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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金阙慵归去(三) ...

  •   气走柳翰林的时候,何菁菁就猜到魏暄会找上门。她这位摁头认的皇叔不知哪根筋没搭对,分明忙得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却唯恐她太清闲,专门从翰林院请了位老学究,课业不好好教,只管给长公主殿下添堵。

      何菁菁不是好相与的脾气,瞧着不顺眼,只管作天作地,将人赶出公主府。她知道魏暄不会善罢甘休,却没想到靖安侯来得如此之快——甚至没给她留想好说辞的时间。

      她原地吸了口气,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只见纱糊的窗户透出明亮的灯光,勾勒出那人颀长的身形。他站在门口,背手看来,大半张面孔隐在暗影中,瞧不见神情,却能察觉到他此刻的心情不是很美妙。

      然而魏暄一开口,语气依然是极温和的,透着几分闲话家常的意思:“殿下刚回府,又打算去哪?”

      何菁菁打消了脚底抹油的盘算,笑眯眯地:“这不是听说皇叔来了,想着您公务繁忙,多半还没用晚食,正要去厨房吩咐备上一桌好酒席。”

      魏暄勾起唇角:“酒席就不必了,殿下能否同臣说说,柳翰林请辞是怎么回事?”

      何菁菁眼珠骨碌一转,开始恶人先告状:“本宫还想问问皇叔呢,若是我哪里得罪了小皇叔,你直说便是,何必寻这么个老古董来磋磨我?我之前的伤病还没好,要是被折腾得太狠,落下病根可怎么办?”

      魏暄被生生气笑了:“磋磨?若是臣没记错,当初是殿下自己说读书不多,学问有限,不想在人前丢脸,嘱咐臣为您寻位先生,怎么反倒成了魏某磋磨人?”

      何菁菁抚摸着怀中狸奴,斜乜着眼似笑非笑:“是我先开口的不假,皇叔若是不乐意费这个心,本宫不敢强求,何必随便寻个人糊弄本宫?”

      魏暄瞧见她这副滚刀肉的神色就来气,兼之这一日将紫宸殿中的宫人挨个提审过一遍,作奸犯科的抓了不少,唯独没寻见有用的线索,此际仿如火上浇油,原本还能勉强压制的怒火不知怎的卷土重来,三两下窜上头顶。

      “殿下如今是金尊玉贵的长公主,身份不一样,责任也更加重大,”他冷诮说道,“魏某本以为殿下主动求学有所长进,如今看来,原也不过是半日热度,读着圣贤之言,却连‘尊师重道’都没读明白。”

      “早知如此,殿下当初也不必做出求学上进的样子,耽误魏某精力不说,还叫柳翰林白白受了一场闲气。”

      何菁菁也火了,她能一句话听不入耳就废了浣云一双手和一副嗓子,哪里是柔婉顺从的脾性?看在魏暄的面子上愿意收敛一二,却绝不意味着就此移了性情。

      “皇叔与我说当初,那本宫便与你说道说道。”她抚摸着狸奴头顶,将探起的猫儿脑袋摁了回去,“当初皇叔应得好好的,会寻一位博学大家为本宫授课,结果就找来这么个货色?”

      “听他讲课,还不如本宫自己照着书抄,好歹能学到些真材实料。”

      魏暄耐着性子:“柳翰林学问渊博,在翰林院是数得着的……他在国子监讲学,诸家经义信手拈来,慕名而来的学子能从丹凤门排到玄武门,怎就入不了殿下的眼?”

      “说到底,还不是殿下顽劣惫懒,耐不住性子研读经义。”

      何菁菁简直出离愤怒,摆手拦住想替自家主上分辩的沈沐风,将狸奴塞给小侍女,拎着衣摆大步跑进明堂,片刻后折返回来,将一卷书册劈手掷向魏暄面门:“这就是你找来的博学鸿儒,自己看吧!”

      靖安侯功夫精湛,不至于被一卷轻飘飘的书册砸中,抬手接了正着。这本是一个极微小的举动,却彻底挑起了魏暄的怒火,雷霆之怒已然蓄势待发,却在看清书册扉页的一瞬冻结住——

      《女诫》。

      魏暄:“……”

      准备好的严厉说辞化为乌有,他终于知道小公主这番莫名其妙的火气从何而来。

      “好教皇叔知道,本宫流落回纥多年,尝够了做小伏低的苦,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卑弱敬慎’四个字。”何菁菁冷冷道,“皇叔日理万机,耽误您的精力原是本宫的不是。只不过,若早知您寻来的鸿儒是这等货色,本宫就算缝了自己的嘴,也绝不会与你提这事。”

