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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金阙慵归去(四) ...

  •   大长公主府同样是五进院落,刚落成时亦是花木扶疏,精巧绝伦。只是时光遍染,催老的不止是英雄,连宅院也难以逃脱。

      魏暄穿过庭院时,两边的山石和花木均已荒废,只在原位补栽了几株常青松柏。他轻车熟路地进了书房,片刻后,屋里亮起灯火,窗纸上映出男人长身鹤立的轮廓。

      直到夜深人静,远离了烦扰的公务和难以分辨的人前笑脸,他才短暂地从“靖安侯”和“魏相”的壳子里脱身而出,变回“魏暄”。

      柚木长案上放着两方丝帕,一方得自敦煌城,另一方曾为他包扎手腕伤处,都是上好的素白湖丝织成,触手丝滑柔软,一角绣了朵鲜艳可爱的凤尾花,凑近了细闻,能嗅到一股甜腻馥郁的幽香。

      似曾相识。

      香气似一根线头,牵引着魏暄回到午夜梦境,梦里的他不知是受伤还是被锁镣禁锢住,四肢动弹不得,人也时昏时醒,记忆成了破碎的片段,始终无法串连成行,甚至分不清那到底是真实的经历还是重伤后的臆想。

      魏暄第一次梦见类似的场景是在三年前,阳和关外,两万玄甲精锐全军覆没,身为主帅的魏暄却并未如所有人期望的那样战死沙场,而是被北律俘虏。

      靖安侯府与北律人的恩怨甚至可以追溯到老侯爷在世那会儿,二十年前,靖安侯魏度率三千轻骑荡平北律王庭,是所有中原将士为之热血沸腾的沙场传说,却也是北律人难以磨灭的奇耻大辱。

      他们恨魏暄入骨,却不能立刻杀了他,因为一个活的靖安侯远比尸体更有利用价值。

      当时的北律主帅,北律大王子视魏暄为挟制大夏的重磅筹码,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却无法令魏暄松口。
      恼怒之下,他将所有能想到的刑讯手段在魏暄身上用过一遍,差点替靖安侯实现了他马革裹尸的夙愿。
      若当真如此,大夏江山想必能有另一番海清河晏,可惜纵然受尽刑讯、伤痕累累,魏暄依然挣扎着活下来。

      因为阳和关外血迹未干,多少人前仆后继,用血肉提主帅铺出爬回人间的生路,他要还他们一个公道,也给靖安一脉高悬堂上的历代神位一个交代。

      魏暄没有再与北律王子以硬碰硬,而是耐住性子敷衍周旋。这一手“示之以弱”起了效用,北律王子虽未轻信,却也自得于能令撑起大夏半壁江山的玄甲军主帅服软,兼之魏暄当时确实伤重奄奄,只差一口气就吹灯拔蜡,他放松了警惕,非但放松了看管,还请来巫医为魏暄治伤。

      让北律王子没想到的是,魏暄的虚弱服软只是伪装出的假象,趁着北律人放松警惕,这伤重的靖安侯竟然打晕看守,逃出了北律驻地。

      北律大王子素来自负,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简直出离愤怒。他当即下令搜捕魏暄,并且叮嘱麾下,一旦找到人,不必废话,立刻打断四肢关节,留口气就行。

      这道命令堵死了魏暄的活路,因为他当时虽拼着一口气逃出北律营地,却已伤重不支,几乎是强弩之末。更要命的是,他的眼目被箭毒所伤,视力日益衰退,连奔逃的路径都看不清,在急于躲避北律追兵的混乱中跌跌撞撞地逃入一条小巷,随即失去了意识。

      这之后的记忆是一段空白,不管魏暄如何努力回想都无济于事,只有午夜梦回时能窥见一点不成篇章的端倪。在那些散碎的画面中,他不是陷在床上,就是躺在移动的马车中,手足同样锁了镣铐,却并不让他觉得痛苦,只因伤处敷了上好的药膏,丝丝清凉缓解了疼痛。

      那应该是相当漫长的一段路程,因为魏暄再次清醒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他从北律与大夏接壤的边境小镇凭空跋涉到河套以西的凉州城外,再往西就是玄甲军驻地。

      但他想不起自己是怎么从阳和关外赶回河西的,就像他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躲过北律人上天入地的截杀。

      只能凭借断断续续的梦境,勉强串起大概——

      首先,有人在魏暄重伤昏迷时救了他,虽然不知这人是何身份、有何目的,单凭“他”能躲开北律无孔不入的搜捕,于战乱中从容穿行上百里,就不难推断出此人应该颇有势力,并且十分熟悉关外地形。

