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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故人无少年(二十二) ...

  •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魏暄都是神启帝心头第一大患,他防着魏暄,却又不得不倚仗他。那人的位高权重、一呼万应反衬出天子的孱弱与无能,仿佛卧榻旁的利刃、逆鳞上的倒刺,让神启帝尤其无法容忍。

      神启帝一直以为,只要将魏暄扣在宫中,就能顺理成章地接手他麾下玄铁精锐,继而慑服各地节度使,将兵权名正言顺地收拢中央。

      自此皇权军权一体,再没有功高震主这档子糟心事,天子是名副其实的天下共主,旨意下达便是兵锋指向。

      但他从未想过,既然靖安侯手中权柄对皇权威胁如此之大,当年先帝又为何要将这方既是把柄又是利器的帅印交到老靖安侯手中?

      直到这一刻。

      神启帝铁青着脸色听窦定章颠倒黑白,攥在掌心里的手指险些被自己捏断:“一派胡言!靖安侯旧疾复发才留在宫中休养,什么时候挟持朕了?”

      窦定章狞笑一声:“圣人被靖安侯挟持才言不由衷,来人,请陛下下去歇息,其他人随我入殿诛贼!”

      数万南衙禁军应和着主帅号令,齐刷刷上前一步。灯火照耀下,打头一排兵戟越发森寒,映照出神启帝与众内宦煞白的脸色。

      “贼子焉敢!”神启帝双目通红,几乎要顺着眼角淌下血滴,“朕、朕是那么信任你、器重你,你就是这般回报朕的!”

      窦定章不屑嗤笑:“是器重臣,还是拿臣当顶包的?陛下别忘了,三年前阳和关外一役,那两万玄甲军是怎么送命的!”

      神启帝怒到极致,一口痰突兀涌上喉头,整个人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全靠两名内宦撑住身子才勉强不倒。

      眼前是孱弱的天子与内宦,身后是不设访的大好京师,窦定章得意至极,仰头大笑:“也是,圣人高高在上,哪会将底下军汉的性命放在眼里?在您看来,弄死两万玄甲军就跟踩死一窝蚂蚁差不多。”

      他不屑且讥诮地看着神启帝:“您大约也不会记得,当初是怎么让身边内宦给臣送来密旨,要我在玄甲军的粮草中动手脚,借北律人的手,将他们送下黄泉!”

      神启帝好容易喘匀了气,又听到这么一句诛心之语,震怒之下,话都说不顺溜了:“你、你胡说!”

      窦定章视天子为囊中之物,懒得与他争辩,手中染血刀锋平举,直指汉白玉石阶上的天子:“愣着干什么?把圣人给我请下来!”

      这一刻,所有的野心和图谋昭然若揭。

      打头一排南衙禁卫应声上前,浑不将护在天子身前的神策军当回事。两边短兵相接,直接跳过了相互试探的过程,南衙叛军挟破城之势碾压而过,直接将挡在面前的北司同袍碾成了破碎的血肉。

      陈守诚徒劳大喊“护驾,快护驾”,发颤的尾音来不及捋直,就被一只冷箭射穿了咽喉。鲜血迸溅而出,糊了神启帝满脸,他用袍袖仓皇抹了把,透过血红的视野,隐约看到居于马背的高大身影翻身跃下,大步流星地登上白玉石阶。

      窦定章实在太得意了,护驾的神策军已然诛杀殆尽,剩下的都是些肩不能挑的内宦。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的天子像只走投无路的落水狗,只能任人宰割。

      他大笑着伸出手,意图将高高在上的天子从权柄巅峰拖下,然而那只手刚伸到一半,身后突然传来一记尖锐的呼啸声。

      窦定章百忙中回了下头,余光瞥见一道飞快接近的黑影。下一刻,得意忘形的窦大将军步了方才陈守澄的后尘,被一只天外飞来的铁箭洞穿胳膊。

      惨叫声猝不及防炸开,那只手刚刚挨到神启帝的龙袍领子,就再也无力寸进,身不由己地滑落下来。

      窦定章不知是气怒攻心还是纯粹疼的,一双眼睛比鲜血糊了满脸的神启帝还要红,他猛地转过头,看到了这辈子永生难忘的噩梦——

      黑压压的铁甲一眼望不到尽头,风暴般压上南衙叛军队尾。攻破丹凤门时如狼似虎的禁卫精锐对上久经沙场的边军,只一个照面就被打回原形,严整的队形人眼可见地乱了,散沙似的溃不成军。

      严霜过境,数十铁甲护卫着一人缓步上前。那人仍旧穿着入宫觐见时的紫色袍服,连甲胄都未曾披戴,但他出现的一刻,仿佛定海神针从天而降,令犹自负隅顽抗的叛军瞬间失了战意。

      “南衙左右武卫及左右卫犯上作乱,臣率玄甲前锋营入宫勤王,”魏暄声量不高,却蕴含着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准确抵达每个人耳畔,“南衙禁军若为窦贼裹挟,即刻弃械投降,或可从轻发落。”

      “负隅顽抗者,就地格杀!”

