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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金阙慵归去(十一) ...

  •   度春风是帝都城数得着的流金之地,每晚日落至子夜时分最为繁华。待得天色暗下,门口便会亮起大串彩灯,丝竹和着宾客的笑谈声随着阵阵香风扬了漫天,勾勒出夜幕下的盛世清平。

      这一日临近日落,何菁菁换装便服,再次造访度春风。此番登门,她只带了侍女止水,行踪隐秘低调,态度却十分嚣张,一句招呼不打,当仁不让地占据了二楼位置最好的雅间。

      鉴于仁安郡主白日里刚在公主府吃过大亏,断不会顶着一张红肿面庞招摇过市,占地盘的举动异常顺利。她前脚刚进雅间,后脚跑堂小二就端着托盘进来,殷勤备至地奉上刚煮好的凉饮:“今日天热,贵客饮杯梅子饮去去暑气吧。”

      梅子饮色泽殷红,盛在琉璃杯里,再以冰块和鲜果为点缀,稍一晃动就能听见碎冰撞在琉璃盏上的清脆动静,令人暑气顿消。

      何菁菁轻啜一口,看神色还算满意,开口却言辞锋锐:“你们东家呢?上回是事务缠身,这回怎么说?又不在楼里?”

      小二早料到她有此一问,答得滴水不漏:“实在对不住,咱们东家今晚有贵客招待,抽不开身。”

      何菁菁笑了笑:“无妨,我就在这儿候着,等到他有空为止。”

      小二低眉顺眼:“东家这一整晚怕是都不得闲,还请贵客见谅。”

      何菁菁微微一笑,似有深意:“不着急……告诉你们东家,我就在这儿等着,他若想通了,随时可来寻我。”

      店小二亦是人精,闻言眼角猛地抽跳,狐疑看向何菁菁。后者却不再理会,捧着琉璃盏细品凉饮,兴味盎然地转过视线。

      店小二略带不安地退下了。

      但凡来过度春风的都知道,此地最富盛名的并非美酒佳肴,而是传自西域的番胡歌舞。每当华灯初上,一楼大堂的纱帘便会落下,帘后掩映着一方三丈宽、半丈高的汉白玉台,盛装艳服的舞姬和着乐曲在台上翩然起舞,曼妙好似壁画中的飞天神女步入红尘。

      那场面实在是大写的“声色犬马”,能令久经红尘的世家纨绔看直了眼。

      在这些来自西域的舞姬中,最出挑的是兰娘——谁也不知她真实相貌如何,只因她每每起舞必戴面纱,不过,单凭那副盈盈楚楚的身段和湛黑中泛着隐隐幽蓝的眼睛,便知这必然是个绝色佳人。

      比眼睛和身段更美的是她的舞姿,那是西域的龟兹古曲,腾挪间又杂糅了中原乐舞,庄严与妖娆兼而有之,好似冬夜里的新雪、拂过花枝的春风,平白有着摄人心魄的魔力。

      何菁菁来都来了,自然不会错过这帝都西城最富盛名的歌舞——她事先打听过,兰娘自矜身份,轻易不上台,每月只在十五这一日登台献舞。于是这一天便成了帝都纨绔子的狂欢之夜,但凡有些身份和家底的,都会想方设法订到度春风的雅间,纵然花费千金亦不吝惜,只为一睹西域舞娘的绝世风姿。

      这一晚尤其热闹,慕名而来的王孙公子将二楼挤得满满当当,一楼大堂亦是人满为患。兰娘尚未登台,来自豪商贵客的打赏已经落满白玉台,堆起一座珠光宝气的金山。

      当丝竹声翩然响起时,台上一座水晶沙漏翻转而下,沙砾细细流逝,意味着开场时刻即将到来。与此同时,店小二端着黑檀木盘穿行于雅间之中,里头的豪客纷纷给出打赏——在这等流金之地,金银锭子根本上不得台面,珍贵玩件如白玉佩、翡翠簪、玛瑙扳指亦只是寻常之物,有出手阔绰的,直接赏下一斛明珠或是和阗白玉雕的半人高玉佛,便是买下度春风也绰绰有余。

      这亦是酒楼不成文的规矩,谁出的价码最高,待得当晚子时、楼中宾客散去后,这风华绝代的舞姬兰娘便会为他单独舞上一曲。

      西域舞姬固然稀罕,但单独一舞的待遇更令人垂涎三尺,难怪座中王孙贵胄卯足了劲,要在竞价环节一较高低。

      何菁菁手头不算宽裕,无意打肿脸充胖子,见店小二端着托盘等在门口,只挥一挥手就将人打发了。此举难免招致座中纨绔子的讥讽:占着二楼位置最佳的雅间,却连竞价都出不起,这不是占着五谷轮回之所却不那啥啥吗?

