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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故人无少年(二十一) ...

  •   西山别院是何元微最喜爱的一处别庄,喜爱意味着看重,意味着恒王殿下会时常在此逗留,因此守卫也远比别处严密。

      谁也没想到,这一晚,铁桶般的别院变故迭出,先是被刺客潜入,当着一干亲卫的面对自家王爷发难。紧接着,何元微日常起居的主院突起大火,滚滚烈焰烧红了半边夜空。

      当夜值守的暗卫第一时间赶来救火,却发现门窗皆被反锁,又从门缝中窥见浓烟与烈火深处隐约有一道人影,看身形和衣着,与何菁菁十分相似。

      暗卫这一惊非同小可,忙砸开门板冲入火场,将昏倒在床榻上的女子救出,却不料那竟是换上何菁菁衣裳的浣云。

      至于原本住在此间的正主,早已不知所踪。

      意识到这是一出李代桃僵的金蝉脱壳时,燕未归简直不敢去看自家王爷的脸色——得知主院失火,何元微连落入重围的刺客都顾不得,坚持将所有布防调回主院。待得扑灭大火,又不顾危险与污秽,亲自在面目全非的废墟中翻找搜寻。

      霍璇哪敢让恒王殿下上手这等腌臜事,忙着上前搀扶:“王爷,这等事让属下们来就好,您别脏了自己的手。”

      何元微置若罔闻,自顾自地翻找废墟:“附近山道搜寻过了吗?”

      霍璇一愣。

      “十一娘性子执拗,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自断生路。她想出金蝉脱壳的法子,多半是要逃出别院。”

      何元微口中吩咐,手里却不停:“你和燕未归各自率五百部曲,就算翻开每一寸草皮,也得把人寻到!”

      霍璇试图劝说:“属下搜寻就算了,燕未归武艺高强,还是留在王爷身边护卫,以防昨夜刺客卷土重来。”

      何元微不为所动:“刺客一击不中,不会自投罗网。西山范围太大,你一人搜寻不过来,须得燕未归助你。”

      霍璇不敢再劝,无奈应了,又道:“京中传来消息,左武卫大将军窦定章携右武卫及左右卫起兵逼宫,您看……”

      何元微闭上眼,眉目好似清朗皎月,此刻却蒙上一层深沉阴霾:“随他去吧。”

      霍璇有些发急:“窦定章这步棋原是王爷筹谋已久,只需借他之手控制宫城,便可名正言顺地入宫勤王……如今窦将军仓促动手,城外又有八千前锋营镇守,怕是难以成事,岂不白费了王爷一番心血?”

      何元微一双抚琴烹茶的手被瓦砾碎石磨出血迹,却感觉不到痛似的,犹自冷笑:“连这点耐性也没有,可见不堪大用……废了便废了,不必管他。”

      霍璇:“可是……”

      他惦记着京中局势,但何元微不这么想,自从得知何菁菁失踪于火海中后,他的心便不断下沉,好似一瓣神魂被强行剥离主心骨,浸没入极北冰原之下。

      他知道“十一娘”记恨着当年送她远嫁之事,也看穿此番强留,她的不满与抵触。但他同样明白,从七岁入别院,到远赴回纥,这五年的朝夕相处结下了深厚情谊。

      她心里喜爱他、仰慕他,他比谁都清楚。

      何元微原以为她的冷语相向、字句如刀只是发泄多年怨气,气撒完了,昔年情谊终究能水落石出,在她心中占据上风。到时,他再低声下气、软语抚慰,总能哄得她回头,心甘情愿与他相守。

      他像一名胸有成竹的猎手,布下罗天大网,只等看中的猎物一头钻进来——因为笃定一切尽在掌握,笃定她迟早会接受他,所以不在意她的抗拒与冷语,耐心等待水滴石穿的一日。

      却没想到,她一刀两断的心意如此决绝,甚至为了逃离他,不惜重伤自小照拂她长大的浣云。

      那一刻,何元微算无遗策的心胸里升起浓重的不安,直觉有什么东西正在超脱自己的掌控。

      就与七年前,他眼看着和亲的马车远去,心中生出的不安一模一样。

      “棋子废了还能再寻,事情不成也可筹谋,但十一娘非寻回不可,”何元微沉声道,“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

      ***

      恒王别院翻天覆地之际,被寻找的正主其实离得不远。

      相距百丈的半山腰,一株古槐深深扎根于崖壁,顽强抽出挺拔树冠。何菁菁还穿着那身别院女婢的衣裳,晃悠悠坐在离地十余丈高的树梢上,一条腿搭落枝条,好似荡秋千一般悠闲,抻直脖子往帝都方向张望。

