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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金阙慵归去(二十五) ...

  •   一张长案,两杯清酒,横亘在有名无实的皇家兄妹之间。

      何菁菁脸颊和眼角飞红已然连成一片,衬得一双清水妙目越发潋滟生辉。她用白腻的手背掩着口,小幅度打了个呵欠:“恒王兄想说什么?”

      她没型没款地盘膝而坐,何元微则是正身端坐,就着酒杯轻抿一口,开口直奔主题:“裴济白,字士度,河东节度使裴康第三子。其母青芍原是云州名妓,被裴康看中赎身,娶作第七房妾室。”

      何菁菁饮着香甜的葡萄酿,眼睛眯成猫儿似的妩媚一线。

      “裴康喜新厌旧,不到一年就纳了新人。青芍失宠,又兼出身低微,没有强有力的母族支持,连累刚出生的孩儿也不受重视。母子俩在裴氏后院受尽排挤,青芍更是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只留下未及总角的孩儿苦苦挣扎。”

      何元微的酒量却比何菁菁好得多,连饮两杯亦是面不改色:“裴□□性好色,后院妾室无数,裴济白一无母族帮衬,二没父亲偏爱,却能在众多兄弟中脱颖而出,得了裴康看重,乃至作为继承人培养,可见他的能耐。”

      何菁菁勾起嘴角:“听王兄这般说,圣人倒是给本宫选了个不错的驸马?”

      “单就才能而言,裴济白确实无可挑剔,否则三年前,也没法仅率两千亲兵,就从北律人手中抢回圣人,何元微淡淡地说,“但就为人而言,裴济白并非女子良配。”

      何菁菁不置可否,只道:“是吗?”

      何元微没等到预期中的反应,却也不急,只是语气和缓地道来:“裴济白虽未成婚,却有颇多内宠,只是大多没什么好下场。相传,裴府三房每隔十天半月就会运出一批女子尸首,大多是受凌辱折磨致死。”

      何菁菁支着额头,声音有些含糊:“谁干的?裴济白?”

      “自然是他,”何元微淡淡地说,“更有甚者,此人但凡在人前露面,都必定戴着一张青铜面具,据说是因为形貌丑陋,狰狞如厉鬼,这才以此遮丑。”

      何菁菁明白他的意思:貌如厉鬼,又是一副邪戾脾气,喜好虐杀后院女子,视人命如无物……大凡不是缺心眼,都不会嫁给这种货色。

      “我就说,裴济白虽不敢说是天下无双的角色,好歹是河东裴氏下一任家主,搁在世间女子眼中也算不错的归宿,怎么就被圣人指给我了,”何菁菁揉着额角,“搞了半天,这里面原是有恒王兄的手笔。”

      她似笑非笑地瞧着何元微:“恒王兄编排这么一出大戏,就是为了将我逼入走投无路的境地,好向你服软求饶?”

      何元微品着杯中酒,大约是嫌酒味太淡,没饮两口就撂下杯盏:“你是国朝长公主,婚事是国事,亦是家事。先帝薨逝,长兄做主理所应当,纵然是皇叔也不便直接置喙。”

      他抬头看着何菁菁:“我告诉过你,这世道对女子尤其苛刻,想要安然过活,首要之务是有良枝可栖。你一心认准皇叔,奈何君臣有别,有些事,他终究是鞭长莫及。”

      何菁菁端详着嫣红欲滴的指甲,轻吹了口气:“谁说本宫只能嫁那裴氏三郎?圣人已经应了本宫,可在京中才俊中挑一个合心的,本宫可不得放开眼界,慢慢择选?”

      她酒量不行,却偏爱甜酒滋味,饮了一杯又一杯,眼见得脸也红了,眼神也变得迷迷蒙蒙。

      何元微原有些冷冽的眼神柔和下来,手指无意识搓动了下:“圣人的脾性,我也算了解几分,他当初碍于桓相情面,不得不松口,却没那么容易咽下这个哑巴亏。”

      “圣人即便失势,终归是九五之尊,又有庾氏作梗……你觉得,京中世家有几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到最后,只会有一个结果,你的婚事重回圣人手中,而他会将你当作拉拢河东裴氏的筹码,许嫁裴氏三郎。”

      何元微平静道:“十一,你要学会为自己打算。”

      何菁菁微哂:“那恒王兄觉得,本宫该如何为自己打算?”

