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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金阙慵归去(十) ...

  •   突如其来的变故并未打乱公主府的阵脚,何菁菁似乎早料到有此一着,先命人将受惊过度的仁安郡主送回庾府,又将正院偏殿收拾出来,供魏暄问话用。

      “本宫也不知这混账玩意儿是灌多了黄汤还是失心疯了,”她十分大方地说,“既然皇叔在这儿,烦请替本宫问个明白。”

      魏暄仔细留意小公主神情,并未瞧出饮宴被打断的沮丧。恰恰相反,她瞳孔发亮、嘴角带笑,似乎对接下来发生的事很是期待。

      魏暄忍不住问道:“殿下不气恼吗?”

      何菁菁有些诧异:“本宫为什么要气恼?”

      魏暄欲言又止。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何菁菁后知后觉的反射弧终于跑完全程:“哦,皇叔是觉得他给我惹了事?本宫巴掌都打在仁安脸上了,就算没这一出,庾氏就能与我善罢甘休?”

      魏暄:“……”

      何菁菁抚了抚发髻上的珊瑚玉钗:“再说,这姓程的侍卫摆明不是什么好东西,放任他留在我公主府里,还不知要惹出什么祸事。如今能在没闯下滔天大祸之前将人揪出,不是皆大欢喜吗?本宫何止不气恼,还恨不能放个爆竹庆祝一番!”

      魏暄摁了摁眉心。

      虽然长公主殿下想起一出是一出,不过这番话还当真有几分歪理。

      程章其人已经在靖安侯跟前挂了名,若非顾忌他是公主府的人,魏暄早将人提回侯府问讯。他先前主动索要请帖,又于百忙中抽出空闲登门赴宴,就是为了哄得这牛心左性的公主殿下松口,许他将人带走问话。

      谁知事情就是这么凑巧,不必靖安侯开口,程章先主动撞在他手里,倒是省了一番口舌。

      按魏暄的意思,其实是想单独审问程章,毕竟此人与三年前阳和关外一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万一问出什么机密内情,有外人在场总是不便。但何菁菁大约是对“审讯”一道颇为好奇,坚持要求旁听,她又是公主府的正牌主人,魏暄不便拒绝,只能应允。

      “此人背后兴许另有牵扯,魏某不敢阻拦公主旁听,但也只能是公主一人在侧,”魏暄神色凝重,“稍后不知听到什么,还请公主三缄其口,莫要向外透露。”

      何菁菁做了个封嘴的动作,眨巴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瞧着魏暄。

      很快,闲杂人等一应退下,偏殿里只余魏暄与何菁菁两人。那不安分的小公主坐在矮榻上,从四扇木屏风的镂空花纹中射出好奇的视线。

      魏暄背手而立,冷眼瞧着青砚将程章押进偏殿,那神智不清的侍卫被泼了足足三桶冷水,从头到脚都湿透了,脸上却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瞧着靖安侯也不知畏惧,只会迷迷瞪瞪地傻笑。

      魏暄问了两句,便知此人尚未清醒,就算将大理寺三十六道刑具挨个用过一遍,也决计问不出什么。幸而他早有准备,命人寻来信得过的良医,替程章把过脉后,那两鬓微白的老医者突然变了脸色:“禀督帅,这人不是喝醉,他是、是服用了过量的如意散!”

      老医者出身玄甲军,原是伤兵营军医,因其上了年纪,魏暄不忍他整日奔劳,这才安排进侯府当了良医。但他在军中多年,习惯了旧时称呼,哪怕自家主帅加封参知政事,成了政事堂权臣之一,依然改不了口。

      “如意散”三个字出口,魏暄所有外放的情绪瞬间收敛,如果说,他方才虽然气势逼人,身上却还有着属于“人”的活气,那现在就是一把出鞘的长刀。

      冰冷、锋锐,而又充斥着尸山血海洗练出的暴虐煞气。

      魏暄突然转过身:“殿下。”

      何菁菁早有准备,不慌不忙:“皇叔有话说?”