      但是很快,讥讽声渐次弱下,因为相隔五六丈,另一处雅间的竹帘后伸出一只修长漂亮的手,手指苍白清瘦,乍一看仿佛世家子弟的弱不禁风,骨节与虎口处却裹着厚重的老茧,举动间显示出十足的力量感。

      那只手将一样物件丢在托盘上,不容忽视的份量坠得托盘一沉,抛出的“价码”却并非金珠玉宝,而是一面不甚起眼的铁牌子。

      黑黝黝的无甚装饰,一面雕了头老虎,另一面却是个大篆的“魏”字。

      店小二的脸色立时变了,但凡有些常识的都知道,帝都权贵中唯有一人姓魏。

      新晋权相,当朝靖安侯,魏暄。

      他捧着托盘的手不自觉地打起颤来,连剩下的筹码都顾不上收,转身匆匆下了楼。

      度春风极重贵客私密,竹帘拉下,任谁也瞧不见里头的人。然而能在销金窝占据一席之地的,大多不乏背景来历,眼看那块铁牌有异,谈笑声不免低弱下去,视线交换间多了几分不明就里的惴惴之意。

      在座众人中,只有何菁菁最为闲散惬意,一口烤肉一口梅子饮,吃喝得不亦乐乎。忽听竹帘哗啦一响,小二捧着酒壶折返回来,低头为她满上美酒。何菁菁余光瞥见,抬手挡住杯口:“本宫待会儿还要见客,就不饮酒了。”

      小二顿了下,开口却是一把娇软的女音:“殿下所等之人,难道不是妾身吗?”

      何菁菁诧异回头,只见来人抬起头,男装打扮下藏着一副清冷面孔,蛾眉玉白、好目曼泽,虽处声色场所,却有一副不沾片叶的出尘姿态。

      “贵客驾临,妾身未曾远迎,还请见恕,”打扮成店小二的丽人盈盈屈膝,“作为赔礼,妾身替您奉酒如何?”

      何菁菁长眉轻挑:“兰娘?”

      男装丽人低眉一笑,默认了。

      ***

      引发众人瞩目的焦点兀自淡然,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酪浆。窗口忽而闪过一道身影,青衫剑客不知何时进了雅间,大剌剌地盘膝坐下:“安排妥了!附近街道、巷口都有人盯着,一旦有行踪可疑之人出来,立刻拿下。”

      以一方玄铁令牌止了满楼谈笑的魏暄住了银箸,偏头望向窗外,犀利目光洞穿夜色,将度春风临近街道的动静收入眼底。

      “埋伏亲卫是谁统领?”

      “崔绍,”青砚不见外地抢过酒壶,刚对嘴灌了口,眉头好悬打成死结,“甜的?酪浆?”

      魏暄:“今夜不安宁,饮酒容易误事。”

      青砚小声嘀咕:“平时也没见你多喜食甜,怎么偏偏对酪浆情有独钟?跟个小娘子似的……”

      眼看魏暄目光扫来,忙人五人六地转入正题:“你既认定这酒楼有问题,大可派人盯牢,一边让人盯着,一边又堂而皇之地亮明身份,就算真有什么问题,也早被你靖安侯的虎威吓没了影。”

      魏暄尝了口酪浆,不知是想多了还是怎的,总觉得隐隐有股腥膻味,不似记忆中的香甜诱人。他饮不惯,复又放下:“我就是要他们闻风而动。”

      青砚半是挑衅半是诧异地挑了挑眉。

      “你这是要……投石问路?”他脑筋不慢,稍一转念已经反应过来,“也对,这楼里上下多少宾客,一个一个查要查到猴年马月?不如让他们自己动起来,动了才会乱,乱了,自然就漏出马脚。”

      他奔波半日,显见是饿了,捞起两块点心塞嘴里,借着喝不惯的酪浆强灌下去:“接下来怎么办,就这么干等着?万一人家沉住气,死活不露破绽呢?”

      魏暄侧过脸,目光越过垂落的竹帘缝隙,锁定了纱帘掩映的白玉台。

      水晶沙漏中的流沙,已然去了小半。

      ***

      “魏帅是兵法大家,深谙敌进我退的道理,若是本宫猜测不错,他方才故意亮明身份,就是要看你如何应对,但凡你乱了阵脚,他便能顺藤摸瓜,将度春风里的魑魅魍魉一网打尽。”

      相距不远的雅间中,纱绢糊成的花灯照亮相对而坐的两张美人面,何菁菁有滋有味地品着梅子饮,不时挑两筷菜馔送入口中。

      男装打扮的绝世舞姬有一张端妙容颜,高鼻深目、肤白如雪,胡人的深邃与东方的婉约糅合一处,绽放出明艳照人的容色。

      闻言,她长眉微蹙,随即露出毫无破绽的笑容:“殿下这话,妾身却是不懂,我度春风做的是正经生意,哪来的小鬼作祟?”