      西山与帝都城相距不下数十里,又是深夜时分,单凭肉眼其实很难瞧见。但何菁菁手中握着一根金属圆筒,筒中固定了一凸一凹两枚琉璃圆片,打磨得光滑透明,从中望出去,不敢说将京城尽收眼底,却可以瞧见星星点点的火光。

      “我就知道皇叔不会轻易自投罗网,他敢单刀赴会,果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何菁菁啧啧感慨,“不愧是兵法大家,这手围魏救赵当真炉火纯青。”

      粉团似的狸奴蜷在她怀里,眯缝着眼似听非听,不时抬起后腿掸着耳朵。一人一猫身后站着那从不开口的小侍女,衣裙飘然,仿佛凭空立于夜色中,却是她立足之地仅有一根拇指粗的树枝,被散落的裙摆遮挡住,不留心极难看出。

      她点了点何菁菁肩膀,在对方回头看来时,用手语比划道:“西山别院还在搜寻,暗卫撒开方圆五十里,有掘地三尺之势。”

      何菁菁对恒王有何动作不关心,只要她一日不现身,何元微就被她吊住心神,分不出精力插手京中局势。

      而只要“京中皎月”的恒王殿下分身乏术,何菁菁笃定,就算紫宸殿那位布下必死杀局,以魏暄的手段,也能从重重天罗地网之中安然无恙地脱身而出。

      当然,这么做称不上光明磊落。幸而何菁菁流落回纥七年,学到的最要紧的一课便是凡事只看成效,不论过程。

      毕竟,于求存尚且艰难之人来说,苛责求生姿态是否好看,简直跟“何不食肉糜”一样荒谬。

      “不必管他,”何菁菁对这位名义上的王兄无甚好感,此刻却说出了如出一辙的话,“只要他不给魏帅添乱,其他的……我没兴趣,也懒得管。”

      小侍女投下惊讶一瞥,在她有限的印象中,何菁菁虽负倾国殊色,好似一尊乖巧的玉人偶,但真正了解她的人都知道,这位绝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儿,上一刻嗔笑宜人,下一瞬挥刀砍人,那是家常便饭。

      好比浣云,不过领教了冰山一角,至今还躺在别院床榻上,生死悬于一线。

      纵然是最受信赖的心腹婢女,也从没见何菁菁对谁如此关注过。

      她忍不住多打量自家主上两眼,试图分辨出这冒牌公主是真心关怀,还是一本正经地说反话。

      “恒王兄费了那么大力气,总不好叫他空手而归,”何菁菁却不知小侍女的心思,兀自吩咐道,“时不时留下少许痕迹,吊着他们些,别叫霍璇轻易放弃。”

      小侍女回过神,脚尖轻轻一点,人已凭空消失般没了踪影。

      只余一根拇指粗细的树枝,在夜风中微微摇曳。

      ***

      南衙禁卫如狼似虎地冲到丹凤门下时,传闻中“素衣跪求”的崔绍及一干玄甲将领早不见了踪迹,不知是跪得累了,还是被喊杀声惊动,及早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窦定章没留心这些细枝末节,从他下定决心挥师宫城之际,满心满眼便只有这座屹立于权力巅峰的繁丽宫殿。

      “到了这一步,已经无路可退,”窦定章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而后拔出佩刀,直指宫城:“靖安侯大逆不道,挟持圣人!来人,撞开这道门,随我入宫城,清君侧!”

      禁军战力如何姑且不论,令行禁止还是做的不错,统领一声令下,无数将士同时拔刀,熊熊火光汇成一道洪流,声势浩大地撞向百年升平的丹凤门。

      这等阵仗让站在宫城高处的神启帝想起三年前遭遇北律大军的一幕,脸色顿时变了。随侍一旁的李守诚伸臂护在神启帝身前:“此地危险,还请圣人暂退。”

      神启帝却因这句话勾起多年来的耻辱与愤恨,用力搡了他一把:“退什么退?又不是北律压境,区区一个窦定章,也配叫朕退避?”

