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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故人无少年(二十三) ...

  •   清幽雅致的主院被一把火烧成了废墟,此间主人只得移居偏院。他自己搬家不算,还命人将堂屋的西次间、西稍间收拾出来,各色陈设皆按女郎闺房布置。

      这么做的用心为何,简直不言而喻。

      此处别院原是何菁菁……确切说,是她附身其上的原主居住了五年之久的地方,司空见惯的场景烙印在记忆深处,每逢午夜梦回就要闹腾上一回。虽然大部分的梦境都不怎么令人愉快,甚至因为私心里的抵触和抗拒,打上一层不太美妙的魔幻滤镜,却依然不影响何菁菁认出路过的每一处景致,行过的每一块石板。

      “还记得那片池子吗?你刚来别院那会儿,最喜在池中采摘白莲。荀夫人说了你好几回,甚至上了手板,第二日你手心肿的跟馒头似的,照旧偷采不误。”

      何元微引着她穿过庭院,青石打磨的台阶生了绿苔,踩上去有些滑腻。他很自然地回转身,将手递给何菁菁:“留心足下。”

      何菁菁看也不看那只递到面前的手,一步跳过三级台阶,溜达着与他擦肩而过。

      何元微大约习惯了她的当面顶撞,不愠不怒,只是意有所指地说了句:“在回纥七年,性子野了,脾气也见长……浣云好说照拂你五年,当年你也曾追着她喊‘阿姊’,偷跑就算了,怎的还把她伤成那样?”

      “良医过来看了,说是喉咙处那一下偏上半分,就会扎透血脉,到时就算是医仙再世也救不回来。”

      何菁菁丝毫不觉得愧疚:“她要是能管好自己的眼睛和舌头,也用不着吃这份苦头。”

      何元微寻回了人,心情大好,原本不打算追究旧事。但这话太凉薄,他听着刺耳,忍不住盯了何菁菁一眼:“终归是多年情分……十一娘当真半点不念?”

      何菁菁有些不耐烦。

      自她归来之后,无数人对她说过类似的话,仿佛不听从何元微的安排、不接受旁人的摆布,是如何忘恩负义、大逆不道的一件事。

      至于这些或有恩或有义的“故人”,当年是如何用冷酷无情的手段磋磨她……原主,则被选择性地遗忘带过。

      于何菁菁而言,再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了。

      然而眼下不是将一切说开的好时机,因为一旦捅破那层窗户纸,她与恒王之间就再无回旋余地。

      何菁菁并不畏惧何元微,但她同样明白,猛兽伏击猎物时,如若没有必胜的把握,就必须蛰伏隐忍,等待时机,直到对手暴露出要害,再快准狠地一击毙命。

      这是她当初对付摩尼教王的手段,如今拿来对付何元微,似乎也很合适。

      不过,何菁菁做小伏低七年,好容易有了入局的资格与博弈的筹码,也不打算忍气吞声委屈自己。因此拿捏了下分寸,她用看似不客气,实则留有余地的语气回击过去:“旧情是相互的,她当初卖我的时候,可丝毫没有顾念情分。”

      “既然她不当我是阿妹,我又何必巴巴往前凑,上赶着喊这声‘阿姊’?”

      她不用看也知道身旁的恒王必然蹙紧眉头,但很快,何元微舒展神色,和缓地摇了摇头。

      “世道艰险,人心叵测,想要立身其中,又岂是单凭一腔热血孤勇就能成事?”何元微打量着游廊两侧的景致,似是在暗示什么,“水至清则无鱼,十一,你的眼睛太干净,只想要一颗同样纯粹天真的真心,却不知这样的人在如今这个世道,是活不长久的。”

      何菁菁不屑:“宁缺勿滥,若是遇不见,宁可孑然一身,好过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人卖了。”

      何元微默然片刻,失笑摇头。

      “这就还是在计较我当年的错处,”他化去眼底冷戾,温言道,“人在局中,难免身不由己,当日一叶障目,事后回想起来,才知是大错铸成,悔之晚矣。”

      “我知你对我有心结,我此刻所言,你未必肯信……但是十一,不管你相信与否,我都是真心实意想要弥补过错,护你一世安稳。”

      “这句承诺字字真心,时日久了,你便知道了。”

      ***

      两人并肩而行,何元微的衣摆与何菁菁的裙角纠缠在一起,宽大的袍袖垂落,那只旧伤未愈的手仅从纱布底下露出指尖,去握如云广袖中的柔荑。

      何菁菁本想毫不留情地甩开,转念一想,又忍住了。

      “恒王兄果然心宽如海,”她强忍心口翻涌的反感憎恶,半是讥刺半是冷诮地说,“宫中这一局俨然有了结果,你为圣人费心筹谋,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当真沉得住气。”