      “我说了,女子想立身乱世,需择良木而栖,”何元微淡淡地说,“十一,皇叔不是你的依靠,苦海回头,犹未晚矣。”

      只听“咚”一下,却是何菁菁不胜酒力,左摇右晃的胳膊支持不住额头,整个人倾倒在桌案上。

      何元微应声住口,眼神渐渐深了。

      何菁菁侧脸本如皎玉,如今酒意上头,烧出一层桃花般的浅绯,仿佛漫天余霞映照霜雪,说不出的艳色无双。

      她眯缝着眼,仿佛睡着了,浓密睫毛却睁开一线,就见一只手探过来,似乎想拔走她发间的珊瑚玉钗。
      何菁菁故意翻了个身,胳膊若有意似无意地挡开何元微的手,护住发间玉钗。

      她动作有些大,震落了绾发玉梳,浓黑长发披散肩头,显得柔媚又可人。那只手在原地顿了片刻,却不曾收回,反而试探着抚向她唇角。

      “酒量还是这般浅,早劝你莫要逞强,就是不听,”何元微似叹息似怜惜,“不过幸好,恒王府藏酒众多,其中果酿淡酒,总有你能饮的。”

      带着酒香的修长手指越过礼教防范,隔着一线触碰她脸颊,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绵长甜腻的“喵呜”,一只粉团似的猫儿不知从哪窜出,身形轻盈地跃上长案,刚好撞开何元微。

      猫儿圆滚滚的瞳孔眯成细细一线,蛇蝎似地盯住当朝恒王,松散的长毛炸成雪团,慢条斯理地舔着前爪。

      何元微眼神微沉。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从容稳健的脚步声已然传来,何元微就是再不甘,也只能拱手行礼:“皇叔。”

      何菁菁从睫毛缝隙中窥见一角玄色衣袍,料子上隐着绵延无尽的云雷纹。两人此时相隔极近,她鼻尖闻到一股浅淡的药草香气,本是清苦醒神的,却不知怎的助长了酒意。

      她毫无预兆地“咯”一笑,起身一个飞扑——刚好扒住来人衣襟。

      何菁菁肆无忌惮地抬起头,果不其然对上魏暄连错愕带思忖的眼。

      靖安侯容颜俊秀,眼角好似浸着霜雪,只是年纪轻轻便手握重兵,一边担着三千里山河安危,一边又牵挂着多年沉冤,久而久之,那副可堪入画的眉目便难以舒展,总像是压了千钧愤懑。

      何菁菁借酒装疯,鬼使神差般伸出手,赶在魏暄回过神前点住他眉心,力道轻柔地揉了揉:“怎么老皱着眉头?皇叔……嗝,没事也多笑笑,真是可惜了你这张风华绝代的脸。”

      魏暄不喜女子近身,下意识要挡开何菁菁没规没矩的手,却在这时闻到一股幽幽腻腻的冷香。

      似曾相识,不绝如缕,钩子般挑起多年前的往事。

      他怔了下,伸出去的手只慢了片刻,就被何菁菁摸了个正着。

      魏暄下意识逮住那只不规矩的手,十指扣拢的一瞬,那只手游鱼般滑脱掌控,只在指尖留下一点柔滑的触感。

      又是似曾相识。

      然而眼下这般情境容不得魏暄细想,何菁菁像只醉猫,手脚并用地攀住他衣襟,眼睛眯缝成一条线,发间的珊瑚玉钗映着嫣红唇瓣,有种勾人的丽色。

      “小皇叔,”她含混不清道,“我想回家了……我家在哪啊?”

      她醉得站不稳,摇摇晃晃东倒西歪,随时会一头栽倒似的。魏暄有心扶她一把,又唯恐损及长公主清誉,思来想去还是解下外袍,囫囵罩上何菁菁肩头,将人裹成一只密不透风的粽子。

      何元微“刷”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与他一贯的从容做派大相径庭,不留神带翻了案上酒盏:“皇叔!”

      魏暄漠然看来。

      何元微缓了缓声气:“镇宁醉了,不便叨扰皇叔,还是让本王送她回府吧。”

      魏暄未及开口,忽觉袖口一紧,却是那裹在外袍里的小公主伸出不安分的爪子,死死拽住他袖口。

      “何二不是好人,会把我关进地牢,不给吃的也不给喝的,都快渴死了,”何菁菁含混不清地嘟哝道,半醉的眼角湿漉漉的,像是微雨打湿的桃花,“小皇叔……别把我交出去。”

      魏暄拿不准何菁菁是真喝多了还是借酒装疯,但何元微一直以来的谋算他心里有数,何菁菁对这位名义上的王兄的厌恶他也看得分明,绝没有送羊入虎口的道理。

      “诚如恒王殿下所言,长公主醉了,魏某身为外戚长辈,又有护卫京畿之责,理应送她归府。”

      说完,他根本不理会何元微是何反应,隔着衣袍将人打横抱起,就要转身走人。

      何元微总带着从容笑意的脸色微微沉下,这不是魏暄头一回当面拂他的意,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让恒王感到不安。

      他的目光定格在魏暄揽抱住何菁菁的手上,那并非臣下对待君上的姿态,而是一个保护意味十足……更像是男人对待女人的手势。

      这让何元微尤其无法容忍。

      “皇叔留步,”他唤住魏暄,脸上笑容缓和,语气却透着冷冽,“恕本王问一句,皇叔意欲何为?”

