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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故人无少年(二十五) ...

  •   何元微猛地转过头,那一刻,他完全无法用城府和理智压抑住心中震惊。

      他知道何菁菁芥蒂未消,也察觉到她对魏暄或者有一份自己都未意识到的依恋与信任。他将她隐藏七年的身世翻上台面,就是为了警告她,她与魏暄之间横亘着一道血海深仇,这份刚萌芽的心思是不会有结果的。

      当她以沉默相对,并且不再抗拒他的接近时,他便知道,这一步棋走对了。

      但何元微万万没想到,何菁菁竟就这么直白坦荡地将身世之谜合盘托出,仿佛那于任何人而言都会要人命的把柄只是沾在身上的浮灰。

      不值一提,也不屑一顾。

      魏暄原本正仔细审视她的神情,冷不防听见这么一句,难得懵住了:“什么?”

      何菁菁翻手一甩,将刚从何元微手里诈出,还没捂热乎的金锁片抛给他。

      “这是当年恒王殿下从山林里捡到我时,从我身上发现的。据他说,锁片上有安氏一族的徽记,上面刻着的‘令仪’二字是我本名,”何菁菁一摊手,“当然,仅凭一枚锁片不能说明什么,也许是有心人刻意伪造,依照我对恒王殿下的了解,他手上一定还藏了更要命的证据,比如我的出生户籍,或是我亲娘当年赎身的身契。”

      “再比如,安氏旧仆……甚至是安氏一案漏网之鱼的口供。毕竟,比起可以造假的死物,活人的证词还是更为可信。”

      何菁菁偏过头,眼角勾着似笑非笑的讥诮:“我说的可对……恒王殿下?”

      何元微脸上云淡风轻的笑意完全收敛,他近乎森寒地盯着何菁菁,后者不为所动,反而越发笑得欢畅。

      “以我对恒王殿下的了解,他不会在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上做手脚,”何菁菁不再看他,将选择权丢给魏暄,“就算是外室子,终归是安氏余孽……所以小皇叔,你要抓我投案吗?”

      她将两只柔白纤细的手腕递过去,宽大的袍袖掀开一截,露出两个叮当作响的金手钏。

      魏暄微微皱眉,却不是因为这个石破天惊的身世之谜,而是留意到手钏和布料遮掩下,滑腻如玉的肌肤上留着一道若隐若现的伤疤。虽然因为时日长久,已经很淡了,但在靖安侯这样的武将眼中,还是不难想象它刚留下时的狰狞模样。

      魏暄闭目片刻,出乎意料地没有震怒,只是转向一言不发的何元微:“敢问恒王殿下,公主所言是否属实?”

      何菁菁挑起细长迤逦的远山眉,从靖安侯到现在都不曾改口的“公主”二字中,窥见某种极为隐晦的立场倾向。

      紧接着,她与魏暄一起,将目光投向身边的何元微。

      何元微的脸色从没有这般难看过,事到如今,他再察觉不到对方冰冷坚硬的抵触与拒绝,也白在京中翻云覆雨这么多年。

      何菁菁肆无忌惮地挑破窗户纸,斩断了自己被挟持的把柄,也将何元微置于一个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倘若他应了,何菁菁的下场势必可以遇见,所谓的“弥补过错”“再续前缘”也就成了不值一提的笑料。

      可他若不应,以后再无揭开这层身世的立场,好容易攥在手中的把柄也就成了一步废棋。

      进退两难……从未有过的进退两难!

      何元微背在身后的手无声无息捏紧了,他很清楚,自己完全可以顺着何菁菁的话音拿出证据,当场揭破她的身世。纵然魏暄不讲情面,将人丢进刑部大牢,以恒王殿下这些年的羽翼和人脉,也完全有法子将人捞出,再以改头换面的身份留在身边。

      然而他看向何菁菁时,对上她似笑非笑的嘲讽眼神,心里没来由有种直觉:要是他真这么做了,过往恩义也好,自小相识的情分也罢,便是一笔勾销,再无转圜余地可谈。

      七年前的自以为是铸成了平生大错,到现在都没能挽回,莫非他要重蹈覆辙,将两人间最后的一点羁绊和牵挂也彻底斩断?

