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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金阙慵归去(九) ...

  •   在那段一度遗失的久远回忆中,没有帝都的广厦庭院,也没有洋洋阔阔的琴音清鸣,有的只是塞外沙风呼啸过耳,细碎的沙砾打在脸颊上,仿佛尖利的小刀割着皮肉,痛楚并不剧烈,折磨却无止无休。

      魏暄躺在粗糙的木板上,手脚禁锢已解,却软绵绵的动弹不得。那木板竟是“活动”的,走一阵停一阵,不远处传来粗重的喘息声,似乎是有人正吃力地拖动自己。

      魏暄试着挣动咽喉,干渴到快要冒烟的嗓子没能说出字句,只发出干涩的单音。下一瞬,急促的脚步声奔至近前,有人将他从木板上扶起,水囊撬开唇舌,灌过来一口香甜的酪浆。

      他嘶喘着,说出这些天来第一句完整的话:“这里……是哪?”

      那人沉默片刻,开口竟是女子的清软:“往西三十里,穿过这片荒漠就到凉州了。”

      这些天,魏暄目不能视,无从判断身处何地。但凉州是河西道治所,亦是裴氏三代经营多年的根基。不管阳和关外的战事有多惨烈,也不管远在京中的圣人和百官准备了多少猜疑和众口铄金,只要回到凉州,他此身就算安全了。

      哪怕魏暄一路上有再多猜疑,时至今日也该看出,对方确实没有丝毫歹意,反而不遗余力地护他周全。
      靖安侯默然片刻:“姑娘救命之恩,魏某他日必定报答,敢问……”

      他话没说完就断了音,裂出血丝的嘴唇被柔软的唇舌堵住,那人轻车熟路地撬开牙关,又渡了一口酪浆进来。

      魏暄猝不及防,不知是呛的还是被对方丝毫不顾及女郎名誉的举动惊的,连连咳嗽起来:“你……咳咳,咳咳咳!”

      “不用你报答,”他听到那不知姓名的女子似笑非笑道,“来日想起旧事,魏侯不找我麻烦,就是谢天谢地了。”

      她起身要走,柔软的衣料拂过魏暄指尖,靖安侯心念微动,下意识握住了。

      疲软的手指吃不住力气,衣袖流水般从指缝间滑过,那人却驻足回首,两道清凌凌的目光射在脸上,饶是魏暄一双眼睛成了摆设也能察觉到。

      “姑娘名誉……因魏某受损,”他吃力地吐字,“可否……告知芳名,以容……日后相报?”

      那人沉默片刻,忽然咯地笑出声。

      “魏侯打算怎么报答?”她兴味盎然地问道,“以身相许吗?你要是这么说,我可就应下了,毕竟这桩买卖,吃亏的可不是我。”

      魏暄:“……”

      靖安侯活了二十来年,见识过不少女郎,或胆大或泼辣或刁蛮或骄横,却从未如眼前之人一般直言无忌,透着一股视规矩礼数如无物的纵情肆意。

      哦,某位虽然挂着“长公主”尊名,却丝毫不见贵女矜持,反倒如亡命徒般肆意无忌的小殿下除外。

      魏暄从回忆中抽身而出,抬头就见不过片刻功夫,何菁菁已经将糯米粽挨个解开,分成整整齐齐的两份,一半摞在碟子里,一半被她用银箸夹着,颇为享受地送进嘴里:“唔,不错……粽子果然还是豆沙的好吃。”

      大夏端午亦有食角黍的风俗,而且口味不啻繁杂,除了常见的红枣棕,京中酒楼还备有松栗粽、胡桃粽、姜桂粽、麝香粽等名贵品种,满足食客的猎奇心理。

      何菁菁却只喜欢家常口味,亲自写下配料命厨子做了,出锅后也不吝啬,公主府上下有一个算一个,每人分了一串,只当是过节大礼包。

      “皇叔怎么不吃啊?”何菁菁两腮鼓鼓囊囊,无辜且柔软地看着魏暄,“不喜欢甜口吗?那你尝尝鲜肉和火腿,味道也很不错。”

      此时已过正午,魏暄在皇城值房没来得及用午食,确实有些饿了。他倒不是打算拒绝何菁菁的好意,只是盯着剩下一半的粽子微微挑眉:“殿下让魏某用你吃剩的?”