      何菁菁睨了她一眼:“兰娘子只管打肿脸充胖子,来日到了魏帅面前,也要嘴硬到底才好。”

      兰娘飞快抬眼:“殿下此话何意?”

      何菁菁微笑起来。

      “如果是我,发现投石问路的计策没用,就会主动制造混乱,或是捉拿贼人,或是查出违法乱纪的买卖,总之,要名正言顺地关张了你度春风,再将闲杂人等一一过堂挨个讯问。”

      “即便上上下下都查不出问题,生出的疑心却没那么容易打消,自此之后,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魏帅的眼睛,但凡发现破绽,等待你的必定是雷霆铁腕接踵而至。”

      她弯起细白的手指,在桌案上轻敲了敲:“兰娘子,现在告诉我,你还觉得自己能躲掉吗?”

      兰娘姣好的面庞如覆严霜,蜷起的手指神经质地颤缩了下。

      何菁菁恍若未觉,只是笑眯眯地望向她身后。

      兰娘循着她的目光回过头,明白了长公主的暗示——水晶沙漏已经漏完大半,当最后一点沙子流光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聚焦于白玉台上。

      不管是打草惊蛇,引出藏身度春风的“小鬼”,还是刻意制造混乱,将上下人等一网打尽,这都是最恰当的时机。

      “你想怎样?”这风华冠京师的舞姬于电光火石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脸色微沉,“我与你一样身不由己……这些年,度春风虽为摩尼教传回不少消息,但从未真正做过有损中原之事。”

      何菁菁抿了口酪浆:“本宫知道。”

      兰娘:“我知回纥覆灭,教王生死不明,摩尼教上下均已落入圣女掌控……我无意与你为敌,只是受制于人半生,眼下想过过自由自在的清静日子,难道这也不成吗?”

      何菁菁回味着“自由自在”四个字,意味莫测地笑了。

      “自由是个好东西,人人想要,本宫也不例外,”她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换了个更为闲适的坐姿,“可惜你我人在局中,岂是想脱身就能脱身的?”

      “一入幽冥,终身魑魅,这么简单的道理,需要我讲给你听吗?”

      兰娘不止手指,嘴唇也哆嗦起来。

      何菁菁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再说,你真觉得自己能置身事外?昨日造访你的那位贵客,现下正等在密室里吧?你亲自出面,不就是为了引开本宫视线,好方便他从密道逃脱?”

      这一回,兰娘货真价实地惊骇了。

      ***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时,夜色深处升起一道雪亮焰火,遥遥映照在窗棂上,好似骤然降下的闪电。

      魏暄执杯的手一顿,不动声色地放回案上。

      青砚有些诧异:“这酒楼还真有密道?”又转向自家主帅:“你是怎么知道的?”

      魏暄:“当日敦煌城中查抄清平坊,主事之人险些从密道逃走,一朝被蛇咬,未雨绸缪罢了。”

      青砚不依不饶:“那你又怎知,这密道出口会设在何处?”

      魏暄蘸了少许茶水,在桌案上画出临近街道的示意图:“设置密道的初衷无非是为了万一,倘若有人上门搜查,主事之人能用最快的速度逃离京师。是以密道出口定然选在位置僻静、行人稀少,但又不会过分远离主要街道的地方。”

      “此外,京城地下开凿了下水涵洞,挖掘密道势必要规避开这几段,只需对照图纸勾勒出大致区域,就能圈定他们必经的路口。”

      魏暄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将隐藏背后的谋划与部署一笔带过,而后寒凉一笑:“当然,若度春风问心无愧,这些都派不上用场……不过现在看来,这酒楼背后的东家似乎也没有那么清白。”

      ***

      “度春风是京城最富盛名的酒楼,耳目遍布三教九流,本宫也好,旁人也罢,都不会轻易放弃这把利器。”

      何菁菁悠悠道:“你以为用一手暗度陈仓,将那位贵客送出度春风就能万事大吉了?其实当你动用那条密道,并且被魏帅的人察觉行踪时,就已经将这盆脏水接过头顶。”

      “哪怕没抓到现形,魏帅也绝不会放过度春风,大不了一锅端了,扣在府中慢慢讯问……兰娘子,你觉得这楼里上上下下,是否都如你一般嘴硬心冷?”

      兰娘撕扯着唇角胭脂,同样的话再度问出口时,已经没了那份理所当然的底气与试探:“你……究竟想怎样?”

      何菁菁听出她隐而未发的示弱,嘴角轻轻一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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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金阙慵归去(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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