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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金阙慵归去(二十三) ...

  •   大夏门第之见深重,世族公卿各有底蕴,往上翻出家谱,甩皇室十条街的都有。久而久之,士族郎君自有傲气,总觉得“皇家算什么,我家祖辈叱咤风云时,你何氏的太祖皇帝还没出生呢”。

      正因不将“皇家”这块金字招牌看在眼里,面对长公主递来的橄榄枝,众家郎君才格外不情愿。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长公主名号再尊,却是离国多年,既无根基势力,又不得圣人看重,更有甚者,还是二嫁——出身显赫的世家儿郎,多少门第清白、人品贤良的名媛淑女找不到,何必寻个死了丈夫的寡妇?

      之所以勉为其难应邀前来,与其说是给长公主面子,倒不如说是冲着龙亢桓氏……以及那位自西北归来,于京中颇有令名的桓氏六郎。

      世家郎君自有涵养,哪怕心中存了百般不愿,面上依然不显分毫。非但如此,言行谈吐无不温雅从容,落于纸上便是一幅“少年风流”的画卷。

      然而当这些或闲适或从容或倨傲或轻慢的目光落在那道浅绯色身影上时,仿佛被强光侵占了视线,化为空白茫然。

      这一日的何菁菁盛装出席,头上梳随云髻,戴一把青玉梳和一只珊瑚玉簪,两鬓垂落赤金流苏,红翡滴珠摩擦着鬓角。她穿着藕荷色宝花罗织金长裙,外罩深一色的海棠红大袖衫,衣料上隐着银线暗纹,乍一看只是浓艳,走在光下时却如有月华笼身,朦胧温柔。

      这身打扮与寻常贵女相较并不见高明,落在崇尚林下之风的世家郎君眼中,甚至有俗艳之嫌。可是当何菁菁抬头看来时,回眸一笑嫣然百媚,所有人都忘了指摘她的妆容穿着,仿佛于她而言,穿什么都是理所当然,只会沦为倾国容色下的陪衬。

      何菁菁以团扇遮面,一双清水妙目亮得出奇。

      “今日原是以诗文会友,还请诸位尽展所长,”她盈盈微笑,“本宫去国多年,不知京中风俗——桓卿,你是东道主,便由你起个头吧。”

      相隔一道清溪,桓铮起身,郑重作礼:“下臣领命。”

      旋即朗声道:“今日诗会,取酒杯置于清溪中,随水漂流,停在谁面前,谁就取杯饮酒,赋诗一首。”

      这规矩本是寻常,显贵人家举办诗会,十有八九是拿流觞曲水做文章,区别只在于诗题不同。

      今日既是长公主的主场,那么显而易见,题目也应由长公主出。

      “如今正值春夏之交,草长莺飞、生机勃勃,诸位不妨以此为题,”何菁菁怀里抱着一只粉白狸奴,削葱似的指尖捏了捏猫儿柔软的耳朵尖,“夺魁者,本宫自有重赏。”

      她转身进了亭台,浅绯身影隐入重重纱帘之后,清溪对岸的少年郎君们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神色竟颇为失落。

      “世间竟有如此玉人……”

      类似的议论在郎君们的窃窃私语与眼神交汇间传递,倾国殊色的魔力再一次显现,高傲的世家郎君忘了长公主在京中的恶名,忘了她不受圣人待见,也忘了她本是死了丈夫的孀寡之身,翘首盼望间只想再瞧一眼那女子的巧笑倩影。

      “何元微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天生殊色是大造化,能让人所经之处步步甘霖,从此远离世间苦楚,唯有一帆风顺。”

      凉亭轻纱垂落,何菁菁跪坐案后,抚着猫儿半是嘲讽半是讥诮地一笑:“前提是,天赋异禀者得知道如何运用这份恩赐,否则大造化也可能变成大罪业。”

      她此行并非没带女婢,只是以绘竹为首,一干侍女都候在凉亭外,未经许可不得擅入半步,站在跟前的唯有一个亲卫统领苏洵。

      这其实不太合规矩,换做以往,绘竹早就出言劝谏。但她不久前刚吃了挂落,被关进柴房足足三日,此时开口非但起不到效果,说不定还会激怒某位牛心左性的长公主殿下,再被关个三天三夜。

      是以,只能明哲保身地缄口不言。

      苏洵却有些不安:“殿下,臣还是去亭外等候吧。”

      何菁菁将胡乱扑腾的狸奴丢在地上,任它自己玩去,随手捡起团扇摇了摇:“着什么急?外头怪热的,先给本宫倒碗冰饮子。”

      眼下已近六月,帝都一年最热的时节悄然临近,别院纵然临山靠水,又有绿柳遮荫,依然难消炎炎暑意。

      幸而世家都会享受,早在清溪两岸搭出凉棚,座席旁放置了冰鉴,既能冰镇新鲜瓜果,盖上小孔又可喷出幽幽冷气,消解盛夏暑意。

      苏洵果然给何菁菁倒了碗冰饮子,却并非常见的果饮、乌梅饮,而是新煮的酪浆加入各色干果,静置冰鉴镇得微凉。

      “殿下……”他还欲再劝,却见何菁菁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唇畔:“嘘,你听。”