      此时的每一瞬于何元微而言都无比漫长,沉默的拉锯中,对面的魏暄摊开手掌,以咄咄逼人的姿态递到何元微面前。

      “魏某再问一次,恒王殿下,你指证公主并非先帝血脉,且是罪臣之后,到底有无真凭实据?”

      何元微心中苦涩,当年眼睁睁看着斯人远嫁的异样感再次浮上心头,只是比当初更沉重,也更无解。

      他于电光火石间下定决断,然而还没开口,魏暄又道:“容魏某提醒恒王殿下一句,当年公主远嫁,背后有何内情,您最清楚不过。真将旧事翻出,罪人之女固然难逃国法,但您明知她不是皇家血脉,还强行送嫁,只怕也逃不脱干系吧?”

      何元微:“……”

      何菁菁长眉一挑,心说:哟呵,是我听岔了还是这个世界玄幻了,魏帅这是在威胁何二吗?

      连她都能听懂的潜台词,何元微久经世事,如何听不出来?他飞快打量过魏暄,将尖锐的敌意藏在从容平和的笑意之下:“皇叔的意思,元微明白了……此事原就是个误会,是元微与皇妹玩笑开过了头,还请皇叔见谅。”

      魏暄背手身后——他原是最讲君臣之分不过,鲜少在人前认下“皇叔”这重辈分,如今却罕见摆出长辈姿态,目光犀利地逼视住何元微:“既是玩笑,魏某今日便不多追究。只是殿下身份贵重,您的一句玩笑,或许就牵扯到旁人的身家性命……类似的玩笑,日后还是少开为妙,以免误人误己。”

      自先帝去世后,何元微便是朝中一人之下的亲王,再没人敢指着鼻子对他说教过,满打满算,这是第一回。

      然而,面对眼前连圣人都要忌惮三分的靖安侯,何元微纵是有再多的不甘与锋芒,也只能含笑咽下:“元微谢过皇叔提点。”

      魏暄见好就收,从亲卫手中接过明黄旨意:“请公主接旨。”

      何菁菁拎起裙摆,端正拜倒。

      “王者敦睦九族,协和万邦。厚人伦于国风,考归妹于易象。皇妹和宁,柔嘉居质,婉嫕有仪;动遵图史之规,步中珩璜之节……兴教化于四邻,化兵戈为玉帛。谨奉太后懿旨,封尔为镇宁长公主。赐之金册,谦以持盈,益笃兴门之枯,贵而能俭,永垂宜室之声,勿替令仪,尚缓厚禄,钦哉!”

      何菁菁略有些诧异地挑起眉梢。

      她猜到这道圣旨多半是册封旨意,却还是没想到,圣人这一步让得如此大方,直接给了她长公主的封号——毕竟明眼人都知道,若非深得圣宠眷顾,或是于江山社稷立有大功,单凭一重血脉亲缘,还不足以被赐下长公主的尊号。

      圣旨颁下,不容更改,从这一刻起,何菁菁便是名正言顺的大夏长公主。

      再没人能挑衅她的尊贵与权威,朝堂诸公不行,何元微亦不能。

      魏暄收起明黄绸绢,淡然道:“请长公主殿下接旨吧。”

      何菁菁微微一笑,双手平举过头顶,坦然接住那份重逾泰山的旨意:“镇宁……谢圣人恩典。”

      ***

      魏暄入恒王别院宣旨,他带来的三百亲兵就守在门口,从日上中天等到日影西斜,好容易见到主帅出来,立刻迫不及待地迎上前。

      魏暄却不是一个人离去,他刻意落后半步,以护卫的姿态跟在何菁菁身旁。那刁蛮公主已经换过一套全新衣裙,十样锦纱罗大袖衫,烟霞般笼着嫣粉诃子裙,胸口绣着呼之欲出的倾国牡丹,裙摆上隐着银线织就的彩凤祥云。

      这身衣裳极衬何菁菁,唯独有一点不好,就是腰间坠着白玉明珠串成的禁步。若是世家贵女走来,必定意韵姗姗、分毫不乱,奈何冒牌公主不讲究这些,拎起裙摆连跑带颠,禁步连着发间的赤金流苏颤成了风中摇曳的花枝。