      魏暄眉目低垂,将汹涌而生的戾气强行压下:“此人服食迷药,一时半会儿怕是无法清醒。未免有污殿下耳目,臣请将此人带回府中,单独审讯。”

      何菁菁心知肚明,魏暄是准备上些不便示于人前的手段,亦是不愿程章吐露出的秘情被自己听见,这才有此要求。

      按照原先的打算,何菁菁是应拒绝的——抓着程章在手,便是捏住靖安侯软肋,不愁拿捏不住他。

      然而她瞧着魏暄紧绷的眼角与冷漠中透着一丝惨淡的脸色,又有些迟疑。

      何菁菁人在回纥七年,却并未放松对中原情报的探查,深知三年前那场牢狱之灾对魏暄而言意味着什么,纵然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原本温厚清正的少年将军却是性情大变,雷厉风行杀伐酷烈,甚至连天子权威都不放在眼里。

      碍于靖安侯府的赫赫权柄以及麾下五万玄甲精锐,朝堂诸公当面不会多说什么,寒暄时的眼神交汇与私下议论时的含沙射影却骗不了人——这是个朝堂异类,他们忌惮他、猜疑他,哪怕此时谈笑甚欢,一旦合适的机会出现,依然会不遗余力地绞杀他的存在。

      那身为当事人的魏暄不知道这些吗?

      连何菁菁都能打探到的消息,他只会更加心知肚明,但他不在乎。

      自从那两万玄甲将士血洒阳和关外后,他就不再关心这些身外事,踩着同袍的尸骸与前辈的冤屈苟延残喘至今,不过是为了求得一个真相。

      如今,一条详实的线索就摆在面前,他怎可能不紧紧抓住?又怎能容忍这条软肋被旁人拿捏在手里?

      何菁菁于电光火石间修改了原定计划:“我若说不,皇叔今日就算打出门去,也得把人带走吧?”

      魏暄面无表情,瞧神色分明是默认。

      何菁菁摊开手:“既如此,皇叔请便吧。”

      魏暄倒是一怔。

      他急于追查旧案不假,却也知道这小公主看似温驯,实则乖戾,要从她手中带走人着实不易,要是表现得过于急切,说不准还会被她抓住把柄,趁机拿捏一番。

      但魏暄没法用理智和城府压抑住迫切心情,他等了足足三年,每一天都是辗转煎熬,毒火流淌在骨子里,铁石心肠都要被烤化了。

      他万万没想到,何菁菁居然这般轻易松了口。

      “人,我可以交给皇叔,只有一个条件,”屏风后的小公主端详着自己指甲,仿佛对新染的颜色不是很满意,“只要皇叔应承,本宫从此不再过问程章的事,如何?”

      魏暄微微蹙眉:“什么条件?”

      “还没想好,等想到了,自会告知皇叔,”何菁菁偏了偏头,含笑道,“放心,我的要求很简单,不犯律法、不违道义,更不会伤及皇叔心中所重一分一毫。”

      魏暄到了嘴边的话被她一记浅笑堵回去,沉默片刻,欠身施了一礼。

      成交。

      ***

      虽然公主府与靖安侯竭力封锁消息,但仁安郡主遇袭这么大的动静很难瞒过有心人。魏暄前脚提走程章,闻讯而来的沈沐风后脚便进了明堂,只见自家主子半倚在坐床上,手里抱着那只粉白狸奴,眼角眉梢露出乏意。

      “是想问本宫为何不按照原计划拿捏魏帅,而是直接把人交给他吧?”她揉摁着眉心,“事先没与沈先生商量,是本宫莽撞了。”

      沈沐风沉默片刻:“魏帅性情桀骜,不愿受人胁迫,以程章拿捏固然能得一时之利,后患却是无穷……如此也好,他领了殿下人情,就算嘴上不说,日后行事却会多偏向殿下几分。”

      何菁菁轻嗤一笑:“你倒是会替本宫找理由。”

      沈沐风低眉敛目:“下臣只是就事论事。”

      何菁菁轻抚狸奴绒毛:“若是本宫说,当时没考虑那么多,只是单纯想把程章交给他呢?”

      沈沐风终于露出一丝诧异。

      何菁菁却没继续说下去。

      ——无关谋算,也无谓时局,只是眼看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被世事风霜磋磨得面目全非,极罕见地,自以为冷硬的心肠生出一丝不忍……罢了。

      “木已成舟,多思无益,幸而将程章交给魏帅本就在咱们计划内,于大局并无太大影响,”沈沐风飞快调整好思绪,“魏帅为人,下臣大约有几分了解,纵然当不成朋友,倒也不会妨碍什么……要紧的是恒王与至今没有消息传来的紫阳观主。”

      何菁菁偏头蹭着狸奴柔软的被毛,目光却是冰冷而审视的:“紫阳金蝉脱壳,不管有何目的,明面上的身份都不能再用。从今往后,她只是一介名不见经传的江湖草莽,于本宫大计似乎也妨碍不到什么。”