      丹凤门被破不过半个时辰,战局再次迎来逆转:玄甲军战力本是四境翘楚,纵然前锋营兵力不过八千,也足以镇压宫中乱象。除了窦定章的心腹亲军,大部分禁军将士都没有一条道走到黑的决心,眼看形势比人强,立刻选择了最明智的做法——弃械,投降。

      魏暄背手身后,踏着遍地血泊与尸首,若无其事地登上汉白玉石阶。六合乌皮靴踩过,印出一连串触目惊心的血印子,他却如闲庭信步一般,甚至在神启帝剧烈咳喘,好悬站不住脚时,及时伸手扶了一把。

      “此地凶险,圣人万乘之尊,不宜久留,”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前来平乱的肱骨之臣,竟说出了与谋逆乱臣一样的话,“还请陛下回殿歇息,此处自有臣及麾下善后。”

      神启帝惊魂未定,被两名内宦扶住胳膊,喜怒难辨地看向魏暄。被软禁多日的悍将脸色平静,丝毫没有怨怼之意,仿佛这些天的囚困折磨与不久前的图穷匕见只是天子一厢情愿的臆想。

      神启帝神色一变再变,诘问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又想起眼前比人强的形势,几乎将牙关咬碎了,才临时改了口:“那就……有劳皇叔了。”

      魏暄低眉敛目,欠身恭送天子起驾。

      ***

      送走了神启帝,接下来的事好办多了。玄甲军快刀斩乱麻地收拾了南衙叛军,不及打扫满地狼藉,先将罪魁窦定章绑成血葫芦,连拖带拽地押到魏暄跟前。

      此时一宿过去,重重宫宇背后泛起熹微晨光。魏暄负手身后,瞧也不瞧五花大绑的窦定章,反而问身边亲随:“崔将军呢?”

      当初神启帝宣召的旨意送入紫阳观,魏暄就知道,这位天子多半打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主意。他也不是任人拿捏的好脾性,又兼一早探查到窦定章与朔方节度使私下里暗通款曲,干脆将自己作为诱饵,打包送进天子的紫宸殿,营造出“束手就擒”的假象,好叫窦定章相信,自己眼前最大的障碍已经被天子亲手搬开。

      又授意崔绍挑选精锐假扮北司禁军,以南衙北司间的龃龉为引,伪造的天子旨意为火星,将南衙这桶潜在的火药点燃,把个宫城……连带稳居紫宸殿中的神启帝,一并炸了个人仰马翻。

      而窦定章的反应也一如魏暄所料——先有“北司禁军”宣读圣人旨意,后有心腹同谋就戮的消息传来,他立刻认定天子察觉了自己的动作,在一切尚未准备妥当、朔方节度使的应援也没有派出的前提下仓促举事。

      结果毫无意外,被黄雀在后的靖安侯及其麾下玄甲军切瓜砍菜般收拾了。

      虽说计划进展顺利,魏暄心头却压着阴霾,他想起自己软禁紫宸殿期间,京中不期而至的谣言以及崔绍与一干将领素衣请罪之举……虽说这些意料之外的变故并不影响靖安侯的部署,反而有意无意间推了把,令窦定章越发确信天子打算过河拆桥,拿他窦某人的脑袋安抚城外玄甲军的军心。

      但魏暄依然有种什么东西超脱了掌控的感觉,虽只是隐隐的直觉,却让习惯了尽在掌握的靖安侯如芒在背。

      被主帅点到名的崔副将当然不是躲了起来,魏暄入宫勤王之际,他悄无声息地带人抄了南衙叛军后路,两边里应外合,好似一张天罗地网罩下,但凡参与逼宫作乱的禁军叛逆,一个没落,全被“网”了个正着。

      亲随过来传话时,崔将军正忙着打扫战场,脸上的血迹还没来得及擦净,又马不停蹄赶入宫中。直到亲眼见到毫发无伤的自家主帅,他才长出一口气,悬了三日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督帅无事便好。”

      魏暄顾不上寒暄,劈头就是一句单刀直入地:“京中谣言,还有入京请罪逼迫圣人之举,是谁的主意?”