      其次,这人的身份不太适合摆在台面上,至少不能让靖安侯知晓。所以“他”救了魏暄后,一直禁锢住他手足,又用黑布蒙住魏暄眼目,叫他分不清救人者的面貌。

      虽然对于身中箭毒、目力受损的靖安侯而言,此举实在没什么必要,却也为魏暄推断救人者的身份提供了一条隐晦的线索。

      最后,这人是个女子,而且喜用西域熏香。

      梦境中的魏暄总是陷入目不能视的黑暗,每每这时,那股熟悉的甜腻幽香便萦绕鼻端久久不去。女子温热的呼吸声近在耳畔,只要他显露出清醒的迹象,就会灵巧地撬开唇舌,将香甜的酪浆喂入口中。

      一开始是用特制的竹管,后来却是……

      魏暄掐了把眉心,用疼痛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

      回到河西的靖安侯被安置在凉州城外十里处的一间小客栈中,当崔绍收到消息赶到时,险些被自家主帅那身触目惊心的伤势吓丢了半条命。

      但他很快发现,魏暄应该是得到过非常精心的照料,伤口看着吓人,实则有一大半已经开始收口。

      至少,性命无忧。

      事后,魏暄曾与崔绍试着推演救人者的身份,却始终没有头绪——常年游走于西北一带的门阀有不少,世家豪族各有阴私,不愿透露身份也在情理之中。可他将所有可能的家族过一遍筛子,也没找到年纪与阅历符合条件的女子。

      就好像,这个身份神秘、来历成谜的救人者只是靖安侯于危难中臆想出的幻影,从未存在过。

      魏暄一度是这么认为的,直到率军踏破回纥、迎回长公主时,他在敦煌驿馆中再次闻到熟悉的香味。

      那一刻,好似有一根柔软的手指,偷偷拨响了心底尘封的某根弦。

      魏暄将两张丝帕摊开,再一次闻到闯入梦境的幽香,只是存放多日,已经淡了许多。他由这缕幽香想到了香气的主人,猜测刚冒出一个头,就被自己毫不犹豫地掐灭了。

      “怎么可能?”魏暄淡淡地想,“是谁也不可能是她。”

      那小丫头虽然胆大任性,浑不将规矩当回事,可她若有这么大本事,又怎会深陷回纥地牢,直到他踏平王宫,才被奄奄一息地救出?

      魏暄摇了摇头,断然否决这个猜测,将两张丝帕折叠整齐,打算寻个适当的时机归还主人。

      然而刚一转身,窗下传来细细簌簌的动静,仿佛有人迈着极轻的脚步靠近。魏暄神色不变,回身取了案上佩剑,不过曲指轻弹,剑鞘流星般撞开窗扉……却未听到不速客的惨叫。

      少顷,窗下传来一记娇软绵长的“咪呜”。

      这猫叫听得耳熟,魏暄怔了下,刚生出的戾气忽然散了。他走过去推开窗扇,果然瞧见一只雪白的狸奴,头上顶着一撮灰毛,睁着清澈懵懂的碧蓝眼眸,正歪头瞧着他。

      “咪呜——”

      魏暄哑然片刻,弯腰捞起狸奴,猫儿乖巧得很,一动不动地伏在他臂弯里。末了偏过脑袋,在他掌心里惬意地蹭了蹭。

      狸奴皮毛丰厚柔软,蹭着掌心略有些发痒。魏暄却猛地僵住,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掠过脑海,仿佛许久之前,也曾有这样一团柔软温热的小活物蹭着他掌心,发出甜腻娇媚的“咪呜”声。

      ***

      何菁菁是第二天醒来时发现狸奴不见的,她倒是没放在心上,只因这小东西野惯了,在回纥王宫时,眼不见就出去溜达一圈,三五日不着家都属正常。何况如今初来乍到,本就对新鲜环境充满好奇,又得了偌大的庭院,要是不出去撒个欢、圈个地盘,简直枉为狸奴。

      此时刚入五月,京中天气逐渐炎热,何菁菁赶着一大早最清凉的时候,领着沈沐风和苏洵将偌大的公主府逛过一遍,在宅院图纸上圈出几处要修缮的地方,额外叮咛道:“后院建个跑马场,地方宽敞些,实在不行就把那口水池填了,占地不说,夏日还容易招蚊虫。”

      “我不喜欢院子里那排紫藤,自己挺不直腰板,只能挂在别人身上。都拔了,换成梅花和丹桂,到了秋日,还能做桂花蜜糖吃。”

      “哦对了,猫儿喜欢爬树,我答应给它建个鸟窝,就搭在那株合欢树上,以后住了鸟雀,方便它上去掏鸟蛋。”

      沈郎君实在是个能人,刁蛮公主一连串吩咐大气不带喘一口,他却能逐字不落地记下,还按轻重缓急排了个序:“修缮不是难事,只是以臣下之见,公主既向各家递了帖子,还是等开府宴过后再动工不迟。”

      何菁菁摇着素绫团扇,不过小半个时辰,白皙额头已然冒出一层汗珠:“这个不急,你瞧着办便是——帖子都递了哪几家?”

