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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金阙慵归去(二十四) ...

  •   长公主离席后,原本争奇斗艳的世家郎君没了比试的心思,眼巴巴瞧着空无一人的凉亭,不知是失落还是怅惘。

      与此同时,仁安郡主也终于逮到机会,与借故离席的何元微一前一后踱进附近竹林。她深知这位王兄看似清风朗月,实则性情莫测,不敢等闲视之,首先放低姿态,小心翼翼问道:“王兄怎么来了?”

      何元微没理会她的寒暄,眼神寒凉:“我告诉过你,别擅作主张,别找十一娘的麻烦,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仁安就算原本心虚,听他字字句句维护何菁菁,也不由生出一腔怒火:“我为何不能来?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窃取自我,做得出来,还不让人说了!”

      何元微背手身后,皎然如玉的侧脸映照着阳光,有种清寒冷意:“我说过,她会是我的妻子,你的王嫂。”

      仁安冷哼:“她本可以成为我的王嫂,得到我的尊敬,却选择鸠占鹊巢,自甘下贱!这样的人,王兄还惦记她做什么!”

      何元微原本盯着风送竹叶的视线转来,竟是比寒霜还要冷冽。仁安心头打了个突,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勉强笑道:“是仁安莽撞了……王兄情深似海,定能心想事成。”

      她不敢看何元微的脸色,却捂不住一双耳朵,只听和缓从容的熟悉声音一字一句传入耳中:“我答应过让你们两个各回各位,可即便拿回长公主的尊位和荣耀,你也不能忘记,这一切是谁给你的。”

      “如果没有她替嫁回纥,立下荡平西域的不世功勋,圣人也不会颁下长公主的尊号。这世上谁都有资格轻慢她、鄙薄她,唯独你没有。”

      类似的话,仁安郡主听过不止一回,每一次都好似被利刃插中胸口,半天喘不上来气。她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了,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王兄教诲,仁安铭记于心。”

      何元微同样清楚这个胞妹天真娇憨的外表下藏着多少狠毒的心思,并不因其嘴上乖巧就轻易放过:“如敦煌驿馆的动作,最好不要再有,若是被我知晓你瞒着我动手,莫怪我不念兄妹血亲之情!”

      仁安郡主简直出离愤怒了,分明是她的尊荣,她的兄长,却被一个卑贱如草芥的女子抢去,换谁都忍不下这口气。正当她多年委屈攒成一股,就要不管不顾地发作出来时,忽听身后传来极尖利的“喵呜”一声。

      仁安郡主下意识转过头,眼前掠过一道闪电般的黑影,下一瞬,她只觉右颊微痛,伸手一摸,削葱似的指尖沾上一点艳红血迹。

      “来人……快来人!”

      ***

      别院家丁动作很快,从听到仁安郡主的呼救声到赶至现场,花费不过半炷香。

      可如何处置罪魁祸首,却让所有人犯了难。

      伤人的狸奴是长公主带来的,没她发话,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偏偏仁安郡主被伤了容颜,震怒之下哪管猫儿主人是谁,一力催促家丁上树逮猫,扬言要斩了这不知死活的小畜生两只前爪。

      家丁苦着脸进退两难,始作俑者却大剌剌蹲在竹枝上,专心致志地舔着前爪,不时丢下一记嘲笑的“喵——”。

      仁安郡主气得发颤,声音都变了调:“谁把这小畜生逮下来,本宫重重有赏!”

      家丁们面面相觑,依然没人敢动。

      就在这时,何菁菁到了。

      她身边并无太多亲随跟着,只有一个亲卫统领苏洵。来时悄无声息,多数人甚至没留意,就听一声清软娇呼:“娇娇儿,过来!”

      原本蹲在枝头不动如山的狸奴瞬间挪了位,身形快如一道残影,准确扎进自家主人怀里。

      何菁菁宽大如云的广袖笼住狸奴,与它亲昵地抵了抵鼻尖。那猫儿也精明,知道来了靠山,故意摆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哼哼唧唧地往何菁菁怀里钻。

      一干家丁都是人精,眼看正主来了,一个比一个往后缩,大有“事不关己装聋作哑”的意思。直恨得仁安双目充血,不顾何元微眼神阻拦,三两步冲上前:“长公主的畜生伤了人,是否该给庾氏一个交代?”

      何菁菁摸了摸狸奴毛绒绒的脑袋,猫儿听话地缩成一团,将圆润的臀部对准仁安郡主:“伤人?我家娇娇儿?本宫怎么没看见?有什么凭据?”

      仁安郡主:“……”

      一只猫儿居然跟当朝郡主有着同样的乳名,是可忍熟不可忍!

      她已经做好与何菁菁争执一番的准备,再不济也要对方交出爱宠,任由自己泄愤。谁知何菁菁顶着长公主尊名,脸皮居然如此之厚,压根不承认这事,让她打好的腹稿无用武之地。

      “本……”仁安下意识想自称本宫,眼看众郎君听闻动静聚拢过来,这才临时改了口,“我与恒王殿下亲眼所见,怎会有错?”

