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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番外(一) ...

  •   新帝登基的第一晚,魏暄是在宫城中留的宿。

      按惯例,天子起居应在“三大殿”之一的紫宸殿,但何菁菁不喜紫宸殿,挑了半天,还是选了含凉殿作为寝殿。

      这座宫室坐落于太液池畔,殿中藏有机械,可将池水送向屋顶,任其滑落屋檐,形成密雨般的水帘,夏日消暑纳凉最适宜不过,故名“含凉”。

      魏暄对此略有微词,认为“紫宸”二字方显天家威仪,结果被何菁菁一句话堵了回去。

      “先帝倒是在紫宸殿里住了好些年,结果还不是干下了祸国殃民的龌龊事?”何菁菁嗤之以鼻,“这就是皇叔所谓的天家威仪?”

      魏暄拿她那张利嘴没法子,在新帝娇嫩的脸颊上轻拧了把:“终究是先帝,说话注意些分寸。”

      何菁菁不以为意,抱着白猫溜溜达达走了。

      登基当日,女帝下达的第一道旨意,就是任命魏暄为尚书令,加封同中书门下正三品章事。

      按说百官习惯了新帝对靖安侯的爱重,加封亦在情理之中,可这道旨意还是让群臣瞠目结舌。

      理由很简单,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尚书省的最高长官一直是左右仆射,如政事堂居首的重臣谢怀安,便是尚书省左仆射,加封同中书门下正三品章事,地位超然,堪称文臣之首。

      当然,大夏立朝百年,并非没出过“尚书令”,只是这一位身份特殊,正是当年潜邸时期的太宗皇帝。

      这位太宗皇帝英明神武,历任先帝莫有敢与之比肩者。有他专美于前,又因着尚书令“总领百官,仪刑端揆”,堪称三省之首,权柄之盛,几能与皇权比肩,历代先帝无不对“尚书令”讳莫如深,再不设此官职。

      虽说习惯了新帝时不时的离经叛道之举,但百官还是没想到,她登基后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将如此敏感的位子给了魏暄。

      如此一来,这位年纪最轻、资历也最浅的重臣在政事堂内的排名反而一跃居首,六部主官皆为其马首是瞻,位高权重,不过一人之下。

      百官对此颇有异议,既看不惯魏暄锋芒毕露的行事手段,也不满意新帝对这位权臣悍将无条件的信重。奈何经历过北境战乱的新帝做派强硬不输太宗先帝,任百官如何不满跳脚,依然我行我素。

      魏暄却是安之若素,当晚照旧在政事堂议政,入夜后方才走出值房。门口站着等候已久的身影,却是最得新帝信任的侍女止水,她用手语比划道:“陛下在寝殿等您共用晚食。”

      魏暄刻意忽略其他三位重臣饶有深意的注视,微微颔首:“烦请带路。”

      含凉殿中烛光萦绕,水灯相映,飘忽如梦。魏暄踏入殿中,就见案上摆了丰盛菜肴,新即位的女皇陛下抱膝坐在案后,等得已有些不耐烦。

      魏暄驻足,就要依臣礼拜倒:“皇上万安。”

      他膝盖还没沾地,就被何菁菁一把揽起:“说了以后都不必跪,你不嫌折腾,我还怕麻烦。”

      她虽是抱怨,语气中却透着亲昵。魏暄温然一笑,果然换了家常口吻:“备了什么好吃的?”

      他一边问,一边探头看去,只见案上摆着一碗热气飘渺的汤羹,是用党参黄芪炖的鸡汤,汤汁绵密,金黄醇厚。

      魏暄接连灌了几个月的药膳,都快没脾气了:“臣的身子已经大好,药膳可以停了吧?”

      何菁菁却没那么好说话:“甄小神医说了,你看着大好,其实亏损的元气还没调养过来,不能掉以轻心。”

      她深谙张弛之道,眼看靖安侯脸色发黑,又柔声安抚道:“备了你爱吃的,听话把药膳用了,给你甜头。”

      魏暄被她拿捏得无法,只得端起汤碗,将药味浓重的鸡汤一口口饮下。

      何菁菁说话算话,果然命人将准备好的菜肴送上,八宝鸭、葫芦鸡,碧绿鲜嫩的炒豆苗,更有一道炙羊腿,表面涂了蜂蜜,上火烤得金黄焦香,满口丰腴外酥里嫩。

      魏暄用随身匕首割下羊肉,裹满辣椒粉调成的红酱,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许是驻守河西多年的缘故,他不喜宫中繁复花哨的烹饪菜式,反而对最简单的烤羊炙肉情有独钟,再搭配西域舶来的辣椒,一顿饭用得心满意足。

