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故人无少年(二十) ...

  •   魏暄与神启帝自幼相识,不管两人有多少龃龉,也不管君臣之间如何貌合神离,对彼此的了解都堪称鞭辟入里。

      “听说皇叔麾下能人无数,于京中传出一二谣言易如反掌,哪用得着皇叔亲自出马?”神启帝咬牙切齿,“今日午后,皇叔麾下的崔绍带着一干参将素衣入京,就跪在丹凤门外,口口声声要朕还玄甲军一个公道!”

      “你说,若不是皇叔授意,崔绍他怎么敢!”

      魏暄露出真心实意的愕然——他知道自己软禁深宫,必会引起麾下将士不满,为免军心生乱,才对崔绍透了底。不想崔绍来了这么一出,虽不至于坏了靖安侯的安排,却也让他暗自皱眉。

      “臣并未授意崔绍如此行事,”魏暄飞快收敛心神,专心应对神启帝的诘问,“圣人若是不信,臣可亲自出面,令崔绍带人退出京中。”

      神启帝却不信他:“然后,你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昭告天下,朕是如何刻薄寡恩、亏待功臣?皇叔,在你眼中,朕就如此愚蠢吗!”

      魏暄默然片刻,短促冷笑了一声:“原来圣人也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是刻薄寡恩。”

      神启帝的表情突然凝固了。

      “京中流言说了些什么?”魏暄向后靠在胡床中,若不留心锁铐住的双手,坐姿甚至称得上闲适,“让臣猜猜,可是暗示三年前玄甲军惨败一役另有内情,其中不乏朝中奸臣作梗,甚至于……是陛下授意?”

      神启帝额角绷起狰狞青筋:“果然是你!”

      他踏着满地碎瓷冲上前,似乎想揪住魏暄衣领,手已经伸出,又碍于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僵在半空,犹豫少顷,还是没敢挨上魏暄。

      “皇叔对流言内容如数家珍,还敢说此事不是由你授意?你……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处置你!”

      魏暄讥诮地笑了笑:“圣人怎会不敢?您身份贵重,乾坤独断,想要谁死不过是一道旨意——就像您当年葬送了两万玄甲军一样。”

      本就僵硬的气氛越发凝重,铅块似的压住胸口。神启帝只觉每吸一口气都要用尽全力,在魏暄平静无波的注视下不受控制地渗出冷汗。

      “皇叔说什么?”不过片刻,诘问与被质问的人就颠转过来,神启帝好似被掐住七寸的毒蛇,脸上强装平静,身体却难以自抑地绷紧,“朕听不明白。”

      魏暄懒得看他装模做样,转向一旁烛台。

      “陛下少时便有大志,立誓效仿太宗皇帝饮马塞外、荡平草原。于您而言,三年前北律南下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您曾当殿提出御驾亲征,却被政事堂……以及手握兵马帅印的魏某驳回。”

      魏暄淡淡地说:“臣猜,从那时起,您就恨上了臣和玄甲军吧?”

      神启帝脸色铁青,却没反驳。

      “当年阳和关外,臣率两万轻骑为饵,本该将北律主力引入包围圈,再以优势兵力截断后路,一举剿灭……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配合作战的左路军未能及时赶到,以致玄甲军寡不敌众,全军覆没。”

      魏暄闭上眼,有那么一时片刻,仿佛再次看到多年前的汹涌血色。然而不过一息,他已将诸多不便示于人前的情绪强压下去:“当年失期的河东军,事后却受到圣人护驾有功的封赏,想来河东道节度使背信之举,是出自圣人授意吧?”

      “臣一直不曾追问,因为知道陛下深恨魏某,纵然问了也得不到答案。但如今,臣受困深宫,生死只在圣人一念之间,陛下可否给臣一个明白,就当看在你我这么多年的君臣情分上?”

      神启帝的怒气被抚平了,不是因为“情分”两个字勾起昔日情谊,而是一个强大到无法战胜也不可撼动的男人在他面前服软央求,本身就是足以令任何一名上位者自傲且得意的事。

      这说明天子的正统权威才是最坚不可摧的东西,任你勇冠三军还是战功赫赫,都只有俯首称臣的份。

      “皇叔若是三年前就能明白‘君臣’两个字的意义,玄甲军也未必会落得曝尸荒野的下场,”神启帝意味深长地说,“当年,皇叔与议事堂坚持不许朕御驾亲征,政事堂还可说是忧心朕的安危,至于皇叔……你敢说你不是担心朕亲征大胜后,再保不住手上这方兵马帅印?”