      何菁菁一本正经地瞎扯淡:“人在惊慌之下经常会产生幻觉,好比方才,有没有可能是庾三娘子被竹枝划伤了脸,又恰好看到本宫的狸奴在场,慌乱之下便以为是狸奴抓伤了你?”

      眼看周遭郎君越聚越多,何菁菁摆出语重心长的模样,谆谆劝说:“不是本宫偏帮自家爱宠,实在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忍一条性命无辜断送……庾三娘子还是想清楚些,莫要冤枉了无辜生灵。”

      她本就容色倾城,此时又故意做出低声下气的情状,直接捅穿了在场郎君的怜香惜玉之心。再一琢磨,似乎这话也有些道理,于是众口一词地劝说起仁安郡主,让她莫要小题大做。

      仁安郡主肺都要气炸了,简直比在公主府受掌掴那回还要愤怒。但她确实没有凭据,单凭自己一张口也拧不过天生殊色的魅力,只能半是央求半是希冀地看向何元微:“殿下!”

      何元微:“……”

      清风朗月的恒王殿下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沦为亲胞妹和假皇妹之间的梁子调停人,难得沉默片刻。

      然而眼前僵局确实需要有人打破,庾氏郎君又在一旁看着,何元微不愿为了只狸奴与庾氏生出嫌隙,很自然地将目光投向何菁菁:“此事与皇妹无关,是这畜生不懂事,不如……”

      他话没说完,深知他为人的何菁菁已然猜到下文,眼疾手快地在狸奴屁股上掴了一巴掌。

      下一瞬,与主人心有灵犀的猫儿离弦之箭般窜出去,快到让人反应不过来。众人还傻愣愣站在原地,何菁菁已经拎着裙摆追上去:“还不帮本宫把猫追回来!”

      众家丁这才回过神,大呼小叫地追上去。

      然而他们刚一抬腿,就见竹荫下走来一道鹤立身影,俯身将狸奴捞进怀里,动作娴熟自然,显然做过不止一回。

      众家丁惊了一跳,待得看清来人形貌,忙不迭伏地行礼:“冒犯魏相,万望恕罪。”

      何菁菁抬起的一条腿落回原位,似有诧异:“你怎么来了?”

      来人竟是好几日没露面的魏暄。

      他大约是从侯府匆忙赶来的,鬓边沾了少许风尘,身上的玄色襕袍却是崭新的,玉带金钩,容颜俊秀如霜雪,亦如霜雪般冷漠。他低头瞥了眼狸奴,那不安分的猫儿瞬间止住四脚扑腾的挣扎,将自己蜷成乖巧柔软的一团,睁着乌溜溜的水杏眼,娇娇怯怯地:“喵呜——”

      魏暄本是神色淡漠,见了猫儿一副谄媚情状,却不由松动几分。然而他抬起头,就见何菁菁穿一身艳色衣裙,娉娉婷婷立于一众世家郎君之间,被不知多少道或仰慕或惊艳或觊觎的视线窥探着。

      刹那间,一直勉强按捺的火气突然没了压制,沸反盈天地窜上头顶。魏暄面色如常,嘴角却泛起一丝凉笑:“怎么,殿下不情愿瞧见魏某?”

      他语带淡嘲,何菁菁如何听不出来?她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闻言也阴阳怪气地回道:“哪里,这不是皇叔公务繁忙,十日里有八日神龙见首不见尾……连夏至家宴都错过了。本宫唯恐误了您的正事,哪敢派人打扰?”

      魏暄听明白了,这是还在记恨自己夏至宫宴没能及时赶回替她解围的旧账。

      “原是入夏后雨水暴涨,皇陵附近山石不稳,有坍塌的迹象,这才连夜赶去探查,不料路上耽搁两日,这才错过了,”他看似随意,实则在委婉解释错过宫宴的缘由,“劳殿下费心牵挂。”

      何菁菁哼了一声,约莫是觉得这理由勉强说得过去,好歹没怼一句“本宫才没费心牵挂”。

      他们俩你来我往,寥寥数语间充斥着一种奇异的默契,仿佛自成一国,旁人只能围观,却无法插足其中。

      旁人尚且懵懂,何元微却是眼神微冷,再开口时声线低沉:“皇叔来得正好,不妨劝劝镇宁,犯不着为了头狸奴伤了亲戚情分。”

      魏暄轻挑眉梢,早有家丁上前将前因后果小声说明——当时在场仅有三人,恒王与庾氏的渊源又是众所周知,两边各执一词,根本是无头公案,谁往里掺和都得惹上一身腥。

      更不用提,这双方一边是当朝亲王和出身京城四大姓之一的世家贵女,另一边则是刚回京数月、孤立无援的长公主。

      这个局不大,却也不好解,魏暄略作沉吟,十分客气地点了点头:“恒王殿下说得是,今日事端皆由这只狸奴而起,不如由魏某带回侯府,调教好了再送还长公主殿下?”