      何元微被她顶撞、受她冷嘲时尚且能平心静气,此刻却几不可察地沉下眉眼。

      他不喜欢何菁菁分析时局的样子,那与他印象中执拗又不失驯服的小小少女判若两人。那时的她仿佛圈在羽翼下的幼鸟,虽也有倔强的挣扎,却因被剪去羽翼而不得逃脱,哪怕有再多的不甘、再深的怨怼,仍旧要困囿于情谊与时局,走上旁人安排好的道路。

      故人归来,他为她精心安排了一条花团锦簇的青云路,意图弥补当年的过错。可他没想到,当初的幼鸟在虎狼窝里打转过一遭,居然生出丰满羽翼。她侃侃而谈的模样让他觉得陌生,那种什么东西超脱掌控的感觉再次浮起,浓云似的笼罩心头。

      “十一果然长进了,宫中消息连我都是刚收到,你居然也知晓了?”何元微驻足回首,认真端详着她,“说说,这回又想嫁祸谁?霍璇、燕未归,还是哪个你看不顺眼的女婢?”

      何菁菁没有否认,却也不曾承认:“王兄慧眼如炬,最喜猜人心思,这回也不妨猜猜看?”

      这本不难猜测,联想起前一宿的变故,正常人都会自然而然地得出一个结论:“前晚刺客本是冲你而来?他的目的不是行刺本王,而是要制造混乱,方便你逃出别院?”

      何菁菁不发一语,抿嘴沉默的样子看在何元微眼中便是默认。

      “有能耐派人潜入别院的,放眼京城也不过那么几家,”何元微明白了什么,“皇叔早知道你人在我这儿?他派人与你暗中联络,是想助你逃走,还是打探我的动向?”

      何菁菁仍不开口,放任恒王开启阴谋论。

      “看来十一对皇叔很有信心,连自己的安危都能托付到他手中,只是你信他,焉知他就不会辜负你?”
      何元微唇边露出细微的讥诮:“我告诉过你,皇叔并不是好的选择,即便他今日暂居先手,也难保日后不登高跌重。”

      何菁菁:“以后的事谁敢断言?就好比恒王兄,现在言之凿凿真心实意,谁又知道时过境迁,你不会改了心意?”

      何元微失笑:“说着皇叔,怎又扯到我身上?绕了半天,你还是觉得皇叔比我可信?”

      “难道不是吗?”何菁菁毫不客气,“至少,皇叔从没让我失望过。”

      她唤“皇叔”的语气随意又亲昵,听着比连讥带讽的“恒王兄”亲近许多。何元微收敛了笑意,半晌方道:“皇叔确实忠直耿介,此番入宫平乱立下大功,如何善后如何收尾,如何论功行赏、嘉奖功臣,势必要颇费思量。”

      何菁菁敏锐地眯了眯眼:“你想说什么?”

      “靖安一脉自诩忠义,心里装的是山河壮阔,一人之安危于他而言太过微不足道,”何元微握着何菁菁的手,引着她上了台阶,“一人之分量与京畿重地、宫城壮阔,孰轻,孰重?皇叔心里从来清楚分明。”

      霍璇早已候在堂屋门口,亲自开了门,里头的陈设布局与主院书房殊无二致,中间用一道素纱屏风隔开,摆了女郎起居用的小榻和妆台。

      “这处院落你没来过,景致是我亲手设计,月夜时分最为清幽,”何元微牵着何菁菁柔软的手掌绕过屏风,“看到那处石桌没?日后你我成亲,我便在那儿教你抚琴,你我琴瑟和鸣,岂不是人间美事?”

      何菁菁忍了一路,到此终于到了极限,轻松挣脱他的掌控。

      “我不会琴,也不想学,恒王兄还是另寻佳人与你琴瑟和鸣,”她转身睨着何元微,眼角眉梢俱是讥诮,“恒王兄这般确定皇叔不会管我死活?”

      “如此,我便与你赌一场!”

