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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金阙慵归去(二) ...

  •   柳翰林原是先帝年间负责教导皇子学问的老臣,其学问渊博,纵然是在人才济济的翰林院亦是数得着的——不然也不会被魏暄看中,特意点了教导那“天性顽劣”的长公主殿下。

      魏暄并未对何菁菁抱有多高的期望,亦不要求她写出一手锦绣文章,只是担心这冒牌长公主在虎狼窝里待久了,养出一身邪戾乖张的脾气,借柳翰林的手教导她些圣人言行、礼法大义,免得越走越偏。

      只是不曾想,这位柳翰林与镇宁长公主天生气场不合,上任不满十日,就哭着闹着撂了挑子。

      魏暄摁了摁青筋乱跳的额角,从大理寺监牢出来后的杀戾之气被柳翰林的火药味冲散了。

      “长公主久在回纥,性情难免跳脱乖张了些,人却甚是聪明,”他说,“柳翰林教课不过一旬,尚未摸清长公主的脾性,有些挫折实属正常。其实只需稍加引导,以长公主的聪慧,很快就能走上正道。”

      柳翰林却是怒气冲冲,两绺胡须颤巍巍倒竖起来;“长公主确实聪明,可惜这番聪明才智全没用在求学上。下官为她讲授课业,她在底下逗弄狸奴;要她习字作文,她指使狸奴打翻了砚台!”

      “这般顽劣,如何进学?偏生身份尊贵,管也管不了,骂又骂不得!”

      “总之,下官是教不了了,还请魏相另觅高明!”

      这位柳翰林也是脾气清高,一股脑说完,对着新晋的当朝权相拱了拱手,压根不等魏暄答复,就这么转身离去。

      崔绍:“……”

      崔副将目瞪口呆,好半晌才看向自家主帅:“这位柳翰林是被长公主灌了满肚皮火药,没处发泄,找您撒火来了?”

      魏暄只觉眼前这一幕好生眼熟,不摁额角,改掐眉心了。

      崔绍小心翼翼地觑着魏暄:“督帅,咱们现在是去……”

      魏暄默然片刻:“进宫。紫宸殿的宫人挨个梳理一遍,但凡与程振相熟的,都带去偏殿,本侯要亲自问话。”

      崔绍干脆答应了。

      然而走出去两步,魏暄忽又顿住脚,回头往延平巷的方向看了眼——那里坐落着新建成的长公主府。

      “差人去公主府通禀一声,今晚宫门下钥后,魏某会登门造访,”魏暄低垂眼帘,语气平淡地说道,“柳翰林请辞一事,还请公主给我一个合适的说法。”

      崔绍嘴上答应,心里却想:好,除了青砚那小子,督帅担上的麻烦又多了一位。

      ***

      崔副将口中的“麻烦”此时正在帝都西市。

      帝都城以朱雀大街为界,共有一百零八坊与东西两市。东城多是达官显贵的甲第,好比新开府的镇宁长公主府邸就位于东城的崇仁坊。

      相比之下,平民百姓扎堆的西城远不如东城建筑恢弘,唯独有一样好处:但凡番邦商队,甭管来自西域还是北律,都爱到这儿做生意。每日清早,进出西城的开远门开启,蕃商驼队便会载着中原轻易见不到的货物汇集于此,久而久之,西城的烟火气和繁华程度也远远超出东城。

      难怪某位新出炉的长公主连自己的公主府都没捂热乎,就迫不及待往这儿跑。

      何菁菁着实是片刻不愿消停,前脚气跑了柳翰林,后脚就了身胡服打扮,马车从公主府后门开溜,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西城的商队中。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西城规模最大,也是最富盛名的销金窝——“度春风”门口。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光听这酒楼名字,一股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红尘气便已扑面而来。

      何菁菁这一趟十分低调,身边只带了苏洵和哑巴小侍女两人……外加一只趴在怀里的狸奴。眼看她下了马车,抬腿就往度春风里迈,苏洵眼角抽跳,终于忍不住道:“公……”

      何菁菁一记眼风扫来,那意思约莫是“你叫我什么,自己心里放清楚了”。

      苏洵舌头打了个磕绊,临时改口道:“公、公子,这地方乱得很,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您身份贵重,不进去也罢。”

      当初窦定章领南衙禁军作乱,左右武卫及左右卫高级将领一个没落,全被丢进大理寺监牢。

      苏洵身为右武卫中郎君,原本逃不过这一劫,还是新出炉的镇宁长公主向靖安侯说情,竭力佐证宫变事发当晚,苏将军正在紫阳观外苦苦搜寻公主下落,绝无可能参与动乱,请他高抬贵手,放苏洵一马。

      说来也怪,那魏相是满京城出了名的冷心冷面,之前不乏庾氏一派的世家官员上门说情,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却偏偏与那顽劣乖张的镇宁长公主投了缘,为她争来长公主的尊荣不说,听她上门求情,转天就把苏洵放出,调任为公主府亲卫统领。