      何菁菁理直气壮:“怎么就是吃剩的?我分明嘴巴都没碰到!这叫分甘同味,可见咱们叔侄情深。”

      魏暄微哂,没理会纸糊的“叔侄情深”,捡起一个……半个鲜肉棕端详片刻,小心送进嘴里。

      平心而论,粽子味道不错,但核桃大的小棕太过玲珑,莫说一盘,就是再来三盘也填不饱肚腹。幸而何菁菁早有准备,命人端上饭食——并非招待宾客时中看不中吃的“看盘”,而是实实在在的菜肴。

      主菜是烤得肥美的羊肋,主食亦是滋滋冒油的羊肉胡饼,除此之外,还有两道从未见过的菜色,一碟似乎也是羊肉,一碟却是新鲜的竹笋蘑菇,只不知是怎么做的,竟是异乎寻常的香,勾得人口水都快下来了。

      此时的大夏还没有“炒”这种烹饪方式,何菁菁也无意解释“炒菜”原理,只将一碟通红的蘸料往前推了推:“羊肉蘸这个吃,可香了。”

      魏暄不置可否,尝了一口才发现,何菁菁这回没说谎,这红通通的蘸料不知是何神圣,竟比寻常调味的茱萸还要辛辣,却是辣得辛香、辣得通爽,舌尖火烧火燎,胃口却是大开,忍不住一筷接一筷送入口中。

      何菁菁瞧得有趣,倒了杯酪浆递去:“这番椒可比茱萸更辣,皇叔喝点酪浆,别伤了肠胃。”

      魏暄也没推辞,仰头一饮而尽,方觉辣出的痛楚消退少许:“什么是番椒?”

      何菁菁等的就是这句话,此时道来有条不紊:“是从西域传来的一味药材,有蕃商发现这玩意儿滋味绝佳,烹饪时加入少许,能令人胃口大开,更有温中散寒、下气消食的功效。”

      “本宫尝着不错,回京时带了不少,皇叔若是喜欢,不妨多用些。”

      魏暄听到“西域”和“蕃商”,对何菁菁殷勤留饭的用意有了几分揣测。他没接这个茬,自顾自用着饭食,仪态斯文优雅,速度却绝对不慢,不过半刻,已将分量十足的菜色扫荡大半。

      何菁菁瞧着嘴角直抽:“皇叔……慢点用,没人跟你抢,小心别积食。”

      魏暄用完最后一口羊肉,意犹未尽地住了银箸,拿布巾擦了擦手:“臣用完了,殿下若是有话要说,现在可以说了。”

      何菁菁挑挑拣拣半晌,也择了半个鲜肉棕送进嘴里——正是魏暄方才用剩下的。闻言,她懵懂地睁大眼:“说什么?”

      魏暄没拆穿她的装模做样,自己挑明窗户纸:“殿下准备了一桌好丰盛的午食,又在魏某面前屡次提及西域,难道不是有话想说?”

      他沉吟片刻:“让臣猜猜……自先帝朝以来,朝廷便对西域收紧了通商,蕃商想做生意,须得拿了河西道治所批文,再千里迢迢赶来帝都。”

      “殿下曾在回纥七年,莫不是有些旧相识,想来帝都这遍地流金之所分一杯羹?”

      何菁菁:“……”

      她知道何元微有洞察人心的本事,却没想到这久在边关的靖安侯竟也目光如炬,一番猜测不说十分准确,却也大差不差。

      “如果我说是,”何菁菁单手托腮,笑眯眯地看着魏暄,“小皇叔会答应吗?”

      魏暄沉吟片刻:“若是所运货物不犯忌讳、价格公道,最要紧是蕃商人品厚道……魏某也不是不能卖个情面。”

      何菁菁目光闪动:“只要符合这几条就行了?”

      魏暄回味片刻,只觉酪浆滋味甚是不错,干脆自己动手倒了半杯:“魏某从不食言。”

      何菁菁再次确认:“但凡条件符合,不管几人,皇叔都能做主?”

      魏暄听出玄奥,淡淡撩起眼皮:“怎么,殿下的旧相识不止一人?”

      何菁菁:“……”

      她怎么觉得,魏帅这话音里透着一股隐晦的酸意?

      小公主转动着过分活份的眼珠和不可告人的心思,忽听堂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却是苏洵停在竹帘隔断外,扶刀跪地:“殿下,出事了。”

      何菁菁到了嘴边的话音被自己咽回。

      戏肉来了!

      ***

      公主府毕竟是何菁菁的地盘,有“大不敬”的罪名扣下,又有新晋权相态度明确地站在她身后,即便是恒王何元微也无法相争。

      最终,仁安郡主与庾氏夫人实打实地挨了二十记掌掴,又在树荫底下跪足半个时辰。

      之所以让人跪在树荫下,倒不是何菁菁心软,而是帝都五月太阳毒辣,这二位的身子骨又称不上强健,让人跪在太阳底下固然解气,却容易授人话柄,更给了仁安郡主装病免罚的借口。

      于是半个时辰后,两位贵女在各自侍女的搀扶下一瘸一拐起身。仁安郡主顶着一张红肿面庞,满腔郁愤无处发泄,只能狠狠瞪了庾氏夫人一眼:“没用的废物!”