      苏将军到底道行浅了,被长公主一番装神弄鬼糊弄住,侧耳细听过去,却是有郎君做成诗作,正在朗声念诵:“五月枝头成绛英,红妆艳抹竞娉婷。可怜生不逢春时,却向上林乱景明。”

      何菁菁执杯的手一顿,饶有兴味地看去。

      这首诗写的是庭中石榴花,主题也算应景,诗句却颇有深意。石榴花时正值春夏之交,确实是“生不逢春”,但“上林”多指皇家园囿,却是隐隐指向何菁菁李代桃僵、以假乱真的秘事。

      一般的士族郎君写不出这等诗作,她运足目力望去,就见酒杯顺流而下,停在一位年轻郎君面前。那人虽是文士打扮,却是肤色白皙、靡颜腻理,持杯挑衅看来,竟是改作男装的仁安郡主。

      何菁菁:“……”

      她又瞧向对岸水榭,只见两重纱帘后,何元微端坐案后,不疾不徐地品着一盏清茶。似是察觉到她的注视,何元微微笑抬头,神色是一如既往的闲适从容。

      何菁菁勾了勾嘴角,对苏洵低声吩咐了句什么。

      片刻后,绘竹捧着托盘,神情僵硬地穿过竹桥。她深施一礼,将托盘奉与仁安郡主,硬着头皮复述何菁菁的交代:“长、长公主殿下说,郡主所作的石榴诗极好,压倒在场一众郎君。下回参加诗会,大可亮出女儿家身份,不必藏头露尾遮遮掩掩,反而显得小家子气了。”

      仿佛是为这话作注脚,托盘上的赏赐之物正是一枚象征女儿家身份的金钗,赤金鸾凤嵌红宝,端的是名贵非常。

      但仁安郡主出身显贵,什么样的珍宝没见过?何菁菁此举与其说是赏赐,倒不如说是一种隐晦的当众羞辱——冒牌货又怎样?生不逢春又如何?本宫依旧是尊贵殊荣的长公主,我赐下的物件,哪怕是再寻常不过的一针一线,你也得恭恭敬敬奉若珪璋。

      仁安郡主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拳头暗暗攥紧了。

      她今日软磨硬泡求着庾氏堂兄带自己前来,又精心准备了诗作,就是想当着众家郎君的面给何菁菁一个难堪,最好能让这女人当场失态,坐实“骄横肆虐”的名声。

      谁知何菁菁不愠不怒,不过轻描淡写地交代了几句,就将仁安郡主的嘲讽四两拨千斤地反弹回来,倒叫始作俑者落了个灰头土脸。

      那一刻,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她盯着纱帏后何菁菁云淡风轻的脸,恨不能冲上前撕碎她的伪装,将这女人鸠占鹊巢的卑贱面目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然而与她同行的庾氏郎君放下酒杯,极轻的一声响:“娇娇儿!”

      仁安郡主极受先帝与庾氏家主宠爱,身份又娇贵,族中兄姐无不爱护,小名便是千娇百宠的“娇娇儿”。若是搁在平时,族兄的喝斥已经足够她清醒过来,但仁安郡主一生顺风顺水,唯有两桩恨事,且都与何菁菁相关。

      如今正主就在眼前,以上位者的姿态睥睨着她,她如何能不怨不恨?

      她恼恨地不肯退,“呛啷”一记清鸣却打破了一触即发的僵持,悠扬琴音自纱帘垂落的亭台间徐徐飘出,清冽如山泉流淌。

      仁安郡主满心火气都被这一泼冷泉浇熄了,略带不安地望向亭子。

      她今日以庾氏旁支的身份赴约,事前并未知会何元微。在她看来,这不过是微末小事,犯不着小题大做地特意告知,却怎么也想不到,会在长公主的相看宴上见到这位城府莫测的王兄。

      何元微外表清风朗月,心里在想什么却没人能琢磨透。仁安郡主打小就怕这个心思莫测的王兄,此时不知想到什么,气焰尽消不说,后脊骨生生冒出一层冷汗。

      琴音泠泠淙淙地响了一段,不由分说地掐灭了双方争执,弹奏者这才含笑抬头:“既是以文会友,不拘出身背景,只要诗作得好便可拔得头筹。以本王之见,三娘这首咏石榴确实立意新颖,不知皇妹……”

      他话没说完,突然不尴不尬地消了音,却是长风卷起对面纱帘,矮案之后空空如也——今日相看宴的正主早不见了踪影。

      ***

      何菁菁对相看无甚兴趣,之所以大费周折地闹上这么一出,一来是为了让自己“荒淫无度”的名声传得更加沸沸扬扬,彻底断了神启帝拿她当联姻工具的心思。

      二则也是最要紧的,有相看宴当幌子,她才能光明正大地走进桓氏别院,与桓氏家主私下一会。

      虽然当初夏至夜宴,桓昀当众替长公主说了话,却没人以为他这番作态是冲着何菁菁本人——一介空有尊名的长公主还不至于惊动桓氏家主,大家更愿意相信桓昀是借此向长公主背后的靖安侯示好。