      崔绍:“……”

      他还没想好怎么跟自家主帅解释,魏暄却已知晓了详情,第一句诘问就正中要害。

      被靖安侯拿捏了半辈子的发小叹了口气,从亲兵手里接过干净布巾,囫囵擦了把脸:“和宁公主身边的沈郎君。”

      魏暄目光骤凝。

      “沈郎君替和宁公主传话,说督帅入宫必有后手,问咱们是怎么打算的。末将本不待透露,但那姓沈的忒敏锐,居然将督帅的安排猜了个七七八八,”崔绍有些气闷,“末将无奈,只能含混提了两句,他便给末将出了这么个主意,还说什么民意如潮,可顺不可逆,只要坊间流言如沸,窦定章不信也得信。”

      魏暄没追究他擅自做主的罪名,紧接着追问道:“沈郎君替和宁公主传话?殿下不在紫阳观中?”

      崔绍不知如何解释,被自家主帅过分锐利的目光盯得一激灵。

      ***

      靖安侯携玄甲军以摧枯拉朽之势镇压叛乱的消息刚出炉不久,就被信鸽传送到西山别院。大致扫完字条上的内容,霍璇默默叹了口气,将纸团揉入袖中,脚步飞快地穿过庭院。

      主院明堂已然化为废墟,尊贵如恒王殿下也只能偏居厢房。此时此刻,他面前照旧是一架古琴,那双昔日能抚出世外仙音的手却包着重重纱布,连握拳都有些困难。

      但是没人因此发笑,医者也好,服侍的女婢也罢,全都眼观鼻鼻观心,屋子里的氛围凝重得近乎压抑。
      听到脚步声,何元微抬头看来,往日里的清雅从容仿佛粉饰剥落,露出深藏不露的尖锐冷戾:“寻到人了?”

      纵然是追随他多年的心腹家臣,也从没见过这般锋芒毕露的恒王,霍璇扶刀半跪,将袖中字条双手呈上:“京中传来消息,窦定章没能成事,已被靖安侯缉拿下狱。”

      这个结果在何元微意料之中,不足以分走他的心神,引发深思的是“靖安侯”这个名字:“皇叔亲自出马?他从紫宸殿出来了?”

      “大约是的,”霍璇低眉顺眼,“事发突然,咱们的探子没法探知得十分详尽,只知道叛军昨晚已然攻破丹凤门,却在紫宸殿前被玄甲军截住。随后,靖安侯亲手拿下窦定章,又以清肃内奸为名,堂而皇之地接手宫城防务。”

      “如今,宫城里里外外都已在魏帅掌控之中……圣人所在的紫宸殿也不例外。”

      何元微精于谋局,稍一回想已然反应过来:“难怪皇叔当初不加抵抗便奉诏入宫,原来早早探知了窦定章的谋划,就等着摆圣人一道……本王费心筹谋,却是给他做了嫁衣。”

      霍璇正欲寻词劝慰,就听他下一句道:“倒真是应了十一娘那句话,本王也好,圣人也罢,终归只能困住皇叔一时,却是谁也不敢动他性命。”

      他语气乍一听还是如常的温煦从容,唇边甚至噙着一丝笑意,对他了解至深的霍璇却察觉到一丝刀锋般的冷意,头皮顿时炸了开。

      幸而不过一瞬,何元微便收敛了情绪,换回云淡风轻的口吻:“这一局且罢了,只是皇叔手握帅印,本就位高权重,如今又平定动乱,再立大功,于情于理都不能不颁下奖赏……”

      他低垂眉目,包着纱布的手抚过琴弦:“此事自有政事堂与紫宸殿中的天子烦扰,咱们只管静观其变……十一娘有消息了吗?”

      话题转得毫无预兆,纵然霍璇赶来前已经做好被自家王爷责难得准备,此际也不由卡壳了一瞬。
      何元微瞧他神情,哪还有不明白的,脸色顿时微沉。

      这时,脚步声匆匆近前,燕未归袍袖带风地穿过庭院,在厢房门口驻足回禀:“王爷,寻到十一娘了!”

      何元微倏然抬眸,云淡风轻的表象被击碎,再皎洁的月光也蒙了尘。

      ***

      说来讽刺,别院暗卫将西山翻了个底朝天,却是谁也没想到,何菁菁根本没踏出别院大门——火势乍起,大部分暗卫被吸引到恒王起居的主院,因此谁也没留意,一个脸生的小侍女避开重重守卫,悄无声息地潜入存放美酒的地窖。

      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的。

      何元微赶到时,何菁菁已经被燕未归麾下暗卫“请”回原先居住的小院。她倒是一点没有落跑被搜捕回来的心虚,十分自然地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润喉。

      紧接着,她若有所感地抬起头,目光越过茶案,和立在门边的何元微对在一处。

      “十一娘远嫁回纥多年,确实长能耐了,”何元微语气莫测,不复往日从容,“这一遭,连我都险些中了你的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故人无少年(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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