      ***

      何元微对所谓的“赌约”不置可否,大约是身在权力中心久了,见过太多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不认为区区一女子能在他们足以容纳三千里社稷的心胸中掀起多少涟漪。

      就连他自己,也是在失去之后,才意识到那小小的身影原是在心里生了根。

      正因如此,他并没计较何菁菁的“妄言”,只宽容一笑便起身离去——想来是寻到了人,恒王殿下分出心神,终于有精力过问京中巨变。

      何菁菁连相送的礼数都免了,懒洋洋地倚着妆台坐下,在妆匣里挑拣一番,发现一应簪钗都换了样式,簪头磨得圆润光滑,莫说伤人,便是连层油皮都不会划伤。

      可见别院女婢学聪明了,再不给她钻空子的机会。

      幸好,她在这里也呆不久。

      何菁菁在外奔波一日一宿,原来那身女婢衣裳早不能见人了。她再不待见何元微,也只能捏着鼻子换上他命人送来的衣裙,然后从内裙衣兜里摸出那只珊瑚钗子,对镜仔细簪上。

      妆台铜镜正对着屏风,透过轻薄的素纱绫子,能瞧见屏风后立着一道熟悉的人影。

      何菁菁心里有数,轻嗤一笑:“霍卿还有何事?”

      霍璇沉默许久:“浣云双手手筋以及咽喉要害受损,良医看过,说是再不能开口说话,日后也干不得繁重活计……就连提笔写字都十分艰难。”

      何菁菁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我记得霍卿与浣云交情不错,当年在别院时没少照拂她……怎么,心疼了?”

      霍璇搭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当年你逃出别院,将你追捕回的人是我……”

      “我知道啊,”何菁菁笑得妩媚,“霍卿怕我逃脱,还绑了我的手足,绳子磨破了皮肉,又痛又痒,那滋味……啧啧,本宫这辈子都记得。”

      霍璇声音发涩:“对不住你的人是我,与浣云无关,你不该……”

      “霍卿,你在恒王兄身边多年,难道还不明白?这世上没有该不该,只有能不能。”何菁菁端详着自己娇柔粉嫩的手指,时光掩盖了伤痕,除了当年的亲历者,再没有人能想见它抠住石阶鲜血淋漓的模样,“本宫当年不就是这样?我受过的,浣云凭什么不能受着?”

      霍璇沉默许久:“你我既为家臣,自当以此身报效王爷……这个道理,我与你说过许多遍了。”

      “霍卿与浣云阿姊甘心为人摆布,就以为所有人都乐意当这个棋子,行啊,我成全你们,”何菁菁对镜扶了扶珊瑚玉钗,将垂落的一缕络金流苏拨正,“只是当棋子就得有当棋子的样,一边为人鞍前马后,一边又想拿那点旧情挟制人……”

      “霍卿、霍大兄,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个活圣母吗?”

      霍璇欲言又止,隔着清透纱屏,用一种全然陌生的目光打量何菁菁。那一刻,他心头升起一个与何元微十分相似的念头——纵然性情会随着境遇改变,可流落回纥的七年时光,真的能让当初倔强又不失温驯乖巧的小小女孩,变得雕骨琢肉面目全非?

      他运足目力端详着一屏之隔的何菁菁,试图从她身上寻找到当年“十一娘”的影子。结果却是令人失望的,无论是坐姿背影还是说话语气,这都是全然的陌生人,仿佛冥冥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十一娘”留下的痕迹彻底抹除。

      这个认知让霍璇暗自心惊,他几乎有冲动闯进内室,厉声质问何菁菁她到底是谁。然而下一瞬,一名暗卫快步入内,附在霍璇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

      霍璇脸色陡变,再顾不得何菁菁这头,脚步如风地去了。

      何菁菁知道他为什么着急,何元微是天子胞弟,纵然他心思缜密,只在私底下翻云覆雨,从不于明面上沾手朝政,他依然是一人之下的亲王之尊。

      能让他手下亲卫统领悚然变色的,唯有一人。

      “——皇叔大驾光临,元微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长身玉立于主院庭院中的男人回过身,正是传闻中神兵天降、平定了京师之乱的靖安侯魏暄。按礼数,他本该在主院堂屋等待主人现身,奈何堂屋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实在不堪待客,魏暄又不道明来意,只在庭院里一言不发地站着。

      待客的侍从没了主意,只能小跑着赶去禀报自家王爷。

      何元微出来时换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襕袍,清雅的冷色调,极衬他皎月般的清贵气质。纵然是面对血腥气未散的靖安侯,他也能温煦从容:“南衙禁军叛乱之事,元微亦有耳闻,皇叔不在京中主持大局,怎的有空来了这里?”

      魏暄背手身后,目光锋锐地端详着他:“魏某不请自来,是为迎一人入京。”

      何元微其实已有猜测:“皇叔指的是……”

      魏暄一字一顿:“便是当初远嫁西域,以一身平定社稷安危的先帝幼女……和宁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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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故人无少年(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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