      何菁菁倒是吃得有一搭没一搭,只饶有兴味地瞧着魏相用饭。后者慢条斯理地用完半条炙羊腿,拿布巾擦了手,又端起新送上的鹿肉羹,舀起一勺吹去热气,却是送到何菁菁嘴边。

      何菁菁不喜被人喂食,这个举动极易勾起不甚美好的联想。当初何元微几番试图哄她进食,都被怼了回去。

      但她乐意纵着魏暄,张口含住调羹,将温热的鹿肉羹吞下腹:“唔,这羹做得不错,鹿肉滋补气血,回头叫小厨房常备着,你夜间回宫,还能垫垫肚子。”

      魏暄搁了碗筷,从琉璃盘盏中捞起新贡的蜜桔,极细致地剥去外皮:“今日陛下当殿宣旨,欲于工部之下设璇玑司,统领机械营造一事,并由臣直接负责。”

      何菁菁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只剥橘皮的手,直勾勾的目光好似锁定猎物的凶兽:“那又如何?”

      魏暄:“陛下为何不事先知会臣?”

      何菁菁好容易等到橘皮褪尽,迅雷不及掩耳地一低头,从魏暄手里生生抢走两瓣。

      靖安侯顿住指尖,似笑非笑地睨向她,那没皮没脸的女皇陛下对他笑眯眯地弯了弯眼角。

      “听皇叔的意思,怎么有点不太乐意?”何菁菁托腮瞧着他,“璇玑司主理的可不是单纯的机械营造,说白了,四境的新式武备都由其掌握,除了小皇叔,谁能当此重任?”

      魏暄却不被她牵着鼻子走:“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且臣新任尚书令,仓促间难免应接不暇,只怕有负陛下重托。”

      何菁菁故意叹了口气:“这样吗?那真是太可惜了,朕原还想着,当务之急是朱雀和连珠铳的督造事宜,至于新造出的军备如何分配,自有小皇叔斟酌调度。若是皇叔当真忙不过来,朕也只能另寻他人,总不能叫我朝堂肱骨累病了,你说是吧?”

      魏暄听得“朱雀”两个字,倏尔撩起眼皮。

      论及当世神兵,朱雀排第二,无人敢称第一。但凡见识过朱雀威力的,无不对其垂涎三尺,其中最饥渴的便是崔绍。

      自打于北律王庭见识过朱雀英姿,崔绍便好似一见钟情般,对这绝代神兵念念不忘,没少有意无意打边鼓,催着自家督帅去向女皇陛下讨要朱雀图纸。

      当然,若是能讨回一只实物,让他感受一番驰骋九天、翱翔风云的滋味,那便不枉此生了。

      不难想象,崔将军听闻女帝设立璇玑司的用意,会作何反应。有那么一时片刻,魏暄抬手揉了揉抽跳的眼角,几乎能脑补出崔继明大闹侯府撒泼耍赖的画面。

      他用眼神做出询问:陛下,您故意的吧?

      何菁菁笑眯眯地:你猜?

      靖安侯沉默片刻,撂下手中蜜橘:“陛下可用好了?”

      何菁菁直觉哪里不太对劲,开口前迟疑了一瞬:“用好了。”

      魏暄点了点头,突然长身而起,何菁菁只觉暗影当头罩下,眼前忽而天旋地转,竟是被魏暄拦腰抱起。
      何菁菁低呼一声,下意识揽住魏暄脖颈:“你又哪根筋没搭对?”

      魏暄没答话,抱着她进了内殿。

      此时宫人早已退出殿外,门扉紧闭,帘幔重重落下。墙角铜鹤喷出白烟,两道身影在云遮雾绕中滚进六尺阔的大床内侧,帐帏不知被谁扯了一把,漾开波纹似的涟漪。

      京中七月,秋风渐起,入夜后已然有了凉意,帐中的何菁菁却热得厉害。她趴在玉色洁净的苇席上,蹬开被褥,露出雪白纤细的腰肢,而后翻了个身,半是疲倦半是欣赏地瞧着闭目沉睡的魏暄。

      与寻常武将相比,他的身形显得过分劲瘦,披着衣袍时尚且瞧不太出,此时不着寸缕,腰身仿佛两只手就能合拢。

      何菁菁往前凑了凑,指尖试探着触碰肩胛处一道好似火烙留下的伤痕,眼看魏暄没动静,又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下。

      魏暄猛地睁开眼,触电般将她摁回枕上:“胡闹什么?”