      魏暄勾起嘴角,不知是讥诮还是冷戾。

      “圣人乃先帝嫡长,自小顺风顺水,不知沙场残酷,更容不得旁人违逆心意,”他并未点破长在深宫、从未经历过战事的天子御驾亲征是一件多么荒谬的事,想来被北律挟持、在史书上留下前无古人的一笔后,神启帝本人已经清晰意识到这一点,“臣当年以圣人身份贵重,不宜亲身涉险为由,拒绝交出兵马帅印,圣人记恨在心,于是授意河东节度使拖延行军,致使两万玄甲军深陷重围,百不存一。”

      堂堂天子,却在冲锋陷阵的将士背后捅刀,这话怎么说都不好听。神启帝纵然自矜身份,仍忍不住辩驳道:“朕从没想过要玄甲军死绝……”

      “是,陛下并不打算葬送精锐,您只是想用玄甲军消耗北律铁骑的战力,等到玄甲军与北律两败俱伤后,再领南衙北司与河东精锐御驾亲征,便可大获全胜。扬名立威之余,更可压制魏某,轻而易举地收拢兵权。”

      魏暄低垂视线,短促一笑:“只是您没想到,威没立成,反而把自己送到北律人手上……倒也算是扬名青史。”

      ***

      这一晚的京城十分不太平,宫中固然风雨将至,宫外南衙亦变故频发。

      京中禁军分为两个派系,一派是内侍省统领的神策军,一派是南衙麾下的十六卫。两拨人马泾渭分明,北司护卫宫城,南衙戍守京师,虽说平日里免不了互别苗头,大部分时间却还能维系表面上的和平。

      谁知这一晚,一队北司禁军打扮的士兵冲进北武卫大将军窦定章府邸,口口声声奉了圣人旨意,要将窦大将军缉拿归案。

      窦大将军统领十六卫战力第一的北武卫多年,麾下不乏精锐,哪肯轻易就擒:“放肆!窦某恪尽职守,犯了何罪?口口声声圣人旨意……圣旨在哪?拿来我看!”

      北司为首的中郎将果然取出一卷明黄圣旨捧在手中:“圣人有旨,左武卫大将军窦定章心怀不轨、图谋犯上,命北司禁军将其拿下,带回宫中由圣人裁定。”

      他打了个手势,身后禁卫蜂拥上前,“呛啷”亮出兵刃,竟是话也不多说一句,就与大将军府亲卫混战一处。

      为首的中郎将身手精湛,远非京中禁卫可比,手中剑光倏忽闪现,夜色深处便接连炸开血花,中剑的禁卫连哀嚎都来不及发出,就捂着喉咙仰面倒地。

      窦定章亦有几分家世,安守天子脚下多年,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冷汗当时就下来了。他一边在心腹部将的护卫下退入府邸,一边将南衙禁卫通传消息的烟花放入夜空,不多会儿,整肃的脚步声从街道尽头传来,南衙援军终于赶到。

      前来拿人的“北司禁军”刁滑得很,眼看寡不敌众,丝毫没有“死战为君”的觉悟。为首的中郎将打一声呼哨,众人立刻如潮水般退走——根本不给南衙援兵包抄后路的机会。

      窦定章捡回一条性命,却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脸色反而阴沉的吓人。

      追随他最久的中郎将上前,神情亦是惊疑不定:“将军,圣人为何此时宣您入宫?莫不是……咱们谋划之事败露了?”

      窦定章胸口剧烈起伏,从牙关里挤出字音:“去请右武卫以及左右卫将军来府中议事!”

      ***

      “我朝惯例,北司南衙虽有内外之分,却都是天子亲信。陛下能从太后手上夺回主动权,重新临朝,背后少不得禁军支持。”

      含象殿中,魏暄神色淡漠,一字一句却都正中要害:“南衙十六卫以北武卫战力最强,其统领——大将军窦定章亦是世家出身,深得陛下信重。但据臣猜想,您如此相信他并非因为他的能力或是家世,而是与三年前阳和关一役有关。”

      神启帝记恨着那句“青史扬名”,闻言冷笑:“与窦定章有什么干系?阳和关一役他又没参与。”

      “他是没参与,但三年前,窦定章不过是一名禁军中郎将,能在短短三年内一跃成为北武卫统领,势必立下过什么惊世骇俗的功勋。”

      魏暄噙着讥诮笑意,冷冷说道:“若是臣没记错,当初玄甲军的粮草押运,便是窦定章所在的左武卫负责的。”

      神启帝脸色微白,脸颊抽筋似地搐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
      大将军府,听说变故的右武卫及左右卫统领很快赶到。众人齐聚灯火通明的正堂,冷眼看着脸色铁青的窦定章背手来回踱步。

      “圣人对窦将军一向信重,为何突然有此旨意?”右武卫统领首先提出疑问,“莫非……是有人假传圣意?”