      李守诚被推了个趔趄,讷讷不敢言语。

      南衙北司虽俱为禁卫,战力成分却颇有不同:北司戍守宫城,实打实的天子亲军,地位尊崇又不必亲上战场,是京中世家……尤其是出身旁支,不得家族看重,却想跻身军中混碗饭吃的世家子弟抢破头的去处。

      换句话说,北司里都是些吃皇粮的少爷兵,架子摆得足,却是中看不中用。

      南衙就不一样了,虽不乏吃皇粮的花架子,却也有相当一部分苦出身的寒门子弟。这些人是真真正正拿性命博前程,但凡有上战场的苦差事,十有八九是派他们去。虽然凶险,却也历练出一身本事,不敢说与北律硬碰硬,欺负北司的少爷兵们还是没什么问题。

      半个时辰后,巍峨宏伟的丹凤门在南衙禁军的冲击下瑟瑟战栗,戍守城门的北司中郎将声嘶力竭地喊着“放箭”,麾下的少爷兵们却吓尿了裤子,放出去的冷箭稀稀拉拉,大半失了准头。偶尔有瞄准的,也被南衙禁军用兵刃轻易挡了开。

      窦定章也是下了狠心,从南衙武备库调来撞城木和云梯,发疯般冲撞着城门。穷苦草根和世家少爷的对比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南衙禁军拼了命地攀上城墙,浑不将当头射落的箭矢当回事。少爷兵们却没这等血性与悍勇,叛军还没挨着城头,只是明晃晃的刀剑亮了个相,就惊得他们肝胆俱裂,不顾一切地抱头逃窜起来。

      最后一记巨响,享尽荣光的百年城门终于尽了气数,粗重的门栓猛地一跳,在潮水般的攻势中断成两截。

      “咿呀”一声长响,紧闭的城门缓缓开启,门外是染血的刀兵,搅碎了大庆宫平静的夜色。

      “圣人,不好了……丹凤门破了!”

      小内宦呼哧带喘地赶来报信时,神启帝已经在北司禁卫的护卫下避入紫宸殿。闻言,堂堂天子愕然瞪眼,一口老血险些闷出:“神策军……神策军何在?李守诚,枉朕信重你多年,你都是干什么吃的!”

      李守诚五体投地,对着神启帝砰砰磕头:“老奴该死……老奴有负圣人重恩!”

      神启帝刚愎自用惯了,脾气称不上温和,若搁在平时,天子发下雷霆之怒,少不得将人拖出殿外赐一顿廷杖。然而眼下没时间给他耍威风,只听震天响的喊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竟似有千军万马冲入宫城,金砖地被震得嗡嗡作响,一个小内宦膝弯发软,狼狈跌坐在地。

      长案后的神启帝亦是指尖打颤,但他曾遭北律劫持,被迫于京师城下叫门,颜面扫地的事干过一次就够了,绝不可能再有第二回。

      “乱臣贼子……都是乱臣贼子!”神启帝面色涨红,猛地站起身,“窦定章是朕一手提拔起来的!朕倒要看看,他究竟想干什么!”

      兴许是天子胆魄非寻常人可比,也或许是魏暄单骑入京的举动给了神启帝错觉,大凡中原子民,无人敢挑战天子权威。

      总之,神启帝非但没听从内宦劝说,暂且避避风头,反而摘下装饰用的宝剑,气势汹汹地冲出殿外。

      李守诚亲自领神策军守卫天子,隔着一道汉白玉石阶,与殿外乌泱泱的南衙叛军遥相对峙。那潮水般铺天盖地的架势惊着了御前大宦,他颤巍巍拦在神启帝身前,袍袖下的胳膊抖成了筛糠。

      神启帝将他推到一边,三两步冲到阶前,对着不见尽头的南衙叛军厉声道:“窦定章呢?叫他出来见朕!”

      这位终究是正统天子,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背上弑君谋逆的罪名。底下的南衙禁军生出异样骚动,人潮分海似的散开,一道身影高居马背,缓缓排众上前。

      宫中规矩,外臣觐见须下马缓行,立朝百年来,除了当年荡平草原、武勋赫赫的太宗皇帝,再无人骑马自丹凤门下过。

      满打满算,眼前这位——左武卫大将军窦定章,是百年来的第二人。

      “末将甲胄在身,不便下马行礼,请圣人恕罪,”窦定章敷衍地一拱手,头一次用居俯视的眼神睥睨着汉白玉台阶上的天子,“末将听闻圣人遭奸臣蒙蔽,特领南衙禁军入宫清君侧。”

      “还请圣人交出奸佞,末将立刻退走,绝不敢伤及天子龙体!”

      神启帝惊怒交加,又被窦定章俯视尘埃的眼神激起了驴脾气,指着他厉声道:“好一个清君侧!你倒是告诉朕,那奸佞是谁?”

      窦定章诡秘一笑:“自然是手握帅印、拥兵自重,如今又劫持圣人,意图不轨的河西道节度使——”

      “靖安侯,魏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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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故人无少年(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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