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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金阙慵归去(一) ...

  •   魏暄睁开眼,发现周遭一片黑暗,他知道自己沉入了同一个梦境。

      梦境中的他像是被泥浆包裹,身体绵软得厉害,手脚也动弹不得。眼前覆着一层轻软黑绸,将光线隔绝在外,柔云般的触感拂过脸颊,女子温热的吐息和在难以言喻的芳香中,喷上敏感的耳廓肌肤。

      “你……是谁?”他在黑暗和禁锢中偏过头,听到自己的声音哑不成调,每挤出一个字音,喉头都用力抽动,仿佛干燥的木头相互摩擦,几乎能闻到焦糊味。

      那人没回答,只是轻柔又不失强硬地捏住他面颊,将人转向自己,随后俯头吻上他的嘴唇。

      清甜的浆液涌入口中,那是他从来不碰的酪浆,此刻却仿佛天降甘霖,润泽了干渴的喉咙。他贪婪地大口吞咽,饮完一盏兀自意犹未尽,只觉满口甘香,竟是从所未有的酣畅。

      温热的呼吸再次靠近,这一次轻贴额角,似乎是那人隔着极近的距离,仔细端详他的面庞。

      他在黑暗和疲乏中意识到什么,动荡的心绪也随之平复:“为何……救我?”

      若是以往,梦境到此便戛然而止,但是这一晚,画面竟然延续下去。

      吐息声从额角转移到耳畔,那人轻笑一声,果然是轻软娇慵的女子声音:“你猜啊?”

      魏暄不安地挣动起来,他虽目不能视,却听到远处传来嘶鸣声,仿佛是大股人马朝着这边过来。武将的直觉告诉他,潜伏的危险正在逼近,必须尽快离开。

      然而身边之人摁住他挣动的手腕,轻松镇压了本就微弱的挣扎。

      “别乱动,你伤得不轻,”看不清面目的女子低声道,“放心,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她柔缓的语气中暗藏着安抚人心的力量,魏暄不知不觉平息了不安。他偏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似乎想透过黑暗描摹出说话之人的面貌。

      下一瞬,温热的呼吸卷土重来,不由分说地扰乱了气息。

      这一次没有甘甜的酪浆分散注意,魏暄全副心神都被紧贴的唇齿勾引过去。那是他从未尝试过的经历,好似饴糖一般甘美,却只会凭借本能索取、劫掠,用耳鬓厮磨的亲昵填补技巧上的空白。

      就像一只刚出生的幼猫,眼睛都不曾完全睁开,只能用唇舌去舔舐、去巡视陌生的领地。

      魏暄听到自己心跳声,哪怕被北律大军重重包围时,他也没这般迫切而鼓噪过,甚至压过了门外掺着胡语的喝骂声。他开不了口,只能摩挲着攥住那人柔软的手掌,一笔一划地写道:你是谁?

      房门“砰”一声弹开,四处搜捕的追兵终于寻到这一处。与此同时,那人反握住他伤痕累累的手指,在他掌心中做出回复:站在你这边的人。

      魏暄倏尔睁眼,黑暗与芳香潮水般褪去,映入视野的是一顶毫无花饰的素帐,从梦境回到人间后,他依然躺在侯府的床榻上。

      他闭上眼,在骤然惊醒的虚脱与疲惫中积蓄着力量。沉睡带给他的并非充沛的精力,而是黏腻的冷汗与深重的疲惫感,身体软得厉害,一根手指也不想动。

      但是片刻后,魏暄重新睁开眼,那一丝裂痕与动摇弥合如初,仿佛套上一层坚不可摧的盔甲。

      他又成了不可撼动的靖安侯。

      ***

      魏暄久在军中,习惯了亲力亲为,洗漱更衣不过用了一刻钟。当他换好袍服,推门而出时,天光尚未大亮。

      时辰早得连京城的鸡都没起,檐下却有两道人影一站一跪,肩上凝起一层厚重的露水,显然等了有一会儿。

      站着的那位是玄甲副将崔绍,跪着的自然是青砚。

      魏暄步伐稳健地下了台阶,视线掠过跪了一宿的青砚,转向崔绍:“怎么这时候来了?”

      崔绍欲言又止:“昨晚又是……我不放心,过来瞧瞧。”

      他觑着魏暄脸色,没看出明显的异样,微微松了口气,终于有闲情关心旁人:“这小子又惹什么是非了?鲜少见你这般罚他。”

      魏暄神色寒凉:“玩忽职守,怠慢军令,合该给他长长记性。”

      青衣剑客臊眉搭眼,难得没跟自家主帅呛声,显然是自知理亏,没敢火上浇油。

      崔绍心说:该!谁让你这些年一直惯着这混账玩意儿,惯得他无法无天毫无成算,现在知道什么叫“慈……父多败儿”了吧?