      沈沐风向来智珠在握,此时却少见地露出急切:“殿下有所不知,紫阳其人阴险毒辣,又于中原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如今她借假死脱身,便如鱼入汪洋,若不尽早铲除,怕是后患无穷。”

      何菁菁没说话,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沈沐风在静默的对峙中感受到压力,那于人前四六不着的小公主剥去不着调的伪装,露出的锋芒竟是出乎意料的锋锐,只是短兵相接地擦了个边,已经让算无遗策的谋士流了满后背的冷汗。

      “那就这样吧,”正当沈沐风迟疑着要不要说些什么缓和气氛时,何菁菁忽然敛下气势,抱着狸奴懒洋洋地躺倒,“让暗桩搜寻紫阳下落,顺便盯紧何元微,以防他二人暗中串通……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

      沈沐风长出一口气,抻紧的后脊不动声色松弛下来。

      他端正跪坐,长身行了一礼:“殿下英明。”

      ***

      “哗”,一桶冷水泼在程章头上,他迷迷瞪瞪地抬起头,发现自己好像只是一眨眼,就从穷奢极欲的度春风换到了昏暗阴冷的地牢里。

      有那么一时片刻,程章几乎以为自己发了梦魇,但是扣在手腕上的铁箍告诉他,这不是梦,而是比梦境更加冰冷残酷的现实。

      “程章,平康十二年生人,祖籍河东朔州。平康二十五年,朔州遭遇饥荒,你被卖与人牙,随后幸运逃脱,辗转入了军籍。”

      “平康三十一年,你随当时的河东道节度使裴康入京述职,因故调入南衙右武卫。随后八年间,你作战勇猛,深受上峰信重,累功升至校尉。”

      “神启二年,北律南下,你奉命押运军粮至阳和关外。后来的事……不必魏某多说,想必程旅帅也清楚。”

      魏暄转过身,神色平静至极:“魏某只有一个问题,当年押运军粮过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程章浑身湿透了,也不知是泼上去的冷水还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冷汗。他怔怔看着魏暄,仿佛看着半生以来最可怕的噩梦。

      “魏、魏帅……”程章听到自己艰难地开口,“您在……说什么?卑职……怎么听不懂?”

      魏暄长身而立,半边面庞隐没在化不开的黑暗中,再锐利的眼神也无法洞察他此刻情绪。

      唯有平稳冷定的声音传来:“魏某给你一个机会,现在说出实情,我保你全家不死。”

      “你若不招,明日天亮前,你被带回侯府受审的消息就会传遍京师……你猜,你背后的主子得知此事,会是什么反应?”

      程章神色惊恐,仿佛看到了恶鬼。

      半个时辰后,魏暄走出地牢,步伐稳健从容,神情却近乎森然,就着廊下水盆洗去手上血迹时,两名亲卫离得远远的,甚至不敢上前搭话。

      慢半拍的崔绍赶到时,那盆水已经变得血红,亲卫将血水泼到青石板路上,崔副将脚步一顿,被血腥气熏得微微皱眉。

      他不动声色,上前道:“督帅。”

      魏暄摸出帕子擦拭手掌:“程章的家人都带来了?”

      崔绍犹豫了下:“末将无能,没能寻到程章家人。”

      魏暄擦拭的动作顿住:“什么意思?”

      “末将赶去程章居住的翊善坊时,宅子已经人去楼空,大件摆设丝毫未动,唯独程家人不见踪影。”

      “据左邻右舍说,半个时辰前,程家门口停了辆大车,将人尽数接走。当时有邻居上前询问,程家人说,是家里遇上急事,赶着出城一趟。”

      魏暄听到此处,已然发觉不对:“大人出城就算了,程章膝下有一幼子,也跟着出城了?”

      崔绍没说话,用神色默认了。

      魏暄闭目片刻,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戾气:“程章应是料到有此一出,才死扛着不松口。”

      他复又睁眼:“可曾查明,程章过去三个月,最常去的地方有哪些?”

      崔绍不假思索:“除了去南衙点卯,便是与同僚宴饮应酬。”

      魏暄盯着檐下松柏的视线骤然转来:“去哪宴饮?”

      崔绍:“度春风。”

      魏暄目光寒凉,背在身后的手指慢慢攥紧:“度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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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金阙慵归去(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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