      她将满腹无名火发泄完,压根不看魏暄脸色,跺着重重的步子,怒气冲冲地回了后院。

      公主府五进院落,前院待客,后院是寝堂。魏暄不便直眉楞眼地跟去公主就寝之所,只能拿着一本训诫女子和顺的经书,不尴不尬地杵在原地。

      小侍女只管跟随何菁菁,旁的一概不问,苏洵又是向来瞧靖安侯不顺眼,转圜局面、端茶送客的重任只能落在沈沐风肩头。只见他对魏暄行了个礼,赔笑道:“魏相知道,我家殿下……唔,原是吃过苦头的,自此之后便不大听得进这些话,叫您费心了。”

      魏暄没说话,原地站了片刻,确认那牛心左性的小公主不打算给台阶下,沉着脸走了。

      沈沐风礼数周全地送到门口,眼看魏暄策马远去,立刻脚步如风地回了后院,就见何菁菁果然未曾睡下,坐在庭院的石桌旁,不知从哪揪来一根草叶,专心致志地逗弄着桌上的猫儿。

      沈沐风深知自家主上脾气多变,春温秋肃难以捉摸,斟酌了下辞句才道:“殿下恕臣下多嘴,魏相原是一番好意,这位柳翰林确有博学之名,之前在国子监讲学,旁征博引妙趣横生,颇为学子称道……魏相大约也没想到,柳翰林会以《女诫》来教导殿下。”

      何菁菁气走魏暄,心里的邪火反而平了,知道沈沐风说得没错。只是她虽为女子,却颇有些“改错不认错”的枭雄脾气,闻言冷哼一声:“他若不找麻烦,我也懒得同他计较。”

      沈沐风瞧她神色,就知这难缠公主已然消气,只是面上有些转不过,体贴地转了话题:“主上今日去了西市,有何新鲜见闻?”

      一边说,他一边瞅了随侍在旁的苏洵一眼,暗示之意十分明显。

      苏洵有些犹豫,他知道自己算不得何菁菁心腹,也看出沈沐风要商议机密。他自觉没资格参与旁听,迟疑着道:“殿下,末将……”

      何菁菁却不在意:“今日带你同行,有些事就没打算瞒着你,留下一起听着。”

      她都这么说了,苏洵也就心安理得地站在一旁。

      沈沐风略带诧异地挑了下眉,却未开口质疑,显然十分信任主上的判断:“看殿下回来时脸色不对,可是这一趟不太顺利?”

      “不顺利是预料之中,度春风得意多年,享够了自己做主的痛快,换谁也不愿在脖子上套一重铁链,”何菁菁带着淡淡讽意地说,“本宫不快,是因为遇上了仁安那个蠢货。”

      沈沐风这回是货真价实地诧异了:“仁安郡主,她找殿下麻烦了?”

      何菁菁嗤笑一声:“仁安自小心受尽宠爱,但凡想要的,没有得不到。时日长了,难免目无下尘,哪里吃得了这种哑巴亏?”

      苏洵不明白锦衣玉食的“庾氏郡主”哪里吃亏了,她今日分明从何菁菁手里抢走了雅间,怎么看都是占便宜的那个。但苏将军驻守京师多年,深知世家门阀光鲜背后各有阴私,谨慎地没多问。

      沈沐风却一听就明白了,被扫地出门的靖安侯只是惨遭殃及的那条池鱼,惹得小公主肝火旺盛的根子原来在这儿。

      “仁安郡主受宠惯了,主子原不必与她一般见识,”他字斟句酌道,“臣下只是好奇,郡主身份贵重,为何会在度春风那等地方流连?”

      苏洵:“……”

      沈先生说这话之前,大约忘了考虑自家殿下也是位身份贵重的主儿。

      “好问题,本宫也想知道。”

      何菁菁单手托腮,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拨着狸奴鼻头,猫儿触痒不禁,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末了见主人没有收手的意思,只得委屈巴巴地蜷成一团,将鼻子埋进厚厚的绒毛里。

      “本宫听说京中最讲礼数,如开府这样的大事,势必要给各大门阀广发请帖,邀他们上门做客,”何菁菁拍了拍手,“说来,本宫这个长公主名分定了后,还从未做过东,是不是得入乡随俗一回?”

      沈沐风狐疑地看着她:“发帖邀约本也应当,只是殿下此举到底是为了入乡随俗,还是惦记着各大世家送来的礼金?”

      何菁菁义正言辞:“沈卿瞧着,本宫是那样的人吗?”

      沈沐风琢磨着,自己兴许是想多了,自家主上看着四六不着,牵扯到正事时还是相当靠谱。

      于是正身跪坐,主动赔礼道:“是臣下失言。”

      就听何菁菁下一句道:“本宫这么安排,自然是两样皆有。”

      沈沐风:“……”

      他默然片刻,将坐姿改回盘坐,意味深长地瞥了小公主一眼:“若臣下没猜错,邀约的帖子,定然少不了仁安郡主这一份吧?”

      何菁菁还没换下那身胡服男装,就着描金折扇在沈沐风肩头拍了下:“还是沈卿知我。”

      沈沐风又问:“那魏相和恒王殿下府上,是否要送帖子?”