      脸上却擎着人五人六的正经,装模做样地劝道:“天大的事,罚跪一宿也够长记性了。你身边得用的人不多,留着他一双腿将功补过吧。”

      魏暄冷冷睨视了不服管教的青衣剑客一眼:“起来吧。”

      青砚默默起身,将自己杵在一边,假装与庭院里的松柏是同类。

      魏暄不再瞧他,转身往外走去。崔绍丢给青砚一记“麻溜跟上”的眼神,快步追上自家主帅:“今日又没大朝会,督帅这么早起身,是进宫还是去兵部点卯?”

      魏暄并未着觐见用的朝服,而是换了一身鸦青襕袍,过深的色泽压住了眉眼俊秀,叫人只觉锋芒迫人,却忽略了靖安侯为人称道的“俊美风仪”。

      “都不是,”魏暄淡淡地说,“去大理寺。”

      崔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月初一场逼宫风波,在京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以南衙左武卫统领窦定章为首,左右卫、左右武卫十数名将领牵连下狱。

      动乱平息后,政事堂论功封赏,领兵平乱的靖安侯自是头一份。可麻烦在于,魏暄刚立下平定西域的大功,犒军嘉奖还没发下,转眼又来了一桩平乱功勋。

      难怪政事堂里坐头把交椅的谢相——吏部尚书兼尚书省左仆射,陈郡谢氏现任家主谢怀安,会愁得头发都白了。

      按说以魏帅的功劳,封个异姓王亦是绰绰有余,但一则,朝廷财政捉襟见肘,实在给不出封地和实邑。二来也是最要紧的,靖安侯手握帅印,掌着河西五万玄甲精锐,已是贵无可贵的的权势滔天,若是再封王……

      这朝堂社稷到底是大夏天子的,还是他魏暄的?

      政事堂三位重臣争执许久,还是谢相一锤定音:“封王是不成的……但魏侯功勋卓著,若不封赏,难免寒了功臣良将的心。”

      翌日,政事堂一道旨意发下:任命河西道节度使,靖安侯魏暄为兵部尚书,加封“参知政事”。

      但凡混过官场的都知道,这最后四个字分量有多重,意味着魏暄自此成为政事堂谢、桓、王之后的第四位重臣,已经有了拜相的资格。

      这本是荣耀加身的好事,崔绍却只觉得头疼,就他私心而言,一点也不希望自家主帅与大夏朝堂有着过深的牵扯,连称呼都是旧日的“督帅”二字。

      “窦定章不足为虑,他夫人母族却是出身颍川庾氏!”崔绍低声道,“京中四大姓之一,甚至出过一个宫中贤妃,那是何等的牵扯与权势?督帅且听我一句劝,将此案交由大理寺处置,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魏暄斜睨了他一眼,锋芒竟比长刀还锐利,只一眼便让崔绍知晓,自己诸多苦口婆心都成了对牛弹的琴。

      “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为何要留在京城,”魏暄低声道,“我走到今天,只是为了查清旧案,还世伯和兄弟们一个公道……若连是我都忘了,还有谁会记得他们?”

      崔绍没了言语。

      他当然明白自家主帅的心结所在,三年前的旧案与阳和关外的遍地尸骸成了插在魏暄心头无法拔除的利刺,碰一碰就锥心刺肺。

      但也是这根“刺”吊着他的神魂,迫使他从沙场和冤狱的尸山血海中爬回来,一步一个血印地走到今天。

      以崔副将的明白通透,都有些拿不准,该不该放任自家主帅在这条注定没有结果的窄道上走下去。

      ***

      三年前,玄甲军于阳和关外遇伏,军情泄露与左路军失期固然是关键原因,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让战力强劲的大夏第一精锐全军覆没。

      之所以惨烈如斯,是因为北律铁骑发动冲锋之际,玄甲军上下——包括主帅魏暄在内,都被人下了迷药,连平时的三成战力都发挥不出。

      而他们所中迷药,名为……

      “如意散”。

      “能让玄甲营中两万将士同时中毒,只有一种可能,迷药是下在运来的军粮中。”

      “而魏某记得,当年负责押运军粮的,正是时任左武卫中郎将的窦将军。”

      大理寺监牢终年不见天日,照明仅凭火把。跃跃欲试的火光投下细长暗影,以靖安侯挺拔的鼻梁为分界,半边面庞隐入昏暗,瞧不清神色变化,唯有平缓低沉的话语传来。

      “这个疑问在魏某心头横亘三年,还要请窦将军解惑:当年运往玄甲军营的军粮里,到底被谁做了手脚?”