      左卫统领不这么看:“天子脚下,除非不要脑袋了,否则谁敢假传圣旨?”

      他看向窦定章:“今日倒是听说了一个传闻,靖安侯麾下的崔绍等人素衣入京,跪在丹凤门外,非要圣人彻查三年前玄甲军那桩旧案不可——这有什么好查的?明眼人谁看不出,是圣人想要收拢兵权,故意给玄甲军使绊子!”

      “可这话好说不好听,若是传扬出去,天子圣誉还要不要了?若是圣人再狠心些,将谋害忠良的黑锅往外一推……嘿嘿,倒霉的还不是底下跑腿办事的人?”

      有人质疑道:“可坊间亦有传言,说靖安侯旧疾复发,其实是被圣人软禁宫中。若圣人真有心处置魏帅,又怎会对他麾下部将让步?”

      左卫统领振振有词:“靖安侯人在宫中,他麾下数万玄甲精锐可还驻守河西!就算远水解不了近渴,京郊还有八千前锋营。”

      “若是主帅暴毙,这些人哪能答应?当然得想法给他们点甜头,恩威并施,才好收拢人心。”

      “还有什么是比允诺彻查三年前那桩旧案,给玄甲军一个交代更重的筹码?”

      众人争论不休,虽各执一词,天平却渐渐朝某一方倾倒。窦定章踱回案后,反复摩挲腰间佩刀,神色阴晴不定。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阵匆匆闯入堂中的脚步声,前来报信的郎将气喘吁吁:“将军不好了!”

      窦定章语气不善:“什么事大呼小叫?”

      郎将扶刀跪地:“左右两位将军府上亦接到圣人旨意,两位将军不肯就擒,竟被前来拿人的北司禁军当场格杀!”

      窦定章拍案而起,摩挲佩刀的手倏然捏紧了。

      ***

      “圣人一手将窦定章提拔到今日地位,视其为肱骨纯臣,却不知这位纯臣勇将存了觊觎社稷之心,更暗中勾结朔方节度使,只待时机成熟,便要挥师京畿改天换日。”

      含象殿中,魏暄瞧着那一线幽幽烛火,语气冷诮:“至于他所等待的时机,便是此次西域大捷,魏某携赫赫武功还朝,圣人心中猜忌达到无以复加之地。他只需稍加挑拨,就可令您铤而走险,将臣扣押宫中。”

      “而魏某麾下的玄铁精锐顾虑主帅安危,更与圣人离心离德,再不会插手他们的逼宫行径,从而令圣人失去一重匡扶社稷的有力屏障。”

      魏暄终于转过头:“陛下,这是您想看到的吗?”

      神启帝面色青白,冷汗早已将里外袍服打透了。他强撑着天子威严,不肯在忌惮多年的重臣面前露怯:“魏暄!你别以为危言耸听,朕就会信了你的鬼话!”

      “窦定章受朕隆恩,忠心耿耿,朕不信他会背君犯上!”

      魏暄噙着一丝笑意,分明是受制于人,却闲适的仿佛看好戏一般。

      “圣人若不信,只管站上宫城高处,往远处瞧瞧,”他望着窗外夜色,似讥诮似叹息地说道,“要撕碎百年升平的帝都成,其实容易得很。”

      只需一把猝不及防的战火,就能将京中权贵的升平美梦,连着百年宫城的朱艳繁华,一并化为灰烬。

      神启帝额角青筋颤作一团,暴怒的呵斥即将脱口的一瞬,紧闭的含象殿门突然被人撞开,深受神启帝信任的御前大宦——执掌北司的内侍省首官李守诚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对着神启帝连连磕头。

      “圣人,十万火急!南衙左右武卫及左右卫反了,以左武卫大将军窦定章为首,叛军正往宫城方向而来!”

      ***

      这一宿,无人安睡,各方视线都盯牢了帝都城。

      西山别院虽在城郊,快马疾行却不过一日路程。恒王府中又常年驯养了专门用来传信的信鸽,不过半个时辰,消息便准确无误地送到霍璇手中。

      彼时,别院大火尚未完全扑灭,下仆拼尽全力砸开反锁的房门,从充斥着浓烟与烈火的寝堂中救出昏迷不醒的“和宁公主”。然而将脸上的灰土擦净,众人才看清,那张脸眉眼清秀,却并无令人惊艳的殊色,竟是被调拨去服侍何菁菁日常起居的浣云。

      所有人惶惶看向何元微,晚到一步的霍璇正要开口,就见自家王爷竖起手掌。

      霍璇骤然噤声,凭着对何元微多年了解,谨慎地保持了沉默。

      “什么都不必说,”何元微冷声道,“挖地三尺,也要把十一娘找出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故人无少年(二十)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