      苏洵不知与魏暄有什么过节,听到这个名字就浑身起刺,虽没开口,脸色却是不以为然。

      何菁菁将狸奴强行翻过身,搔弄它柔软的白肚皮:“皇叔公务繁忙,时间金贵得很,本宫哪有胆子耽搁?请帖自然是免了。”

      沈沐风听她话音,就知道自家主子并非真心恼了靖安侯,只是纯粹迁怒,会意一笑。

      “至于恒王兄,”何菁菁话音一顿,她手下的狸奴蓦地翻了个身,瞳仁眯成细细一线,“本宫不下帖,他就不上门了吗?既然免不了,又何必多添麻烦。”

      应着她的话音,狸奴轻轻软软地“喵呜”了一声,乍一听像是撒娇的呜咽,在场两人——沈沐风和小侍女止水却炸开浑身寒毛,莫名有种利刃抵在脖子上的错觉。

      ***

      靖安侯府同样位于东城,与何菁菁的长公主府却相隔两座坊市。此时已然宵禁,虽说以魏相的身份,没人会不长眼到拦他的座驾,到底折腾了些。

      是以,他并未赶回侯府,而是就近回了武宁大长公主府邸。

      武宁大长公主原是先帝姑母,被圣祖景云帝赐婚老靖安侯魏度,也是魏暄的亲娘。先帝在世时,与这个姑母感情甚笃,说是睹物思人也好,留个念想也罢,大长公主因病早逝,先帝到底没舍得将她的府邸收回,宁可闲置多年。待得魏暄长成,索性将这里当成自家别院,时不时过来住上两天。

      说来也巧,这座公主府与何菁菁的长公主府离得不远——只隔一道院墙。魏暄策马拐过街角,就见角门开了,崔绍站在门口,显然等了有一会儿。

      “督帅,”崔绍正要开口,瞅着魏暄神情,又迟疑了一下,“您脸色不大好,可是昨夜……着了凉?”

      魏暄确实有些头疼,不知是夜风吹的还是被何菁菁气的,然而当着心腹下属的面,他从来稳健从容,游刃有余:“无妨……查的怎样?”

      他毫不犹豫地切入正题,崔绍也跟着转过思绪:“程振此人谨慎得很,都说他平日里独来独往,鲜少与宫中内侍交好……倒是在宫外有几个熟人。”

      魏暄一边往里走,一边只字不漏地听着:“他既如此谨慎,又怎会在宫外落把柄?”

      “程振入宫前,老家遭遇灾荒,实在活不下去,把他卖给了人牙子,”崔绍说,“上京路上生了场大病,差点没命,多亏同村的一位兄长精心照料,才叫他死里逃生。”

      魏暄听得很专注。

      “这位兄长运气好些,半途逃走,后来辗转从了军。程振却没这个运气,净身入宫,大约没少受苦楚,幸而认了个有权有势的干爹,日子总还能过下去,”崔绍说,“原本一个在宫外,一个在宫内,相隔一道宫门就如天堑两端。”

      “但是熟悉程振的宫人说,从三四年前开始,程振频繁出宫,有一回喝多了酒,提起自己在南衙有个有头有脸的大哥——应该就是这时,他俩相认了。”

      “三年前”是个十分敏感的时间点,魏暄揉摁额头的手顿住,抬头的一瞬,目光仿佛刀锋出鞘:“三年前,这个‘同村大哥’可是在南衙禁卫服役?”

      崔绍点了点头:“此人姓程名章,三年前在南衙左武卫服役,是窦定章麾下的一名羽林长。”

      他话音一顿,再开口时,声量仿佛耳语:“当年阳和关一役,左武卫奉命押送军粮,他是随行将士之一。”

      魏暄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攥紧,原本只是隐隐作痛的额角开始有沸反盈天的态势:“此人……现在何处?”

      崔绍与他相识多年,如何不知自家主帅已然起了杀心?他声音压得越发低:“咱们之前将左武卫上下梳理了几遍也没发现玄机,原是这个程章一年前调去了别处,宫变前正任着金吾卫旅帅一职。”

      魏暄凝眸:“宫变前?那现在呢?”

      崔绍表情有些异样:“现在……左右武卫及左右卫卷入谋逆案,其余十二卫也遭牵连,裁撤了好些人。这个程章因有军功在身,被调去新开的长公主府担任亲卫,督帅若想拿他问话,怕是得问过长公主的意思。”

      魏暄:“……”

      崔绍还不知自家主帅刚把人家公主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一通,自以为得计地说道:“幸而督帅与长公主殿下关系亲厚,又有一份叔侄情谊在,左不过是个亲卫,您开口索要,想来长公主不至于拂您的脸面。”

      魏暄掐了把颤作一团的额角。

      以前确实不至于,现在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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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金阙慵归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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