      这才让苏洵逃过一劫。

      苏将军的性情亦是右武卫数得着的古怪,唯独有一桩好处,就是知恩图报。得知是何菁菁捞他出来,他便认准了这位新主子,哪怕小公主提出改换男装,便服入西市巡游这等荒谬的要求,苏洵仍然一口应下。

      不过,眼看何菁菁要走进这帝都纨绔扎堆的销金窟,苏洵还是没忍住:“您刚开了府,多少双眼睛盯在您身上,若是被前朝那些御史听说……怕是对您清誉多有影响。”

      何菁菁怀里抱着狸奴,一人一猫神情肖似,皆是睁着一双圆溜溜的杏核眼,斜乜着看过来。

      “三教九流怕什么?再乱,乱得过回纥王宫吗?”何菁菁似笑非笑,“本宫……本公子连回纥王宫都去过,还怕什么销金窟?”

      苏洵从未遇到过这等口舌便利的主儿,被堵得一愣一愣,须臾才道:“可是公子,这地方……”

      何菁菁挑眉一笑,从袍袖中摸出一把描金嵌玉的折扇,在苏洵下颌处轻轻挑了下:“苏将军,你同我说句实话,是不是头一回来?”

      苏洵:“……”

      他只觉一股热气顺着脊椎骨窜上头顶,将冷硬面皮熏得外焦里嫩:“公、公子,您……”

      何菁菁拿捏着分寸,手指一转便收回折扇:“行了,不为难你,若是心里过不去,就在附近寻个酒肆等着,两个时辰后再来接我。”

      说完,她抱着狸奴,溜溜达达地进了度春风的门。

      苏洵哪敢放任这位主儿自己进去?硬着头皮也得跟进去。

      此时天还亮着,酒楼虽然开了门,里头的客人却算不上多。跑堂小二殷勤备至地迎上前,然后告知何菁菁,楼上雅间已满,只能在一楼大堂安排位子。

      苏洵看着空荡荡的二楼,难以置信:“雅间已满?人在哪,你指给我看?”

      小二赔笑道:“人虽未到,位子却已定下,还请几位客官……”

      他话没说完,怀里突然一沉,却是何菁菁抛出一样物件,沉甸甸落入掌心。

      “做生意看的是筹码,不论什么货物,价高者得之,”小二抬起头,就见那胡服打扮的娇俏女郎扬了扬下巴,“世间生意都逃不过这个理儿,小二哥,你说是吧?”

      小二摊开手掌,那物件原是一枚翡翠玉韘,色泽莹莹好似一汪春水,中间偏有一道天然而成的赤色纹理,乍一看仿佛潜伏在渊的赤龙,须发鳞片无不宛然。

      小二微变了脸色:“您是……”

      何菁菁笑语嫣然:“问问你们东家,这东西可值一套雅间?”

      片刻后,小公主被店小二毕恭毕敬地引上二楼,安排在一间视野绝佳的雅间里。黑木翘首长案上摆了一整套赤金嵌彩宝的茶具,小二一边倒茶,一边殷勤备至地问道:“郎君想用些什么?这阵子天热,可要上一壶乌梅饮?”

      帝都多门阀,一饮一食皆有讲究,若是春日,多半要饮以鲜花制成的桃花饮,如今入了夏,却是乌梅酿成的果饮最受欢迎。

      何菁菁自有喜好:“来一壶酪饮,吃食捡你们拿手的上。”

      店小二应了,躬身退下。

      苏洵忍到现在,终于忍不住了。他出身寒门,却并非没有见识,陪右武卫统领赴约宴饮时,见过好些世家门阀的排场,所用饮具却不敢说比这市井酒楼更富贵。

      “这度春风背后的东家什么来头?居然如此奢靡!”苏洵看不惯世家行事,对这销金如饮水的富贵乡也没什么好感,“这地方诡异得很,公……主子还是尽早离开得好。”

      何菁菁转动手腕,折扇灵蛇般探头,在苏洵肩头“啪”地拍了下:“安稳坐着。来都来了,不睁大眼看个分明,岂不亏了?”

      苏洵:“看、看什么?”

      何菁菁往楼下努了努嘴。

      苏洵看向大堂,只见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了进来,如云婢女簇拥着一人,却不是什么纨绔郎君,而是个妙龄女郎,看年岁与何菁菁相仿,梳着繁复的反绾髻,一整套赤金嵌红宝头饰与身上的大红织金石榴裙相互映照,将原本七分的容貌反衬出十分雍容。

      苏洵不知旧事,只是瞧着两名佩刀护卫十分诧异:“这两人不是庾尚书身边的亲随,怎的跟在这小娘子身边?莫非这小娘子是庾家人?”

