的。”

      青砚却不肯收敛,继续在自家督帅雷点上蹦跶:“她这个长公主是怎么来的,旁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

      他抱胸靠在墙角,似自嘲似讥诮地一笑:“自打第一次见面,她就满口谎话,十有八九和那帮走私如意散的混账是一伙的。你查了这么多年,难道要眼睁睁放过这条线索?”

      魏暄掸去袖口浮灰,顺势将丝帕藏好。

      青砚加重了语气:“魏煦之!”

      “她不是那样的人,”魏暄只用一句话就堵住了心腹亲卫的口,“我已经等了三年,有足够的耐心继续等下去。”

      “我会让她自己开口的。”

      ***

      礼部杨大人是个秉持礼仪之道的老学究,他断然否决了长公主“以暴制暴”的提议,按部就班地准备着接待龟兹朝贡队伍的一应礼节。

      然后在龟兹王入京当天,悔得肠子都青了。

      大夏对于亲王车辂规格有着明确规定,龟兹国名义上是大夏属国,国主位比亲王,按说也该照规矩办事。奈何中央朝廷国力孱弱,对属国的威慑与控制力度江河日下,操作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龟兹独有的筚篥与五弦琵琶乐音传来时,笔直的官道尽头扬起大股沙尘。随即,尘雾中走出大队人马,打头一排是精锐骑兵,后面跟着数名衣着艳丽、面罩轻纱的少年少女,一边轻摆腰肢翩然起舞,一边抓起竹篮里的鲜花抛撒遍地。

      霎时间,沙风卷成了香雾,大夏朝廷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新任龟兹王则在扑鼻香雾中不慌不忙地亮了相。

      他没坐象辂,气派却一点不比象辂逊色,拉车的八头骆驼竟是罕见的通体雪白,连眼睫毛都好似霜雪似的,寻不出一丝杂色。它们踏出的步调出奇得齐整,每一步都仿佛用尺规丈量过,与乐舞旋律契合得滴水不漏。

      紧随其后的车架更是阔气,光大小就比亲王象辂翻了一倍不止。车身并非描金,而是将赤金打磨成薄如纸页的金箔,雕镂出麒麟、狻猊等传说中的神兽,贴满车身不说,还镶嵌了宝石美玉。马车四角垂落名贵的纱帘和艳丽夺目的孔雀翎毛,乍一看简直像座移动的宫殿。

      但所有人的目光都定格在车顶正上方,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徽记,最纯正无瑕的鸽血红宝石雕琢成飞扬的火焰,中间包裹着心脏模样的物事,一把锋利的匕首穿过火焰,牢牢钉穿“心脏”。

      礼部官员不懂胡人审美,只觉盯得久了,后背无端冒出一层冷汗。

      绵延数里的贡队伍,打头一排骑士刀兵反射着阳光,令人眼目眩晕。杨廉定了定神,当先上前拱手施礼:“下官礼部侍郎杨廉,特来迎接龟兹王承宗入京。”

      车架周遭垂落纱帘,细密的质地能阻挡灰尘与蚊虫,却挡不住穿车而过的凉风。隔帘依稀可见一道人影,倚着软枕半躺半坐,手中把玩着一只琉璃酒杯。

      车里的龟兹王半晌没开口,反而是护持一旁的侍卫催马上前,一不回礼二不寒暄,高居马背倨傲十足地说道:“我家大王赶路累了,不耐烦听你们中原人啰嗦,赶紧带我们入城歇息。”

      侍卫年纪不大,二十来岁的模样,面上风尘仆仆,几乎将五官轮廓糊上一层。唯独眼睛亮得出奇,凝目看来时,连站在最角落的小官员都心头一凉,直觉“他看到我了”。

      杨侍郎在心里吐槽“蛮子就是蛮子,一点礼数也不懂”,面上却不能不露出谦和笑容:“这是应该的……只是龟兹王的车辂不合规矩,贸然入城怕是会惊了百姓。还请您换上下官备好的马车,入鸿胪寺歇息。”

      他话没说完,就听极嘹亮地“啪”一声,却是亲卫猝不及防地一挥手,马鞭当空甩过,堪堪擦着杨廉鬓颊抽落:“哪那么多废话?我们大王就爱坐这辆车,你管得着吗?”

      杨廉身为礼部侍郎,原是管得着的,但这龟兹侍卫如此强横,大有“再啰嗦半句老子抽你个满脸桃花开”的架势。杨大人不是没有文人风骨,奈何不多,顶撞娇怯怯的长公主勉强够用,硬扛龟兹侍卫的牛筋长鞭却有些捉襟见肘。

      他稍一犹豫,龟兹王的车架已然动了,八头白骆驼迈着整齐的步伐,虽缓慢却势不可挡地朝着礼部官员的迎接队伍冲撞而来。

      这一下突如其来,诸位大人都惊了一跳。胆小的不由自主地避让开,胆大的却不退反进,当当正正拦在龟兹王座驾的必经之路上。

      “龟兹王请听下臣一言:您此行入京,本是为了与大夏缔结盟约,促成两国世代友好。眼下退让,看似吃亏,于两国百姓而言,却是有理有节的仁义之举,还请殿下三思。”

      亲卫不吃中原人“仁义礼智”这一套,龟兹王却来了兴趣,一只手撩开车帘,修长的手指上套了个宝光四射的赤金红宝戒指,对那官员遥遥招了招:“你过来。”

      他叫人的手势仿佛召唤一只猫儿狗儿,众人脸上或多或少闪过不悦。被他点名的那位却毫无异色,依言上前,再施一礼。

      马车里的男人单手托腮,手指灵巧地转着酒杯:“叫什么名字?”

      “下官礼部郎中,贺敬。”

      男人笑了笑:“敢挡本王车架,有些胆识。”

      贺敬不卑不亢:“殿下过奖,下官只是就事论事。有道是入乡随俗,久闻龟兹王仁德善政,心怀万民,想来不会……”

      他话没说完,里头突然轻飘飘地传出一句:“谁告诉你本王仁德了?”

      贺敬一愕,还没来得及开口,隔窗泼出一杯香气四溢的葡萄美酒,淋了他一头一脸。

      众人皆是一惊,杨廉最先反应过来:“殿下,您这是……”

      承宗不容他说完,悠悠一笑:“本王最讨厌的就是有人在我面前指手画脚,绛丹,你说该怎么办?”

      年轻侍卫面不改色,长鞭当空抽落,又是一声脆响,贺敬脸上多了一道分明的鲜红印子。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金阙慵归去(二十八)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