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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金阙慵归去(八) ...

  •   魏暄是从皇城值房匆匆赶来的,因着这一日政务不少,他在政事堂里打了好一场嘴仗,待得终于腾出空闲,水也顾不上喝一口,直接策马赶往公主府。

      刚一进门,就被长公主与仁安郡主之间的梁子泼了一头。

      魏暄并非初入官场的纯良少年,何元微能想到在公主府安插眼线,他也不会疏漏——自窦定章谋逆事败后,靖安侯便以整顿禁卫为由,将皇城驻防握于掌中。巧的是,长公主新近开府,戍守亲卫亦是从南衙禁卫调派。

      送上门的机会若不抓住,魏暄也白掌军这些年了。

      受命潜伏于公主府的亲卫出自金吾卫,早年间曾在玄甲军中服役。这一日刚好他当值,见了昔日主帅,不需魏暄特意询问,便竹筒倒豆子似地将仁安郡主与庾氏夫人在水榭中颇有玄机的几句对话一五一十说了。

      直听得魏暄大皱其眉,往日从容稳健的脚步也加快了两分。

      刚转过花圃,就听芍药丛后隐约飘来几句对话,随即,那听惯的清软声音似笑非笑:“恒王兄是这么看的……魏相,你怎么说?”

      魏暄脚步一顿,不疾不徐地走了过去。

      他来得虽急,还是换了一身霁蓝色的襕袍便装,锦绣料子衬着俊秀眉眼,略施几笔便可入画。即便是满腹戾气的长公主殿下,与之目光交汇的一瞬,也不由自主屏息片刻,眼波轻闪了闪。

      魏暄若无其事地上前见礼:“臣道贺来迟,请殿下见谅。”

      何菁菁轻轻一挑眉:“皇叔确实来迟了,错过了方才好精彩的一番对话……你若早来片刻,必定大开眼界。”

      他二人不过短短一两句对话,眼角眉梢间却有种难言的默契,仿佛自成一国,将旁人窥伺的视线隔绝在外。

      何元微眼神微沉,侧身上前半步,看似随意为之,却正好挡住魏暄瞧向何菁菁的视线:“皇叔来得正好,不妨也劝劝镇宁,仁安与庾夫人只是随口玩笑,实在不必小题大做。”

      魏暄的想法却与旁人不同,他不在乎仁安郡主与庾氏夫人如何编排自己,但何菁菁远嫁回纥本是国朝耻辱,在座贵妇稳坐京中安享太平且罢了,却又一边受着好处,一边戳人伤疤为乐,怎么看怎么有点将士阵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意思。

      更何况,他日前才应承了何菁菁,回纥之事绝不外传,更不会影响长公主清誉,这才过了多久,就成了京中女眷茶余饭后的闲谈资本。

      不得不说,仁安郡主与庾夫人这一出不仅惹怒了长公主,也触了靖安侯的逆鳞。

      魏暄于电光火石间做出决断:“长公主方才的话臣听到了,殿下可否允许臣询问仁安郡主几个问题?”
      何菁菁笑了笑:“皇叔自便。”

      魏暄转向被押跪在地的两位女眷:“水榭之中,嘲讽长公主殿下与回纥王及魏某有染,此事是否属实?”

      仁安郡主脸色难看,庾氏夫人下意识辩解:“不过是随口玩笑……”

      魏暄根本不给她推脱的机会,目光如刀:“是,还是不是?”

      庾氏夫人不说话了。

      魏暄环顾四周,点了一名侍立在侧的婢女:“你说。”

      水榭开宴后,婢女就在席间服侍,将两人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此时复述出来非但一字不差,连那种阴阳怪气的语调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但凡是明眼人,听了这几句复述,哪还不明白这二位的言下之意?一时间,周遭寂静至极,唯有远近蝉鸣嘈杂不断。

      魏暄脸色淡漠,至少表面上瞧不出明显的情绪起伏:“她所言是否属实?”

      水榭之中女眷众多,光服侍在侧的女婢就不止一人。庾氏夫人心知扯不了谎,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魏暄又问:“此言是道听途说,还是有真凭实据?”

      庾氏夫人一时语塞,她久在内宅,连出门都屈指可数,怎可能有真凭实据?不过是依稀听过几句坊间流言,又知道仁安郡主与长公主不对付,在人前卖自家小姑一个好罢了。

      “没、没有证据,”她支支吾吾,“只是听底下人这么说……”

      魏暄追问道:“听谁说的?”

      他无意为难女眷,奈何掌军多年,身上自有一股咄咄逼人的锐气,久经战阵的沙场悍将都禁不住,何况一介后宅妇人?

