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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金阙慵归去(十二) ...

  •   在何菁菁回归中原的谋局中,靖安侯魏暄是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她曾花费相当长的时间研究魏暄的作战策略、用兵习惯,乃至他政务上的决策、朝堂上的主张,说过的话,见过的人,都不分巨细地整理成册,摞列在书房案头。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何菁菁可能比追随魏暄多年的心腹亲卫更加了解他。

      当“密道有异”的信号传来时,魏暄确实想人为制造一出动乱,将度春风上下名正言顺地拿回侯府问话——他手握南衙禁军,本就担着皇城驻防之职,拿人不算逾越。

      却不想安排好的后手还没动用,偌大一座度春风,满堂烛光突然熄灭,瞬间陷入黑暗。

      魏暄:“……”

      他下意识摁住桌上佩剑,却听楼下大堂传来徐徐的丝竹声。紧接着,临近白玉台的两盏青铜烛灯倏忽亮起,烛光映照在清透薄纱上,氤氲出层层分明的光影,仿佛日落时分,被最后一抹夕照点燃的浓云。

      下一瞬,云山散开,一道翩跹身影从帘后踱出,轻纱覆面,身段妖娆,只一个照面就惊艳了众多目光。

      魏暄的注意力原本在至今未曾露面的幕后东家身上,并未过分留意台上舞姬,但他眼力太好,只是随意一扫,立时察觉了不对——那身影实在太熟悉,哪怕隔着一层若有似无的纱帘,脸上又罩了一层轻纱,依然不耽误魏暄一眼认出。

      向来稳健从容的靖安侯瞬间变了脸色:“她怎么在这儿?”

      高台上的女子赤足点在汉白玉高台上,脚踝束着金铃,随着舞步发出流水般的“泠泠”声。胡旋起舞时,彩绸衣袂旋转飘摇,每一处关节都灵活得不可思议,摇曳的脚步能于一瞬间连点玉台数处方位,仿佛花枝在春风中起伏,又像是江潮涨水,肆意流淌过一干看客脸颊。

      她舞得越是风情万种,魏暄的脸色越难看,到后来捏住茶盏的手骨节发白,若非还有一线理智,已经将金贵的越窑茶具生生捏碎了。

      青砚不明就里:“此刻正是好时机,不下令动手吗?”

      魏暄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话音:“再等等!”

      青砚一头雾水:等?还等什么?

      然而当他循着魏暄的视线转向白玉高台,将舞者的体态身姿收入眼底,忽然明白自家主帅在犹豫什么。纵然有轻纱罩面,五官轮廓却是见惯的,单是露出眼睛的半张面孔已是玉色皎然,光照满室。

      青砚这一惊好悬咬掉舌头,说话都不顺溜了:“那那那那不是……”

      魏暄近乎森然地睨视他一眼,目光如刀,将未竟的后半句话生生斩断。

      此时,玉台上的歌舞已近终局,舞者旋身之际,宽大的裙摆骤然打开,仿佛一朵盛放的花。舞姬便是重重叠叠的花瓣深处,最娇柔艳丽的一点花蕊,她偏头睨视着一众看客,与其说是媚惑,其实更像是傲慢,一掷千金的豪客也好,出身优渥的世家郎君也罢,从她眼中一一掠过,却是谁也映照不出身影。

      舞曲终了的一刻,她眼风斜转,却是越过重重人潮与低垂的竹帘,与雅间中的魏暄相遇。靖安侯眼神冰寒,仿佛拔出一半的长刀,刀锋倒映出舞者挑衅又肆意的眼神,好似魏暄在西北荒漠见过的鹰。

      没有什么能折断她的羽翼,也没有什么能逼她低下傲慢的头。

      丝竹声已然停下,舞者挑眉一笑,盈盈身姿仿佛无坚不摧的利器,轻易击碎了看客们的神魂。他们忘记了自家矜贵的身份,也忘记当朝权相在侧,高呼着“兰娘”的名字,不顾一切地向前挤去。

      度春风是京中数得着的酒楼,平时养了不少看家打手,此际正好派上用场。但他们很快发现,在头脑发热的豪客面前,这点人根本不够看,尤其豪客们大多颇有来历,轻易得罪不起,打手们投鼠忌器,很快沦入被动。

      魏暄瞧着不对,厉声吩咐:“把人调进来!”

      青砚二话不说地去了。

      当侯府亲卫赶到时,酒楼中的宾客已经呈现出“癫狂”状态,他们脸颊赤红、目光迷离,对亲卫的阻拦置若罔闻,不顾一切地冲向白玉高台,仿佛要将轻纱后的舞姬拖出生吃了。

      这种精神状态很不对劲,任谁都看得出。魏暄眉头皱起,由众人似曾相识的反应想起一种致人混乱的迷药。

      如意散。

      幸而侯府亲卫大多经历过沙场战事,应对这点阵仗还算游刃有余,很快将失控的宾客逐一分开:症状轻的当头浇一盆冷水,人便醒得七七八八,症状重的直接拖进雅间控制起来,再请良医诊治。