      魏暄神色淡漠:“恒王殿下此话何意?”

      “自从镇宁回京,皇叔对她百般维护,宁可顶住圣人施压,也要为她求得长公主的尊荣,”何元微缓步逼近,“本王不解,皇叔这般为镇宁着想,到底把她当成什么?高高供起的国朝长公主,还是……”

      “还是”什么,他没说完,意味深长的语气却足够令人浮想联翩。

      魏暄不动声色地反问道:“这重要吗?”

      何元微目光冰冷。

      “魏某一介臣下,左右不了长公主的意愿,因此臣的看法并不重要,要紧的是长公主自己怎么想,”魏暄淡淡地说,“殿下想过平安富贵的安稳日子,魏某不介意为其说项,讨要一块远离京城的富庶封地。殿下想同风而起、一鸣惊人,魏某也可襄助一臂之力。”

      这番话是何元微没料到的,有那么一时片刻,几乎以为魏暄在砌词矫饰:“皇叔这般为镇宁着想,若叫皇妹知道,定会受宠若惊。”

      魏暄知道他不信,大抵京中贵胄都是一般模样,不管外表如何的清风朗月、阳春白雪,在权势与算计中泡久了,心胸便也只剩蛛网缝隙那么大,容不下一丝一毫的情谊千钧与家国千秋。

      一言以蔽之,夏虫不可语冰罢了。

      他无意与何元微多说,淡淡一点头,抱着何菁菁大步离去。

      ***

      何菁菁这一晚确实是喝多了,昏昏沉沉中,她仿佛闻到一股浓烈的气味,混合了汗味、体味、牛羊腥膻和劣质的香料,再被密不通风的空气掺和一脚,发酵成难以言喻的酸爽。

      这原是她在回纥时闻惯的,并没往心里去,但是这一回,熟悉的气味中掺杂了一股奇异的味道。

      冷而腥,仿佛生锈的冷铁。

      那是血腥气。

      她掀开帐帘的手一顿,若无其事地放下帘幔,脚步轻缓地走向床榻,似乎要休息,手却不动声色地探入怀中,握紧了藏在衣襟里的匕首。

      与此同时,她看清了帐中布置——一张矮榻,一副长案,还有一座粗制滥造的木屏风,闯入者藏身何处简直不言而喻。

      她在经过木屏风时突然掉头,合身扑上的巨大冲力直接撞翻了屏风。藏身其后的闯入者没有选择,只能就地打滚,以此避开直逼胸口的致命一刀。

      何菁菁之所以选择自己动手而不是召唤护卫,是因为此次出行有着不为人知的目的:明面上,她是摩尼教王特使,前来与北律统帅商议合盟事宜。私下里,她却秘密接见了一行游走于北律与大夏边界的胡商,向他们购买了一批特殊的“货物”。

      此事极为机密,绝不能泄露,所以她必须杀了这个闯入者灭口。

      那是个孔武有力的男人,在条件对等的情况下,何菁菁绝没有得手的可能。幸运的是,这人受了重伤,体力与血液的流失拉平了男女之间的体力差距,让她勉强支撑下来。

      可惜对手是个练家子,纵然身负重伤也未曾削弱格斗技巧,很快寻准时机击飞了她手中匕首。就在那人将她摁在地上,即将下杀手的瞬间,指尖传来的柔腻触感暴露了对手的女子身份。

      他犹豫了。

      那一瞬的迟疑给了何菁菁反击的机会,她游鱼般挣出手腕,捞回掉落一旁的匕首。然而蓄势待发的杀招只施展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借着窗外透入的浑浊天光,她看清了闯入者的脸。

      她从未想过,那个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却几次三番将她拖离深渊边缘的男人,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面前。

      ***

      何菁菁在万籁俱寂中睁开眼,血腥味从鼻端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闻惯的公主府寝堂熏香。

      恰好绘竹端着醒酒汤趋步上前,透过低垂的纱帘窥得自家主人睁开眼,忙屈膝跪地,双手奉上汤碗:“殿下醒了?且喝碗醒酒汤吧。”

      何菁菁正好渴了,没计较她窥伺内殿的举动,接过汤碗一饮而尽。绘竹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随即谦卑地垂下眼:“殿下醒了便好……魏相还没走,一直守在殿外。”

      何菁菁有些诧异,透过纱帘和镂空隔断的屏风望过去,就见一道颀长鹤立的身影跪坐在长案前,几乎与垂落的暗影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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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金阙慵归去(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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