      何菁菁丝毫不惧,张口在他侧颈处咬了口,留下一圈整齐牙印。

      魏暄微微吃痛,却不动声色:“牙尖嘴利。”

      何菁菁不甘示弱:“强过小皇叔打肿脸充胖子,这肩膀分明没多宽,什么都想往上揽。”

      这话她曾说过,彼时魏暄听入了耳,却未曾走心。如今回想起来,这话意味着实深长。

      “其实有句话,魏某一直想问,”魏暄若有所思,“陛下……”

      何菁菁抓过他的手,又是一口。

      魏暄临时改了口:“……菁菁,你可是从刚回到中原开始,就开始筹谋了?”

      何菁菁反问:“小皇叔所说的筹谋,是指什么?”

      魏暄:“所有。”

      “如果小皇叔指的是何元微,那确实,从嫁入回纥王宫的第一晚起,我就打定主意,总有一天要回中原,向所有逼过我、害过我的人算旧账、讨血债。”

      何菁菁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极凛冽的疯意:“何元微便是罪魁祸首,他在意的、想要的、不惜手段谋取的,我会一一夺走,不留分毫。”

      魏暄暗暗心惊,他比任何人都更早察觉女皇的偏激与阴鸷,也曾担心她会被这股戾气驱使,走上歧途。幸而有某种更为强大坚实的力量羁绊住她,令她磕磕绊绊,却终究没迈出不可挽回的一步。

      许是知道魏暄在担心什么,何菁菁忽而一笑,灼灼妍色驱散了眉间阴戾。她倾身上前,在魏暄嘴角轻啄了下。

      “放心,”她说,“只要魏煦之好好的,何菁菁就不会发疯。”

      她因恨意而强大,又因爱意而无坚不摧。

      魏暄如释重负,手臂揽住她雪白柔软的腰肢,将那具同样伤痕累累的躯体摁进怀里,低头在她眉心亲了亲。

      ***

      两人在含凉殿留宿的第一晚,魏暄睡得极为安宁,折磨他三年之久的梦魇再未找上门。

      英魂含笑瞑目,旧怨尘埃落定。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翌日黎明,他在喘不上气的憋闷中醒来,原以为是那促狭的女皇陛下又在使坏,睁眼却见何菁菁挽着他手臂,睡得极其香甜,胸口被褥颤动片刻,探出一只雪白泛灰的狸奴脑袋,极亲昵地蹭了蹭。

      魏暄:“……”

      他瞅瞅狸奴,再瞧瞧一旁似足猫儿的天家贵女,平生头一回尝到“媳妇狸奴热炕头”的滋味,抿紧的嘴唇微微翘起。

      接下来的时光好似搭上箭矢,每一日都过得飞快。仿佛一交睫间,两三个月的光景便随着秋雨逝去,第一场北风席卷京城时,浩浩荡荡的烟尘自官道尽头袭来。

      是新任河东道节度使裴济白,及其麾下五百精锐亲兵。

      裴济白此行原是奉旨入京述职。其实一开始,河东将领无不心存疑虑,唯恐新帝不怀好意,更兼忌惮裴氏势重,将人强行扣下,明里暗里都在撺掇自家节帅寻个理由,推迟入京时日。

      让他们改变主意的,是随旨意送抵河东的一封密信。

      信函是女皇亲笔所写,内容十分简单,直陈建立璇玑司的用意,并称督造出的朱雀,打算分一批送抵河东,用作边境巡察。

      只是朱雀这玩意儿不比寻常武备,要想操控自如,须得经过量身定做的训练。是以女皇建议裴济白挑选心腹部将,入京接受特训,为日后驾驶朱雀做足准备。

      可以想见,“朱雀”两个字一抛出,好似吊了块肥美鲜嫩的羊肉,将觊觎许久的恶狼全都招了来。

      王庭一役,河东诸将将朱雀战力看在眼里,心中震动无以复加。他们并非不垂涎这当世神兵,只是朱雀稀罕,女皇对靖安一脉的偏爱又是有目共睹,谁也不敢打这个主意。

      而现在,这绝世神兵竟然被女皇主动送到他们手上,换谁能不心痒难耐?能忍住不吞下这块肥肉?

      到最后,劝说裴济白谨慎行事变成踊跃报名、人人争先,唯恐慢上一步,这天上掉下的馅饼就被旁人抢了。

      看着这帮滚刀肉似的部将,裴济白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恨不能都推出去,一人赏二十军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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