      而后扶着侍女的手,咬牙往外走去。

      仁安郡主心高气傲,原本卯足了劲要借开府宴下何菁菁的脸,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下脸反倒成了被人打脸。她唯恐被人瞧见自己的狼狈模样,不肯从正门离去,特意绕道角门,不料刚穿过游廊,就见迎面走来一名侍卫。

      长公主府地方不小,安排侍卫巡防再合理不过。仁安郡主一开始并未往心里去,谁知那侍卫仿佛灌多了黄汤,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瞧着贵人过来,一不让路二未行礼,反而直勾勾地冲过来。

      仁安郡主惊了一跳,有心避开,奈何刚跪完的腿脚不给力,险些趔趄跌倒。倒是一旁的侍女忠心,挺身拦在主子身前:“你是什么人?见了郡主还不退下,好大的胆子!”

      那侍卫却似神智不大清醒,盯着仁安郡主吃吃地笑,忽而将侍女推到一旁,抬手去勾仁安郡主下巴。

      任安郡主金尊玉贵惯了,哪受得了这等轻慢,当即变了脸色,想也不想就扇了侍卫一耳光。

      侍卫脸色骤变,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出了凶性,双眼赤红仿佛沁血一般,如狼似虎地扑上前。

      动静很快闹大,当何菁菁与魏暄闻讯赶来时,府中亲卫已经将前后退路重重截断。那侍卫不知是灌酒还是嗑药磕嗨了,行事虽然疯癫,却还依稀保持着一线清明,知晓事情闹大了,自己多半不会有好下场,不顾一切地挟持住仁安郡主,试图用她换取一线生机。

      仁安郡主那一身贵气十足的衣衫已经凌乱不堪,衣襟甚至被扯烂,露出肩头的雪白肌肤。她鬓发亦是散乱,红宝金钗跌落满地,被孔武有力的侍卫卡住脖颈,挣不脱也逃不开,见了魏暄就如见了救命稻草一般,连哭骂带求救:“救我……皇叔救我!”

      魏暄微一皱眉,没计较她称呼上的错处。

      仁安郡主罚跪,何元微求情不成,无意看着自家表亲——其实是实打实的血亲胞妹出洋相,更不欲目睹何菁菁与魏暄相谈甚欢,早在两刻前就已告辞离去。

      只是一念之差,便令仁安郡主陷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困境。

      她心知何菁菁恨自己入骨,没指望她出手相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魏暄身上。毕竟,靖安侯眼里揉不得沙子是满京城都知道的事,就算他与何菁菁沆瀣一气,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介侍卫以下犯上。

      事实确实如此,见了眼前乱象,魏暄第一反应是将目光投向何菁菁:“殿下?”

      何菁菁知道他在犹疑什么,十分大方地一摊手:“此事与本宫无关,皇叔想如何处置,随意便是。”

      有了主人发话,魏暄行事少了许多顾忌。他懒得与那神智失常的侍卫啰嗦,直接断喝一声:“青砚!”

      何菁菁只觉眼前一花,当初西山别院被她摆了一道的青衫剑客不知从哪窜出,“呛啷”一声长剑出鞘,雪亮剑光映照在侍卫脸上,令他眨了眨眼。

      此人也是通晓武艺之辈,虽然失了理智,迎敌的本能却还在,当下便将仁安郡主推出,试图用她的血肉之躯挡上一挡。

      娇养深宅的贵女何曾见过这等阵仗?眼看剑尖堪堪抵住自己胸口,吓得尖声惊叫起来。谁知那一招本是虚晃,青砚脚步一错,身形好似行云流水,擦着仁安肩头晃过,一条长腿顺势踹出,正中侍卫腰腹,将他整个人蹬飞出去,结结实实撞上游廊立柱。

      何菁菁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拍了拍手:“好功夫,皇叔手下的侍卫果然身手不凡,令人大开眼界。”

      她认出青砚的招式与形貌,却留意到他的相貌与当初有着细微不同,肤色整个暗黄了一号,眼角眉梢多了好些细纹,衬着上唇的髭须和嘴角处的纹路,活像平白老了十岁。

      “有意思,”何菁菁想,“这般大费周折,是想避开谁的眼目?”

      她无意戳破,只管站在一旁看好戏,就见青砚反扭了那侍卫,押跪在魏暄面前。靖安侯负手身后,冷冷睨视那侍卫:“你是何人?于公主府担任何职?”

      侍卫的神色却不太对劲,身上虽无酒味,表现却着实像是酒劲上头,非但对魏暄的问话置若罔闻,反而大笑起来。

      与此同时,跟在何菁菁身后的苏洵认出了麾下干将,神情陡变:“殿下,这是从金吾卫调来的旅帅,名叫程章。”

      魏暄:“……”

      他瞳孔凝缩,目光骤然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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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金阙慵归去(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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