      度春风的动静不算小,不过一刻钟,巡城的金吾卫闻讯赶到——领兵的中郎将姓聂,名承训,曾是苏洵部将,对这位前任上司颇为信服,连带着看魏暄也不甚顺眼。

      奈何窦定章逼宫之后,南衙禁卫归入魏暄掌握,聂承训纵是再不情愿,也得上前见礼:“末将见过魏相。”

      魏暄听他的称呼是“魏相”而非“督帅”,就知聂将军对自己意见不小。他不动声色,只是道:“聂将军来得正好。度春风宾客突然发疯,疑似被人投毒,金吾卫既然来了,便将此地前后封锁,查问清楚之前,任何人不许擅自离开。”

      聂承训虽有私心,却分得清轻重缓急,闻言当即应了,正要下去办差,魏暄又唤住他:“今日献舞的舞姬与酒楼东家单独关押,本侯要亲自审问。”

      聂承训知道厉害,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

      ***

      良医赶到时,场面已经控制住,大部分宾客中毒不深,一盆冷水足够清醒。中毒深的那几位,良医号过脉,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回头对魏暄拱手道:“禀督帅,当是如意散无疑。”

      彼时崔绍已经赶到,不可思议道:“酒楼里不下数百客人,同时中毒,毒性发作时间又如此接近,是怎么做到的?酒水,还是菜肴?”

      魏暄沉吟片刻:“本侯记得,当时玉台两边点起了烛灯?”

      老良医被一语提醒,立刻去验了烛灯,末了回来禀报:“在剩余的蜡烛中验出如意散的成分,想必毒素是由此而来。”

      魏暄寒凉一笑:“当时献舞的那位在哪?”

      ***

      何菁菁本以为魏暄一早盯上度春风,好容易抓住把柄,不将人审问个底朝天不算完。轮到自己时,怎么着都得快天亮了。

      谁知她被单独关进雅间后不过半刻钟,竹帘忽然被人掀开,那神色漠然的靖安侯大步而入,在她对面撩袍坐下。

      何菁菁:“……”

      来得还挺快。

      “原以为白日里那场风波后,殿下会安分待在公主府里,看来是魏某高估了殿下的耐性,”魏暄语气虽还客气,目光却极锐利……甚至带出几分凌厉的意味,“说说,殿下怎会来了此地,还穿成这般模样?”

      说到“这般模样”时,他语气骤冷,视线飞快掠过小公主衣料未曾遮住的侧腰,又转向一边。

      何菁菁倒是没觉得不妥——搁在上辈子,她比这更暴露的衣裳都穿过,难得原主身材不错,露一露又能怎样?

      但魏暄看不惯,解下披风兜头罩下,眼看这小公主满口叫热,还想丢到一边,眼神简直要飞出刀子:“穿着。”

      何菁菁激灵了下,直觉这两个字怒气甚重,为免因小失大,还是谨慎地裹严实了。

      直到靖安侯的脸色稍稍缓和,她才慢悠悠道:“这不是听说度春风是西市最热闹的酒楼,想着过来开开眼吗?”

      这借口一听就是临时瞎编,而且编得相当没有水准。魏暄微微眯眼,那原是一双桃花眼,含笑凝睇时格外多情,可惜靖安侯掌的权太重、担的人命也太多,重重枷锁当头罩下,眉眼难以舒展,便显得狭长冷峻,好似一把压着三千里山河的长刀。

      “开开眼?”他不动声色,“开眼开到台上去?殿下方才真是出尽了风头……却不知万一风声泄露,殿下清誉何存?我大夏皇室颜面何在?”

      何菁菁状似无奈:“这不是没法子吗?本宫虽开了府,这半年的用度却被宗正寺扣在手里,至今没发下来,本宫节不了流,总得想法子开源吧?”

      魏暄好悬被气笑了:“殿下今日开府,库房中的礼金流水一般,总不少于千金之数,何至于要您亲自登台?”

      何菁菁愁眉苦脸:“礼金确实收了不少,可我公主府上下多少人?光亲卫就不下数百,光靠那点礼金,等着坐吃山空吗?”

      她兴致勃勃地掰起手指,居然跟魏暄算起帐来:“这度春风可是西市有名的流金之地,登一次台就有百金之数!虽说分到本宫手上只有三成,可一次三十金,十次便是三百金,足够公主府半年用度了!”

      魏暄不敢再看长公主那副皎然玉照的容颜,唯恐一个没忍住,直接提溜起对方衣领以下犯上:“殿下这笔帐倒是算得清楚明白。”

      何菁菁只当他在夸自己,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那可不!有了这笔进帐,公主府没修缮的便能修缮齐整,亲兵的铠甲武器也能换一批新的——说来,他们都是南衙出身,总不好太丢皇叔的脸面不是?”

      魏暄摁了摁突突乱跳的额角:“殿下是什么时候跟度春风背后的东家搭上线的?”

      何菁菁托腮想了想:“三日前。”

      魏暄若有深意:“何人可以证明?”

