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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金阙慵归去(二十七) ...

  •   大夏朝廷不是没想过遣使试探这位新国主的立场,但是一来,回纥纵兵犯边,河西一带战乱不休,但凡长了眼睛的,谁也不想去闯这个虎狼窝;二来,大夏朝廷内部着实不太平,先有回纥作乱,后有禁军逼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竟是腾不出手。

      这一耽搁便是数月之久……久到新任龟兹王等不及,主动递出国书,声称要亲自入京,与大夏重新缔结友谊。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封国书引发的动静,绝不比靖安侯踏平西域、迎回长公主的壮举小。

      自先帝朝以来,大夏政局混乱,国力亦江河日下,此消彼长之下,边境邻国一个赛一个威风,压根不将这“有名无实”的宗主国放在眼里。

      却不想新任龟兹王如此积极,主动递出橄榄枝,倒让朝堂诸公既喜且忧:喜的是龟兹纳贡,多少能为孱弱无力的中央朝廷挽回少许尊严;忧的是芳邻不请自来,若是包藏祸心,会叫大夏本就复杂多变的时局百上加斤。

      “前任龟兹王膝下单薄,仅有一子一女,女儿是元配所出,儿子却是庶子。其妻原是回纥公主,出身高贵,奈何命中无子,这才眼睁睁看着王位旁落他人之手。”

      “至于这位承宗国主,流传于外的事迹寥寥无几,想来是此人不受老国主宠爱,又常年居于嫡母嫡姐的威压之下,才被迫收敛锋芒,以待来日。”

      这一日正好逢五,桓铮照例入府讲学,偏殿里挂起一幅巨大的舆图,用朱砂标红的一带正是河西道及西域诸国。

      何菁菁知道的其实比桓铮所言更为详细,只是为免多智近妖,强装出一副兴味盎然的表情。

      她那日见册子上录有桓铮之名,心中便有些疑神疑鬼。如今见桓铮神色如常,言谈未见丝毫异样,长出一口气之余,更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自己想岔了。

      “有劳桓卿讲解,本宫真是受益匪浅,”她先是敷衍了一句,继而切入正题,“这两日朝堂之上,诸公有何反应?”

      何菁菁虽未明言,桓铮却隐约猜到她在西域有所布置,说不准龟兹王突然朝贡,其中也有这位长公主的手笔。

      但是何菁菁不明说,桓铮只当不知,将自己所知一五一十道来:“外邦朝贡本是礼部职责,一应流程皆有旧例可循。只是胡人尚武,且龟兹王承宗即位不久,朝中无人与之打过交道,唯恐有失,才请魏相压阵,以免怠慢了贵客。”

      何菁菁如今听不得“魏相”两个字,只要一想起来,魏暄那晚锋锐中透着审视的目光就在眼前晃悠。

      当时,她胡搅蛮缠撒泼耍赖,仗着长公主的身份,总算将此事暂且敷衍过去,却也知道以魏暄独断专行、事事必要尽在掌握的性子,绝不会轻易放过,迟早要刨根究底。

      真到了图穷匕见的一刻,可不是她耍个赖就能轻易搪塞过去。

      “麻烦了,”何菁菁皱眉思忖,“那晚喝大了,也不知后来与姓魏的说了什么,惹得他不依不饶……”

      这么多年谨小慎微都过来了,怎的偏偏阴沟里翻了船?

      她一定跟姓魏的八字犯冲!

      “礼部尚书一直是桓相兼着,他做事老成,想来不会出纰漏,”何菁菁下意识摸向身侧,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家狸奴被那“姓魏的”夺了去,也不知在侯府住得习惯与否,“只是西域属国多年不曾朝贡,如今无事不登三宝殿,想来朝堂诸公没少费思量吧?”

      桓铮不动声色地端详过她,见何菁菁提起承宗时神色自然,并无勉强,于是试探着多问了一句:“殿下在回纥多年,可曾听说过承宗其人?”

      何菁菁笑了笑:“本宫说没有,桓卿可信?”

      桓铮神色平和:“只要是殿下所说,铮自然相信。”

      “你要本宫说,本宫便对你说句实话,”何菁菁津津有味地品尝着新熬制的酪浆,甘甜自舌尖徐徐蔓延开,将身心滋润得舒爽,“承宗其人离经叛道,浑不将天下规矩当回事,礼部要与他打交道,可得多费点心思。”

      她说得是实话,桓铮却想岔了:“铮曾听西域来的蕃商提及,承宗与龟兹先王并不和睦,莫非龟兹先王之死另有缘故?”