      反正庾氏夫人是莫名有种被长刀抵住要害的错觉,幸而被押跪在地,否则腿肚子发软,铁定要瘫倒在地。

      “就是、就是府中的丫鬟小厮,”庾氏夫人无意中得罪了这尊煞星,肠子都悔青了,“是妾身不察,听信人言,还请魏相高抬贵手……”

      魏暄只漠然道了句:“夫人冒犯的并非魏某。”

      便转向何菁菁,先施一礼:“回殿下,郡主及庾夫人听信传言、冒犯公主,当属事实。按本朝律令,属十恶之大不敬,可将人押送大理寺听凭裁决。”

      话音落下,仁安郡主和庾夫人齐齐变了脸色。

      何元微亦是没想到靖安侯开口非但没帮着打圆场,反而往架好的火堆上浇了一瓢热油,简直无奈了:“皇叔,仁安毕竟是自家亲戚……”

      他以亲王之尊亲自说情,魏暄自然要答:“恒王殿下所言甚是,我朝律令亦有议亲议贵的说法,且今日是长公主开府设宴的好日子,不宜见血。”

      恒王:“……”

      魏暄这话乍一听是求情,开口却是戾气逼人的“见血”,实不知是灭火还是拱火。

      果然,就见魏暄再次转向何菁菁:“若是殿下顾念亲戚情分,愿意从宽处置,此事也不必闹到大理寺——只是依臣之见,此等捕风捉影、坏人清誉的恶行断不可纵容,须得以儆效尤。”

      何菁菁饶有兴味:“若是本宫命人掌她们二人的嘴,再罚她们跪在这里忏悔己过,皇叔以为如何?”

      魏暄:“小惩大诫,合情合理。”

      如果只是何菁菁,何元微兴许还有一争之力。但魏暄开口无异于一锤定音,即便是当朝亲王也难挽回。

      他迎着仁安郡主委屈又愤慨的目光,用眼神示意她暂且忍耐,转向何菁菁时平添了几分无奈与不赞同:“仁安确实骄纵有失管教,却与皇家渊源颇深……贤太妃故去时,反复叮咛本王好生照料,镇宁就这般不顾旧日情面吗?”

      这是何菁菁册封长公主后,两人头一回见面。何元微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从容,仿佛当日西山别院中的针锋相对从未存在过,叫人既抓不住把柄,也猜不透他那机关百出的心胸中揣着怎样的意图。

      但他提到“旧日情面”四个字,指的当然不是子虚乌有的血脉亲缘,而是何菁菁出身恒王别院的旧事。

      这是一种隐晦的胁迫,何菁菁听得明白。

      她长眉一挑,眼底冷意几乎兜不住,魏暄却在这时侧身半步,挡在她与何元微之间。

      就与片刻前,何元微所做一模一样。

      “恒王殿下此言差矣,”魏暄淡淡地说,“无规矩不成方圆,此二人私下非议公主,倘若不加惩处就此放过,旁人势必争相效仿,长此以往,法度纲纪岂不是形同虚设?”

      “再者,公主以一身平定西域已是莫大牺牲,千秋功勋即便不能载入史册,也断不该成为旁人取乐的笑柄。恒王殿下向来清明雅达,难道连最起码的是非对错都分不清吗?”

      他将一顶“不分是非”的大帽子扣下,压得恒王无言以对,这在帝都士子中颇有令名的“京城皎月”收敛了笑意,异常锐利地凝视着魏暄。

      与之相反,何菁菁从方才就冷如寒霜的眼神波动了下,终于缓和下来。

      魏暄回护的态度再明显不过,他不光旗帜鲜明地支持何菁菁严惩仁安,甚至将自己竖成一面靶子,挡在长公主与恒王之间——人是他坚持要惩治的,恒王与庾氏即便要记恨、要怪罪,首当其冲的也是他,与何菁菁无关。

      滴水不漏,仁至义尽。

      “苏洵,”她淡淡道,“皇叔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一直扶刀侍立的苏洵有了动静,他用眼神做出示意,两名亲卫上前,不由分说地摁住仁安郡主与庾氏夫人。

      很快,清脆的掌掴声回荡在水榭中,打散了仁安郡主的气焰,也打紧了一众女宾的心弦。

      ***

      在今日之前,京中贵妇对这位新鲜出炉的镇宁公主或多或少都存了一份怠慢之心。

      诚然,长公主的头衔很是尊贵,但她离国多年,无根无基,兼之先帝薨逝,坐在龙椅上的是同父异母的长兄,能有多少情分?