      魏暄原本还勉强忍着,后来实在忍不住,开口道:“殿下慢些,小心颠落了步摇。”

      何菁菁好似重返山林的笼鸟,只恨不能多生一对翅膀:“憋屈了这些天,本宫可是受够了……皇叔再不来接我,本宫非把这鬼别院捅破天不可。”

      魏暄却是背手身后,一步步走来稳健从容。他对身后使了个眼色,等候已久的亲卫牵来一辆马车:“天色不早,请殿下登车,臣送您回驿馆。”

      何菁菁摆了摆手:“这么好的晚霞,坐什么车?本宫想骑马吹吹风。”

      魏暄微一皱眉,他知道何菁菁马术不错,但山路不比官道,何况这位刚封了长公主,若是一时不慎马失前蹄,那乐子就大了。

      何菁菁如何不懂他的顾虑,半是央求半是讨好地牵住魏暄衣袖:“我不快跑,只小步溜达。皇叔若是不放心,就在一旁跟着,好不好?”

      这话听得耳熟,仿佛是班师回朝途中,她也有过类似的请求。由着这番话,魏暄回想起这位娇女是如何学会骑马的,铁石心肠难得软了一回:“殿下说的,不快跑?”

      何菁菁点头如捣蒜。

      片刻后,魏暄与何菁菁各乘一骑走在山道上,亲卫们拉着空马车紧随其后。小公主将宽大的袍袖撕去一截,用布条绑成利落的窄袖,骑在马上左顾右盼,一身粉霞色的衣裳竟比天际晚霞还要明艳。

      魏暄被那霞光晃了神,视线偏向一侧,只听何菁菁笑道:“在别院三天,吃没好吃睡没好睡,饿得我心发慌……欸,小皇叔,有吃的吗?”

      魏暄下意识探手入怀,当真摸出一张油纸包着的胡饼,原是他天不亮就快马出城,留着路上当早食的,如今倒便宜了这小丫头。

      “吃食简陋,怕是不合殿下胃口,”他将饼递去,不冷不热道,“您先随便垫一口,等下了山再用晚食吧。”

      何菁菁伸手来接,忽然“咦”了一声:“皇叔受伤了?”

      魏暄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袖口撩起,露出手腕上的一道红痕。那是他软禁含象殿时,被锁镣磨出的伤处,不过是擦破一层皮肉,在久经沙场的靖安侯看来,连“伤”都算不上。

      何菁菁却沉了脸色:“是圣人干的?”

      “圣人忌惮魏某,好容易占了先手,自然不想给我翻盘的机会,”魏暄不当一回事,“只是磨破一层油皮,不碍事。”

      何菁菁摁住他想要缩回去的手,从马背上倾身过去,掏出丝帕仔细包好伤口。末了一低头,从魏暄手里叼走已经放凉的油饼。

      魏暄:“……”

      那缺德公主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叼食便算了,柔软的嘴唇竟从魏帅手指上滑过。刹那间,魏暄半边胳膊好似乍然拂动的琴弦,从指尖一路颤到肩头。

      他默不作声地背过手,用力掐了两把,好容易止住那股钻心的痒意。

      始作俑者却毫无放火的自觉,没心没肺地啃了口胡饼。出乎意料,那玩意儿虽然冷了,滋味却相当不错,里头夹着裹了酥油干果的糖馅,刚出炉时入口即化,凉了却能吃出干果沙甜的口感,别有一番风味。

      “小皇叔,”何菁菁拍了拍衣襟掉落的饼渣,换了自称,“你真不把我交给刑部?”

      魏暄瞥了她一眼。

      “恒王兄敢把这事说出来,必定有十分把握,他说的细节也都对得上,”何菁菁单手控缰,满不在乎地抹了把嘴角,“如无意外,我十有八九就是安弼的私生女……你不打算抓我吗?”

      魏暄听着“私生女”三个字刺耳,沉默片刻,反问道:“当年安氏全族获罪,奉命查抄安府的正是先父。你生父处斩、生母亡命奔逃,皆因魏氏而起,你不恨我?”