      何菁菁一口刚下肚的酪浆噎在喉咙里,险些嘶咳起来:“这个……道听途说,倒也不能尽信。其实……”

      她话没说完,抬头就见一道暮山紫的身影拾阶而上,缓步迈过门槛。

      何菁菁:“……”

      刚抚顺的气息遭到二次冲击,这一回没有方才的好运,她货真价实地咳了个昏天黑地。

      桓铮被她撕心裂肺的动静吓了一跳,忙着唤人端来热茶,回头就见魏暄站在墙角,一袭暗色衣袍几乎和阴影融为一体。

      女婢很快送上茶水,何菁菁饮了好几口,才勉强平复气息:“皇叔……咳咳,怎么来了?”

      魏暄半边身体笼在暗影里,五官轮廓亦是模糊,瞧不清脸上神色:“龟兹王承宗即将进京,南衙禁军奉命护卫。魏某驻守河西时,曾隐约听说过一些传闻,只是不明真假,想与殿下确认一二。”

      何菁菁露出牙疼的表情。

      她十分不想与魏暄单独相处,唯恐对方揪着上回的话题穷追猛打,但这个理由正当合理,她找不到推脱的借口,只能将桓铮拉来当挡箭牌:“本宫还要听桓舍人讲学,皇叔公务繁忙,不如……”

      魏暄却不打算给她拒绝的机会:“无妨,魏某可以等。”

      说完,他径直走到一旁,撩袍在胡床上坐下。

      何菁菁没辙了。

      她可以用眼神示意桓铮拖延讲学时间,却无法阻挡魏暄一探究竟的决心。眼看天色从日上中天转为日薄西山,那人仍是稳如磐石地坐在原位,丝毫没有挪动的迹象。

      桓舍人腹中才学足够讲上三天三夜,奈何他一个下午没停过嘴皮,已然口干舌燥。趁着婢女送上茶汤的空隙,魏暄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时辰不早,今日讲学便到此为止吧。”

      何菁菁本已打起瞌睡,闻言立刻精神了:“那怎么行?本宫还没听够呢!”

      魏暄步伐稳健地踱到近前:“天色向晚,桓舍人是外男,留在公主府于礼不合。”

      这是正理,偏偏何菁菁是个不讲理的主:“皇叔也是外男,不也待得挺好吗?”

      魏暄目光掠过,只见桓铮纹丝不动地跪坐原地,眼皮低垂着,显然没打算挪窝。

      他知道长公主的脾气,撒起泼来六亲不认,幸而靖安侯是兵法大家,深谙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一早准备了对付长公主的杀手锏。

      只见他撩开袍袖,露出袖口拢着的一团粉白毛球,抱在怀里顺了顺毛:“桓舍人也该累了,殿下以为呢?”

      狸奴蜷缩在魏暄臂弯里,娇软绵长地“喵呜”一声,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扣作胁迫自家主人的人质。

      半刻钟后,桓铮告退,偌大的偏殿只余何菁菁与魏暄二人。被反摆一道的长公主面色不佳,撸着多日不见的猫儿,头也不抬道:“皇叔好大的威风,一来就赶走了本宫的讲学教谕——想问什么?直说吧。”

      回到主人臂弯的猫儿将自己蜷缩成乖巧一团,仿佛那个将侯府闹得鸡飞狗跳的小魔星只是它共用一具身体的孪生姐妹。这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做派与主人如出一辙,乖巧外表下藏着一包心机百出的坏水。

      “殿下曾在西域七年,”魏暄开口便是与桓铮一样的问题,“可曾听说过龟兹王承宗?”

      何菁菁坐姿不着痕迹地放松了少许,无论如何,打听龟兹王总比追问旧事强得多。她沉吟片刻,还是透露了一点真料:“当初摩尼教势力最盛时,西域诸国都曾派质子前往摩尼教总坛,龟兹王派出的就是承宗。”

      魏暄驻守河西道多年不假,却还是头一次听闻“质子”之说,一时连追根究底的心思都暂且忘了:“他是摩尼教的人?”

      何菁菁:“倒……也不算。”

      魏暄从她犹疑的腔调中听出深意:“殿下与他很熟?”

      何菁菁唯恐说多了惹他疑虑,点到为止:“以势压人能换几两真心?若是摩尼教王乾坤独断、说一不二,旁人或许还得掂量几分,可他现在生死不明,谁还非吊死在一棵树上不可?”

      魏暄:“……”

      别说,这倒霉殿下的话还真有几分道理。

      “殿下似乎对西域诸国都有些了解,”魏暄低垂眉目,仿佛只是漫不经心,“想来在回纥时,没少见少听。”

      何菁菁心头警铃大作:来了,正题来了!

      然而魏暄并未追究当年之事,只是波澜不惊地续道:“魏某此来,有一个不情之请。”

      何菁菁戒备地看着他:“皇叔明知是不情之请,还要为难本宫?”