      不过今日之后……目睹了仁安郡主和庾氏夫人的下场,大约再没人敢小瞧这位“势单力薄”的长公主殿下。

      前来道贺的女宾不欲围观仁安郡主受刑的场面——怕受池鱼之殃,更怕遭仁安报复,各自寻了借口先行告退。何菁菁也不强留,总归礼金到了,至于人……爱走不走。

      但何元微没走。

      非但没走,反而踱到何菁菁身边,用耳似语的音量说道:“仁安虽只封了郡主,背后却是整个庾氏……为争一时之气而得罪强敌,并非明智之举。”

      何菁菁不屑嗤笑:“本宫不争闲气,你这位好皇妹就能安分守己,不找我麻烦了?”

      想都知道不可能。

      何元微回避了这个问题,沉默片刻方道:“仁安要的是各回各位,若是当初圣人与政事堂准了本王递上的折子,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

      何菁菁回想片刻才反应过来,何元微口中的折子原是请立自己为恒王妃。

      她心中戾气涌动,冷笑一声:“有又如何?今日因言被罚掌掴之人可不是我。”

      何元微不赞同地看着她:“仁安冲动,她背后的庾氏却是树大根深,你初回京城,根基未稳,就算暂时占了上风,也势必不能长久。”

      他深深望着何菁菁:“十一,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何菁菁与他多说两句话都觉浪费时间,正不耐烦时,救场的来了——发落了仁安郡主,魏暄不知何时背手走到近前,将这二位对话听了个大概,不疾不徐地截断道:“殿下。”

      两位“殿下”同时回头,态度却大不相同。

      魏暄无视何元微近乎冰冷的视线,只对何菁菁微微颔首:“臣来得匆忙,还未用饭。”

      何菁菁仿佛精通变脸之术,对着何元微冷若冰霜,转向魏暄时却换上盈盈笑意:“有劳皇叔亲自登门,正好本宫也有要事相商,可否往正厅说话?”

      魏暄自然没有不允之理。

      两人并肩离去,只将何元微不尴不尬地留在原地。何菁菁没有回头,却能察觉那人视线不加掩饰地直戳背后。

      魏暄背手身后,淡淡地说:“今日之后,殿下要防备的不止一个恒王,还有庾氏与仁安郡主……为一时痛快而树下强敌,值吗?”

      他的说辞与何元微不谋而合,何菁菁不屑搭理后者,对着靖安侯却能多说几句:“当初敦煌驿馆,行刺我的主谋就是仁安和庾氏吧?”

      此事魏暄早已知晓,却没料到何菁菁也得悉内情,愣了片刻才不动声色道:“那又如何?”

      “既然无论如何,仁安和庾氏都不会消停,我又何妨为自己讨些利息?”何菁菁同样背着手,脚步却不怎么稳重,溜溜达达地往前晃,“怎么,皇叔瞧本宫长得很像圣母,被人打了左脸,还把右脸递过去?”

      魏暄头一回听说“圣母”这个字眼,却莫名理解了它的嘲讽意味。眼看那小公主路也不好好走,非要倒着往后退,眼角半是挑衅半是嘲讽地睨着自己,魏暄突然闪电般抬起手——将一枝险些挂住何菁菁发髻的花枝挡开。

      “公主自然不会甘心吃亏,只是折腾魏某替您收拾烂摊子,”他凉凉地说,“枉费臣水顾不上喝一口,就从宫中赶来为您解围的忧心……如今看来,公主胸有丘壑,根本不必魏某多管闲事。”

      何菁菁听出劝诫和不赞同,却只作不知:“皇叔渴了?正好,本宫命人新煮了酪浆,皇叔饮些解解渴。”

      这话虽然透着刁滑,却也带出几分真心关切。魏暄心底郁气被抚平了,微微一颔首:“那就多谢殿下盛情。”

      何菁菁招待魏暄确实是“盛情”,方才何元微与一众男宾在东首水榭不过用了一碗冰饮子,换成靖安侯,除了新煮好的酪浆,还上了两盘粽子,个头小巧玲珑,不过比核桃大上少许。

      “有甜咸两种口味,甜的是豆沙莲子和蜜枣,咸的是鲜肉蛋黄和火腿,皇叔喜欢哪种?”

      两人对坐在正院待客的东次间,何菁菁兴致勃勃地捞起一个菰叶粽子,宽衣解带再一掰两半,里头是新熬制的细腻豆沙:“是甜的,皇叔可吃得惯?”

      以魏暄原本的口味,确实吃不惯甜。但他方才饮了口酪浆,牛乳里掺入各色干果,醇厚果香中和了乳酪的甜腻,入口又香又甜,叫人忍不住多饮两口。

      电光火石间,靖安侯脑子里打过一道闪,盘桓舌尖的甘甜滋味与记忆中润泽喉咙、缓解干渴的酪浆余甘重叠在一起,勾挑起沉寂多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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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金阙慵归去(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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