      何菁菁掩口打了个哈欠:“当时身边跟着的是止水和苏洵,皇叔若不放心,找他们俩询问便是。”

      魏暄面露沉吟。

      他心知肚明,止水是何菁菁从回纥带回的侍女,追随她多年,忠心自不必说。苏洵虽是南衙出身,当初受窦定章连累,却是由何菁菁作保救下。以他恩仇分明的性子,不是没可能为了“救命之恩”而替长公主撒下瞒天大谎。

      因此,这两人的供述都不可信。

      就见何菁菁想了想,又道:“对了,本宫那天还撞见仁安,被她好一通排揎……当时动静闹得挺大,好些客人都瞧见了,皇叔若不放心,大可去问仁安,想来她总不会为本宫说谎吧?”

      魏暄撩起眼皮。

      没人比他更清楚仁安郡主与长公主之间的恩怨,谁都可能为何菁菁撒谎隐瞒,唯独仁安郡主不会。

      也就是说,何菁菁声称她三日前来过度春风,这话十有八九是真的。

      但,也仅此而已。

      “看不出来,殿下与这度春风背后的东家倒是旧相识,”魏暄状似闲聊地转换了话题,“度春风的胡姬歌舞最为出名,若非知根知底,想来这位东家也不敢放任殿下上台,赚这笔辛苦钱吧?”

      何菁菁目光微沉,这一回倒并非做戏,而是实打实地脸色不善。

      ***

      魏暄对何菁菁到底有所顾忌,相谈不过两刻钟,这混不吝的小公主就祭出“我困了”大法,也不管魏暄是何反应,直接趴倒在长案上,踏踏实实地会周公去也。

      直把靖安侯气得青筋乱颤,恨不能寻把戒尺来,将四六不着的长公主殿下狠狠教训一顿。

      他奈何不了何菁菁,只能柿子捡软的捏,掉头收拾度春风真正的东家。

      出乎意料,此人居然是位年纪颇轻的女郎,观其形貌应是中原人与胡女混血所生,许是在红尘寻欢地浸润久了,哪怕她规规矩矩地跪坐案后,举手投足间依然流露出一股不自知的媚态。

      魏暄已从聂承训口中知晓“兰娘”的名头,他无意为难这些欢场卖笑的可怜人,但此事牵扯到如意散和三年前那桩旧恨,扒皮抽骨也得问清楚。

      “今晚度春风暴乱,皆因台上烛灯被加入一种名为‘如意散’的迷药,”魏暄直截了当,“几乎同一时间,本侯安排在度春风附近的亲卫发现了一处密道出口,有人从度春风里逃出,我安排的亲卫没能擒住人,只重伤了他……”

      兰娘额角滑落细细的冷汗,手指不由自主攥紧。

      魏暄面对何菁菁时尚且收敛几分,此时看向兰娘,目光锋锐异常,好似要将皮肉削去一层:“你能否告知本侯,度春风的密道从何而来?逃走那人又是何身份?”

      兰娘深吸一口气,耳畔回响起何菁菁不久前说过的话。

      “不要想着扯谎话欺瞒魏帅,凭你这点道行也瞒不过他。你必须确保自己说的每句话都是真话,只有这样,你才经得起他的审视和推敲。”

      “放大你想让他听到的,含糊你不想示于人前的细节,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兰娘正身跪拜,额头触碰到自己冰凉的手指。

      “魏相容禀,”她低声道,“妾身母亲原是西域胡女,被行商的父亲看中,赎身娶作妾室。妾身三岁时,回纥南下打谷草,父亲惨遭横祸,我与母亲则被掳走,从此再未见过面。”

      魏暄低垂眉眼,神色莫测,也不知是否信了她的说辞。

      “然后呢?”他不置可否,“你投靠了回纥人?”

      兰娘低俯腰身,好似一朵倾倒的兰花,开口却是字句惊心:“魏相可曾听说过摩尼教?”

      魏暄神色漠然,许是早有猜测,此刻并不显得意外,只是越发冷峻。

      “摩尼教能在西域一手遮天,自然不是单靠点化世人,”兰娘嘲讽一笑,“他们并非简单的乌合之众,而是有一个成体系的组织,每年都会吸纳幼童进入,择选出资质优异者为教王所用。”

      “新入摩尼教的幼童会在‘混沌殿’接受摩尼教义的点化……其实就是洗脑,同时学习武艺和各种用得着的暗杀技巧。一年后,三百名幼童只有五十人能进入‘人间殿’。再过一年,从中选取三十人进入最后的‘光明殿’。”

      “在这里,幼童会接受分门别类的教导,有些专攻行刺暗杀,有些却擅长探听情报。”

      “随后,他们会被派出执行任务,有的人能回来,更多的却是就此消失。如果足够幸运,能活着撑过三次任务,就会被吸纳入教派,成为一枚有价值的棋子。”

      兰娘勾起色泽丰润的唇角,说不出是讥诮还是自嘲:“妾身比他们都幸运,因为天生殊色,哪怕武学一道并未过关,也特许进入光明殿。三年后学成出师,受命潜入京城,成为一名刺探情报的暗桩。”

      不知为何,听到“天生殊色”四个字,魏暄心口剧烈收缩,像是被什么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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