      魏暄权当没听见:“龟兹王不日入京,礼部与南衙禁军正在准备迎接事宜,鉴于礼部诸位大人从未和新任龟兹王打过交道,魏某想请殿下相助一臂之力。”

      如果要用一句话概括长公主殿下此刻的心情,那就是:你他娘的不是在玩我吧?

      ***

      何菁菁不知魏暄从哪冒出这样绝妙的点子——接待龟兹新王是走过场的面子活不假,却也是实实在在的朝堂政务,靖安侯所谓的“相助一臂之力”,其实已经将镇宁长公主卷入朝局。

      当然,从何菁菁回京的一刻起,她就已然身在局中,从未离开过。但“藏身暗处间接影响时局”与“立足台前直接插手政务”,那完全是两个概念。

      魏暄不清楚其中的差别吗?

      他好歹是政事堂掌权重臣之一,加封“参知政事”,谁犯糊涂也不可能轮到他。

      那他为何要这么做?是存心试探,还是想给自己增加一张有力的筹码?

      何菁菁百思不得其解。

      沈沐风却有不同看法:“本朝并非没有长公主插手朝政的先例,不管魏相用意为何,这于殿下而言都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这与桓铮的看法不谋而合,却给何菁菁出了个难题。

      她倒不是抗拒插手礼部事宜,只是她一旦答应,少不了与魏暄打交道。想到日日都要面对靖安侯刨根究底的试探,她就一个头两个大,恨不能寻块板砖将自己拍晕过去。

      无论怎么想,有魏暄的这句话在,何菁菁只能耐着性子将礼部送来的文书一一看完,然后一拍桌子:“备车,本宫要去礼部!”

      礼部属于尚书省六部之一,办公居所不在宫城内,而是位于皇城中心。往日里,此地进进出出的都是少年才俊、博学鸿儒,今日却被一辆赤质金饰、红锦络带的马车横插一杠,由苏洵领着五十亲卫护持在侧,大张旗鼓地闯入尚书省地盘。

      魏暄执掌的兵部亦在尚书六省之列,相互间离得不远。这一日刚下值就听到礼部院里传来吵吵嚷嚷的动静,打眼一扫,一辆眼熟的马车闯入视野。

      魏暄脚步一顿,旁边的兵部左侍郎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忙道:“下官所言句句属实,昨日才和户部清对过账目,今年国库结余不丰,委实拿不出一百五十万两军费,真不是有意推脱……”

      魏暄竖起手掌,左侍郎话音骤然消失。

      礼部尚书由政事堂重臣之一的桓昀兼任,但桓相平日公务繁忙,具体事宜一应由左右侍郎代为处置。

      这一日坐镇值房的正是礼部右尚书,此人姓杨,单名一个廉字,虽无世家背景,却能爬到礼部三把手位置,全靠勤勤恳恳忠心办事。

      杨大人今年五十有六,平生没什么大志向,只想稳稳当当熬到告老。谁知流年不利,赶上龟兹王入京朝贡这桩盛事,若是换作刚入官场的愣头青,巴不得有这么个机会大展身手,杨大人却眼皮直跳,唯恐哪里出了差错,坏了大夏与友邻的交情。

      正因如此,他是千小心万谨慎,每一步都恨不得扒出八百年前的旧例。不料公文呈交政事堂,却卡在了魏暄手里,兜了一大圈,竟把长公主这个麻烦精招了来。

      “流程一应没问题,本宫今日来只是想……”

      何菁菁鸠占鹊巢地抢了杨大人的值房,话说到一半却不自然地顿住,扭头看向一旁的沈沐风。

      后者心领神会,小声提点道:“杨,礼部侍郎杨大人。”

      何菁菁曲指敲了敲桌案:“本宫想给杨大人提个醒,这回接待的不是一般人,是新任龟兹王。”

      杨侍郎不解其意:“那又如何?”

      “本宫与新任龟兹王有过一面之缘,这个承宗可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角色,中原人信奉的‘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那套在他身上行不通。”

      何菁菁左右看了看,没寻到零嘴,只能将就地饮了口茶汤:“要让豺狼收敛爪牙,只能还以颜色,将其打怕、打痛,他才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杨侍郎读了一辈子的圣人之言,冷不防听到这般离经叛道的言语,惊得冷汗都下来了。

      “长公主殿下何出此言?龟兹王身份贵重,此行又是诚心朝贡,朝廷自当以礼相待,怎可倚势欺人?”

      “再者,长公主殿下既无官职,又无摄政之权,插手礼部事务怕是不妥。”

      何菁菁毫无意外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杨廉,与门口的魏暄短暂交汇。

      她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连讥带讽的笑,虽然一字未发,魏暄却莫名读懂了她的意思——

      看,不是本宫不帮忙,实在是人家不领情。

      这就怨不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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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金阙慵归去(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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