      何菁菁玩味着“庾家人”三个字,意味深长地一笑。

      说话间,那一行人已经上了二楼,朝着何菁菁所在的雅间笔直而来。店小二忙迎上去,赔笑说了句什么,那不知排行第几的庾氏女郎神色倨傲,压根不屑搭理,她身边的侍女绷着一张俏脸,反手甩了店小二一耳光。

      “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侍女呵斥道,“我家郡主身份贵重,岂是寻常阿猫阿狗可比?赶紧把地方腾出来,管他出价几何,我家郡主都出双倍的价格。”

      苏洵原有些不忿,听到“郡主”两个字突然愣了下。他探询地看向何菁菁,再转向那“庾氏郡主”,脸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愕然。

      何菁菁知道他在惊讶什么,却不曾点破,低头拨弄着掩在袍袖中的碎金钏子,心想:呵,冤家路窄。

      如果她没记错,庾氏年轻一辈女郎中只有一位受封郡主——仁安郡主。

      苏洵并不知晓“狸猫换太子”的内情,他之所以惊讶,只是因为这位仁安郡主的眉眼与何菁菁颇有几分相似。但相似归相似,两人的颜值却不是一个水准,五官单拿出来确有几分雷同,可组合在一起,一个是皎然玉照、辉映一室,另一个却是眉黯色薄、容颜寡淡,纵然用脂粉和金饰竭力妆点,依然失之庸俗。

      这时,那一行庾家人也看清了何菁菁,反应却比苏洵大多了。仁安郡主原本自矜身份,不屑与店小二搭话,此际却变了脸色,下意识抢上两步,又硬生生刹停脚步——急刹仿佛生怕沾染什么肮脏秽物,平白损了天家贵气。

      她怨毒又冷诮地一笑:“度春风虽是市井之地,开门做生意也该有些眼力见,有些人看着光鲜,不过是镀上的一层金身,里头有多肮脏低贱,只有她们自己清楚。”

      “偏还鸠占鹊巢,以为得了靠山,就能耀武扬威……却不知赝品就是赝品,即便塑了金身,铸了莲座,依然是见不得光!”

      苏洵目瞪口呆,若非仁安郡主说这话时直勾勾看着何菁菁,几乎以为她认错了人。出于护主的本能,他下意识站起身,却被何菁菁用折扇点着肩膀拨拉到一边。

      “庾氏三娘,仁安郡主,”出乎意料地,那性情乖张的小公主并未当场发作,只是对庾家人弯了弯眼角,“幸会。”

      然后径直起身,从仁安郡主身边擦过,竟是将雅间让了出来。

      ***
      店小二紧赶慢赶追上时,何菁菁已经快要走出度春风的大门。小二本就佝偻的腰背越发弯曲,几乎是卑躬屈膝地将那只翡翠玉韘双手奉还。

      “招待不周,请贵人恕罪,”他谦卑道,“我们东家说了,日后贵人登门,酒水饭食一律免费,楼上的雅间也为您留着。”

      何菁菁翘起唇角,无视苏洵讶异而若有所思的目光,反问道:“你们东家既然如此盛情,为何我人都来了,她却不肯露面相见?”

      店小二词锋含蓄,叫人抓不住把柄:“东家事务繁忙,今日不在楼中,还请贵人见谅。”

      何菁菁顺着怀中狸奴的长毛:“事务繁忙?那你说说,你们东家哪日不忙?”

      店小二不吭气了。

      “本宫过两日再来,叫你们东家仔细想想,如何回我的话,”何菁菁收敛了笑意,自矜身份的“本宫”二字脱口,凭空多了一股迫人气势,“好自为之。”

      言罢,她一拂袍袖,扶着小侍女的手上了马车。

      ***

      这一趟西市之行让苏洵大开眼界,他有心问个明白,觑着何菁菁的脸色,想起仁安郡主刻薄到近乎怨毒的挑衅,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

      反而是何菁菁主动提起:“苏将军,是不是有话想问?”

      苏洵欲言又止:“公主许末将问,末将便问。公主不许,末将便什么也不知道。”

      何菁菁捏着狸奴柔软的肉垫,指尖用力,五根利刃似的爪尖从绒毛中弹出:“若是本宫想请苏将军保守秘密,莫要将本宫流连度春风之事告诉旁人——包括如今执掌南衙禁军的皇叔,苏将军可能答应?”

      “皇叔”两个字仿佛一阵从极北之地刮来的寒风,催冻了苏洵神情:“末将的主子只有一位,今日苏洵什么也没瞧见,也什么都没听见。”

      何菁菁微微一笑,从度春风出来时就好似镀了寒霜的眼神终于有所缓和。

      可惜她的好心情没能持续多久,回到公主府时,沉沉夜色已然降临。她提着衣摆跳过门槛,就见沈沐风快步迎上,紧迫的表情仿佛府里闯进了一头猛兽。

      “公主可算回来了,”沈沐风说,“魏相正候在堂内,已经等了您大半个时辰。”

      何菁菁:“……”

      方才将苏洵拿捏成面团的小公主脚步一顿,来了个急转身:“本宫突然想起尚有要事处置,先回后院了。”

      她脚步极快,身后之人却比她更快,一个平静沉稳的声音淡淡道:“公主要去哪?”

      何菁菁捂住脸,有那么一时片刻,十分想与怀中狸奴交换一具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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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金阙慵归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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