      沈沐风掰着手指数道:“京中四大姓自然少不了,此外,宗亲、文官、勋贵,总不少于百十来份。”

      何菁菁满意点头:“这一趟下来,公主府入账少说得有千金吧?”

      沈沐风:“……

      他沉默片刻,十分认真地问道:“殿下,你眼里除了银钱,还能装下别的吗?”

      何菁菁一笑:“别小瞧了银钱,这玩意儿虽不是万能,离了它却也是万万不能。再者,圣人不待见本宫,长公主尊号给得不情不愿,宗正寺与圣人穿一条裤子,没少克扣公主府用度,上上下下百十来号人,总不能喝西北风吧?”

      沈沐风欲言又止:“其实,以殿下与魏相的关系,只需略提一句,不怕宗正寺不低头……”

      一直没吭声的苏洵硬梆梆地插了句嘴:“能求人一次两次,还能一辈子求着人家?殿下方才有句话说得极中肯,自己挺不直腰板,就只能挂在别人身上,好不容易开府立足,可不是为了看人脸色。”

      何菁菁与沈沐风同时转头看他,两人心思一般无二:你到底与靖安侯有什么过节,这么不待见他?

      苏洵别开头,假装没瞧见。

      开府宴的日期选得不错,恰是端午当天,具体事宜自有无所不能的沈郎君——如今已有了公主府长史的官职——一手操办,不必何菁菁亲自费心。

      但总有些事是何菁菁必须亲自出面的,好比这一日午后,侍女绘竹前来禀报:“公主,宫里派了新教谕过来,请您往明德堂听学。”

      何菁菁略带诧异地一挑眉。

      她原以为那晚大吵一架,挑选新教谕的事会暂且搁置,没想到魏暄气归气,办事还是一丝不苟,没两天就另择了人选送来公主府。

      只是有了柳翰林这位前车之鉴,镇宁长公主刁蛮任性的“恶名”算是传遍京中,翰林院但凡有些资历的都避之唯恐不及,宁可在故纸堆里修书,也绝不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推来推去,这口锅只能落在没资历、根基浅的新人头上。

      何菁菁恼恨柳翰林,对新教谕也没什么好感,随口问道:“新教谕叫什么没名字?倘若又是个老顽固,本宫也不必出面,让沈长史打发了便是。”

      绘竹是宫中派来的女官,背后得了谁的授意暂不知晓,该劝谏的时候却也尽职尽责,绝不玩曲意媚上那一套。

      “公主即便不喜,也该去露个面,听上两回讲学再把人打发走。若是连面都不露,岂不被人拿住话柄?”

      绘竹苦口婆心:“奴婢听说,这位新教谕虽然年轻,却是有真才实学,否则也不能年纪轻轻就成了中书舍人,更不会被魏相指来教导公主学问。”

      何菁菁听明白了,中书舍人相当于圣人身边的机要秘书,专门负责草拟诏令,看着职务琐碎,实则是天子近臣,寻常人轻易做不来。

      她饶有兴致地问道:“新教谕姓甚名谁?”

      绘竹:“说来,他也是名门子弟,出身龙亢桓氏,单名一个铮字。”

      何菁菁瞳仁轻轻一缩。

      ***

      京中评论世家子弟,最爱用“风仪俊美”“学识渊博”之类的套话,搁在旁人不过是走耳不走心的恭维之语,但用在这位桓舍人身上……

      何菁菁“啧啧”两声,两只柔白手背交叠一处,垫着小巧的下巴尖,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青年郎君,心说:学识如何姑且不论,光这张脸就称得上赏心悦目。

      哪怕他与那柳翰林一般路数,拿着一本女诫糊弄人,何菁菁也不觉得亏了。

      “桓舍人是吧?”何菁菁弯落眼角,描摹精细的眼妆与额间花钿呼应成一朵枝头新绽的花儿,“说说,今日第一回讲学,打算讲些什么?《女诫》,《女则》,还是《烈女传》?”

      一旁的绘竹心头“咯噔”,唯恐自家主子故技重施,把头一回登门的新教谕气跑了。

      然而桓铮正身跪坐,面如冠玉,神色亦如冰玉般纹丝不动:“回禀殿下,圣人云: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下官才疏学浅,今日请为殿下讲解《诗经》。”

      一堂课讲了足有大半个时辰,期间绘竹出去换了壶新茶,殿门掩上,明德堂内便只剩何菁菁与桓铮二人。只见这小公主将手中书卷一搁,伸了个漫长的懒腰:“多年不见,桓卿风采更胜从前。”

      桓铮没理会何菁菁调侃,默然片刻,他长身跪正,一丝不苟地行了臣子拜礼:“臣桓铮,拜谢殿下当年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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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金阙慵归去(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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