      毕竟谁也不曾忘记,三年前魏暄下狱候审,生死悬于一线,是桓氏六郎带回关键证物替他洗清污名。

      有这样一段善缘在前,桓氏会替靖安侯一力扶持的长公主说话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实情却与所有人设想的南辕北辙。

      “京城四大姓本以王谢为首,这两大家族繁衍百年,势力盘根错节,几乎将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网罗麾下,轻易不可撼动。”

      “除此之外,颍川庾氏近年来也有崛起势头,族中子弟出仕频繁,更与恒王达成心照不宣的默契。假以时日,未必不能与王谢两家掰一掰腕子。”

      别院书房,一张棋盘摆开在长案上,黑白两色棋子散落各处,又被一只纤细娇柔的手推动,逐渐形成泾渭分明的阵营。

      “朝堂之争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龙亢桓氏不想屈居末流,结纳外援势在必行……只是本宫不明白,历朝公主富贵尊荣,却如供在瓶里的花儿,沾不到权柄也牵扯不进政务,挪动皆需看人眼色。”

      “桓卿久经宦海,应该比本宫更清楚这一点,怎会放着权倾朝野的靖安侯不拉拢,反而将宝押在本宫身上?”

      何菁菁今日穿得艳丽,妆容却素淡,脸上几乎看不出脂粉的痕迹,只在唇瓣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又于眉心勾勒出一朵大红花钿。

      当然,她也不需粉黛增益颜色,低眉浅笑便是最好的妆饰。

      坐在她对面的桓氏家主年近六旬,虽已鬓发斑白,相貌却称得上周正,可想而知,年轻时也是个风度翩翩的俊美郎君。他微笑端详着何菁菁,眼神里有揣度,更多的却是感慨。

      “殿下所言正中桓氏眼下困局,但您知其一,却不知其二。”

      他执壶往何菁菁杯中续了些茶水,何菁菁刚要皱眉,却发现注入的并非清茶,而是熬煮好的酪浆。

      由此可见,为了今日这场会面,庾氏家主也是做足了功课。

      “殿下以为,世家凭什么屹立不倒?凭百年积累、门阀间的姻亲故旧,还是族中子弟出仕为官,掌握庶务权柄?这些或许重要,却未触及根本。”

      何菁菁面露沉吟:“桓卿所谓的根本,是帝心?”

      桓昀赞许地看着她,能说出这两个字,眼界与寻常世家女郎已是不可同日而语。

      “皇权如江海大潮,顺势而为方能事半功倍,若是强行阻挡,纵能得势一时,也绝非长久之计。”

      “好比魏相,如今看着是权柄赫赫,但观其行事,到底是被‘君臣’二字困住了。”

      “若他能狠下决心,取而代之,日后军政合体如臂指使倒也罢了。但他迈不过这道坎,便只能当个权臣悍将,运气好些或能全身而退,可古往今来,功高震主又能得善终者,有几人?”

      何菁菁对“皇权大势”之说不以为然,却也不曾当面流露:“皇叔雷霆手腕、铁血杀伐,可惜终究秉承了靖安一脉的忠义风骨,做不来窃国篡位之举。”

      她用一只莹白柔软的手掌托着下颌,饶有兴味地瞧着桓昀:“就算如此,桓相又为何会盯上本宫?本宫虽有长公主尊名,却只是一介女子,既无羽翼又无根基,如何能入了桓相青眼?”

      桓昀微笑起来。

      “殿下未免太过自谦,您于京中或许根基浅薄,但寻常女子,又怎可能调动西域商队,穿行乱军丛中如入无人之地,将六郎毫发无损地送回帝都?”

      何菁菁先是一怔,继而失笑:百密一疏,想不到破绽居然出在这儿。

      “长公主手段非凡,和亲西域看似死局,却能被你反纳为己用,实在是神来之笔!”桓昀击节赞叹,“如斯才智魄力,倒是颇有前朝摄政王的风采。”

      何菁菁挑了挑眉。

      前朝摄政王原是太祖皇帝幼女、元熙帝的亲姑姑,虽为公主,心性手段却远胜寻常须眉。元熙帝六岁登基,朝中奸臣欺主作乱,幸有大长公主挺身而出,镇压佞臣力挽狂澜,这次有了日后的元熙之治。

      而大长公主也因此走出珠帘,成为历朝以来头一位以女子之身执掌权柄的摄政王。

      拿她与前朝大长公主作比?这说法可怪有意思的。

      何菁菁勾了勾唇,转头就见一名侍从趋步赶到门口,弯腰恭敬道:“禀家主,恒王殿下与仁安郡主在后院遇袭。”

      桓昀皱眉:“遇袭?刺客是何人?”

      侍从:“是……一只狸奴。”

      何菁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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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金阙慵归去(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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