      窦定章出身世家,往日坐镇左武卫时称得上威风八面。可惜再威风的大人物进了大理寺监牢,也只有颜面扫地的份。

      好比此时的窦定章,虽是坐在胡床上,手脚却被镣铐束缚住。这是一个与魏暄受困含象殿时如出一辙的姿势,窦将军却远没有当初的靖安侯沉得住气,额角冷汗涔涔滑落,说话也带着颤音:“这事与我无关,我、我也是听命于人……”

      “听命于谁?”魏暄披着大氅,偏头凝视盆中炭火,那样灼灼明亮的颜色倒映在他眼底,却只余冰冷漠然,“他让你做了什么?”

      窦定章哆哆嗦嗦,却不肯给出一个明确答案。

      魏暄看穿了他的侥幸,勾唇一笑:“窦将军最好明白,你犯的是谋逆大案,莫说保你,庾信现在撇清关系还来不及。”

      庾信正是现任庾氏家主,时任户部尚书,亦是宫中贤太妃的父亲。

      “按照我朝律法,谋逆大罪不容轻赦,当夷三族,女眷罚为官奴,”魏暄淡淡地说,“纵然大理寺尚未结案,这个结果却是更改不了,窦氏一族注定全族没落,再也翻不了身。”

      窦定章骤然暴怒,或者说,他在用暴怒掩饰自己的惶恐与无助:“魏煦之,你别太得意!北律人没要了你的命,连圣人的‘梦仙君’也奈何不得你!”

      “窦某却记得,三年前大理寺监牢中,你比如今的窦某狼狈多了!只是你运气好,多了个忠心的副将,替你背了罪名。否则,今日在这儿看笑话的,还指不定是谁!”

      大约是知道死到临头,窦定章这一口反咬字句如刀,刀刀皆往魏暄要害处捅。

      被捅了要害的靖安侯却出人意料的平静,许是掌军多年,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也可能是三年前那场牢狱之灾耗尽了他的七情与血泪。总之,他非但没动怒,反而勾起一丝寒凉笑意。

      “窦将军说得是,”他语气和缓道,“魏某命大,北律兵锋要不了我的命,圣人的梦仙君也困不住我……只因三年前,魏某在阳和关外九死一生,阎王殿前走过一遭,不管毒药还是迷药都对我起不了效用。”

      “窦将军若再想用如意散算计魏某,只怕是不成了。”

      “如意散”三个字仿佛藏着致命的魔咒,入耳的瞬间,窦定章的气焰再也绷不住了。

      “不怕告诉你,窦氏一族罪犯滔天,救是救不得。但,魏某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魏暄神色淡漠,目光却极锐利:“你说实话,我保你窦氏满门女眷性命。”

      窦定章喉头滑动,显露出货真价实的心动:“魏帅……此话当真?”

      魏暄淡淡一笑:“除了信我,你还有别的路可选吗?”

      窦定章咬了咬牙,犹疑半晌,终于几不可闻地吐出一个名字:“程、程振……”

      魏暄盯着火盆的目光瞬间收回,冰锥般寒意森然。

      ***

      程振其人名不见经传,原是宫中侍奉的小内宦。然而他跟了一位了不得的干爹,此人便是紫宸殿总管,最受圣人信重的御前大宦,李守诚。

      当然,李守诚再受信重,也不过是一介内宦,借他三个胆都不敢对玄甲军的粮草动手脚。联系到他身后的主子,一个早有预料、却仍旧耸人听闻的答案隐隐浮出水面。

      “真是程振?”崔绍难以置信,“程振可是李守诚的干儿子,那他背后之人……”

      魏暄扫了崔绍一眼,后者如梦方醒地闭上嘴。

      “程振人在何处?”魏暄漠然道,“先将人寻来,盘问清楚再做定论。”

      崔绍欲言又止:“程振……怕是来不了了。”

      魏暄脚步骤顿。

      “宫变当晚,紫宸殿内侍一个没能逃脱,程振与他干爹一起,都为圣人尽忠了,”崔绍觑着魏暄神色,隐约有些不安,“督帅,您……”

      他话说到一半就断了音,只因魏暄的脸色太过可怕,眼中似有风雷涌动。

      就听这权倾朝野的悍将冷笑一声:“他倒是忠心,如此了结,也算得其所哉。”

      崔绍不敢吭声,唯恐一句话说得不妥当,引出自家主帅的雷霆之怒,将紫宸殿的屋顶震塌半边。

      说话间,两人已经穿过丹凤门,往尚书省而去。刚迈过门槛,迎面匆匆走来一名翰林学士,年岁约莫在四十上下,却是脸色铁青,显然含怒而来。

      崔绍诧异道:“这不是柳翰林?脸色这么难看,谁招惹您了?”

      柳翰林对魏暄仓促行了个礼,开口便是一股浓重的火药味:“魏相恕罪,下官才疏学浅,教不了镇宁长公主,特来请辞。”

      魏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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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金阙慵归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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