      何元微还没答话,何菁菁先冷哼一声:“这是本宫的狸奴,凭什么由皇叔说了算?”

      魏暄词锋含蓄:“殿下若是懂得约束爱宠,也不会惹出这场麻烦。”

      何菁菁:“麻烦自己找上门,又哪是我想拦就能拦住的?”

      她一边说,一边意味深长地瞄了笑意冷冽的何元微和愤愤不平的仁安一眼:“树欲静而风不止,皇叔以为,本宫当如何?”

      魏暄神色淡然:“魏某若是殿下,就将惹来麻烦的祸根交出,以免累及自身。”

      他用单手托着狸奴,姿态轻松从容,仿佛这身形圆润的毛球只是一株供在花瓶中的花枝。那方才还耀武扬威出爪伤人的小畜生十分有眼力见,三两下攀着衣襟窜上魏暄肩头,慢条斯理地舔着自己前爪,显得乖巧又温驯。

      何菁菁眼珠转动,故意摆出娇蛮姿态:“皇叔这么喜欢本宫的狸奴?这样吧,你若是能在今日诗会拔得头筹,那本宫就将猫儿送你,如何?”

      魏暄:“……”

      靖安侯府以武立身,没听说精通诗文,京中世家只当魏暄是个不解风月的武夫,都等着看笑话。

      被看戏的那位原是帮忙解围,没曾想被这不识好歹的刁蛮公主迎头泼了一瓢刁难,发病后气虚血亏的症状都快被治好了。

      他面无表情地瞥着瞧在肩头的猫儿,盘算着要不要干脆将它交出去算了,猫儿似乎预感到什么,停止了舔爪,半是无辜半是讨好地蹭了蹭他脸颊,甜甜地“咪呜”一声。

      都说爱宠似主人,这猫儿虽非纯色,却生得娇媚可人,与其主颇为神似。魏暄微蹙的眉头略略舒展,抬手摁了摁猫儿脑袋,目光转向竹林旁正当花时的石榴枝,随口道:“桃李芳菲照殿红,未及榴火映溪童。若教移根上林苑,岂容薄艳占春风。”

      何菁菁抿起嘴角,觑着脸色铁青的仁安郡主,险些笑出声。

      于魏暄,或许只是有感而发,但他这句“若教移根上林苑,岂容薄艳占春风”,恰好与仁安郡主的“可怜生不逢春时,却向上林乱景明”反其道而行之——以溪野石榴之红光灼灼,艳压宫廷上林群芳,这不是明摆着说,何菁菁这个冒牌长公主,比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更显天家气派?

      何菁菁心里舒爽,仅剩的一点芥蒂也烟消云散:“早知皇叔勇冠三军,没想到文采亦是不俗,本宫很喜欢这首诗,投桃报李,这只狸奴送你了。”

      说完,她理了理搭在臂间的披帛,带着苏洵溜溜达达地走远了。

      独留文武兼修的靖安侯站在原地,和蹲在肩头的一只狸奴面面相觑。

      ***

      当日天色向晚,一众郎君相继告辞离去,临走前频频回顾凉亭方向,巴望着多瞧长公主殿下两眼。

      何菁菁却没有立刻起身的意思,依旧召了苏洵在身边,一边欣赏似血霞光,一边品着桓氏私酿——那是用西域葡萄酿成的果酒,味道甘甜,与蜜水差不了多少。名字也好听,叫“芙蓉面”,取美人饮后面上浮起的一点酡红之意。

      正如何菁菁眼下。

      她喜爱果酒滋味,忍不住多饮了两口,没提防后劲上头,在皎玉般的侧颊上蒸出一片浮艳的红。苏洵瞧着不对,小声劝道:“殿下,少饮些吧,留神醉了。”

      何菁菁嘻嘻一笑:“醉了也不怕,这不是有苏将军在吗?”

      苏洵拿她没法,忽听轻缓的脚步声到了近前,回头一看,就见何元微站在亭外,隔着一层轻薄纱帘,目光深沉地望来。

      苏洵微微抽了口气,侧身挡住他的视线:“末将见过恒王殿下。”

      何元微瞧不见何菁菁,微皱了皱眉:“本王有话同皇妹说,还请苏将军暂且回避。”

      苏洵心头“咯噔”一下,下意识看向身后的何菁菁,只见长公主似听非听,自顾自给自己斟了杯酒。

      苏洵纵有千般不是,唯独忠心无可挑剔,既奉了何菁菁为主,就只听她一人吩咐。如今未得明示,他便稳当当站在原地,丝毫没有挪窝的迹象:“末将奉命保护长公主,不敢擅离职守,还请恒王殿下见谅。”

      何元微眼神淡漠,隐隐透着几分冷冽,然而他还没开口,何菁菁像是才反应过来,懒洋洋道:“无妨,苏将军且退下吧。”

      苏洵不无担忧地看向她,踟蹰片刻,还是依言退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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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金阙慵归去(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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