      何菁菁:“有什么好恨的?姓安的活该。”

      魏暄:“……”

      何菁菁余怒未消:“身为守将,却不战而逃,将满城百姓送给北律人……这种人斩了都不解恨,就该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靖安侯深吸一口气,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何菁菁,仿佛在问:殿下,你知道你口中活该“五马分尸”的那位是你亲爹吗?

      何菁菁意意思思地找补了一句:“不过牵连到李……我阿娘,确实有点过了。”

      她想了想:“且不说老侯爷是奉旨办事,安氏获罪那年,小皇叔才多大?流鼻涕写大字的年纪,再怎么记恨也恨不到你头上。”

      魏暄失笑,心说:小丫头年纪不大,说话却是老气横秋的。

      “安弼弃城之际,你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婴孩,能有多大过错?没享过安氏的福,亦不必担着他们的债,”他不以为然道,“魏某只知大夏长公主,不知什么安氏余孽,类似的话,殿下不必再提。”

      他将金锁片递过去:“故人遗物,殿下且收好了,莫要再被外人瞧见。”

      何菁菁没接:“与我无关的东西,我不要……皇叔留着换些钱粮,就当犒军吧。”

      魏暄也不推辞:“如此,魏某代麾下谢过殿下美意。”

      他掂了掂那枚沉甸甸的锁片,端详着上面“令仪”二字,随口道:“岂弟君子,莫不令仪……这名字取得不错。”

      何菁菁却像是被针扎了:“跟我有什么干系!”

      她的抵触过于激烈,反倒引来魏暄关注。短暂的默然后,靖安侯平静道:“往事已矣,有些事确实还是忘了好。”

      何菁菁冷静下来:“不是这个缘故……我叫何菁菁,我只有这个名字。”

      不是见不得人的“令仪”,也不是李代桃僵的“和宁”,她只是何菁菁。

      魏暄当然不会明白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背后藏了多少千回百转,但是这一刻,他体贴地没有刨根究底:“溪涧可采芹,芹叶何菁菁,确实是个好名字。”

      沉稳的语气中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仿佛一只大手铺天盖地地落下,将最后一点燥火抹平。

      何菁菁回过神,对他笑了笑。

      两人并辔而行,眼看山下灯火近在咫尺,魏暄才淡淡开口:“殿下如今是长公主之尊,须知这并非结束,而是刚开始。既然殿下决定留在京中,有些不必要的软肋能藏则藏,无谓受人以柄。”

      何菁菁问道:“这是皇叔的经验之谈吗?”

      魏暄转头瞧来,那一眼的锋芒竟比刀锋还锐利。

      何菁菁却若无其事,半是挑衅半是俏皮地眨了眨眼。

      靖安侯的锋芒仿佛斩入棉絮,无处受力,只好烟消云散。他摇了摇头,再开口时,语气已经缓和下来:“殿下这张利口也该改一改,不是什么话都能在人前说得的。”

      何菁菁:“本宫又没说给旁人听。”

      魏暄淡淡道:“魏某一介外戚,不敢当殿下的‘自己人’。殿下若想在京城站稳脚跟,首先要学的是如何凭自己的本事站住脚,而不是事事仰仗旁人。”

      这一回,何菁菁没反驳,眼神微乎其微地一沉。

      “皇叔说得是,”她说,“求人不如求己,金丝笼挡不住泼天风雨,凡事还是靠自己得好。”

      她重新露出懒洋洋的笑意,娇柔手腕抬起,却是在坐骑后臀处猛地甩了一鞭,骏马吃痛受惊,不顾一切地狂奔起来。

      魏暄吃了一惊,不知这位想起一出是一出的公主殿下又在发什么疯,眼看坐骑奔得远了,唯恐天黑路滑出了意外,忙催马赶上。

      何菁菁不必回头就能听见紧随其后的马蹄声,又是快意又是得意地翘起嘴角。

      “我就知道,”她笑吟吟地想,“你话说得再硬,也一定会追上来。”

      就像当年,他承诺了会接她回家,七年后便亲率五万大军,踏平回纥王宫,将她风风光光地迎回京城。
      此时天色已晚,霞光散去大半,唯独山道尽头还留着一点余彩。

      何菁菁再度甩动马鞭,朝着最后一抹暮光疾冲而去。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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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故人无少年(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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