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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番外(二) ...

  •   裴济白抵京当日,魏暄于京郊十里处亲自相迎。

      这两位也是老熟人,并肩打了一场仗,便胜过无数推杯换盏、欢场应酬。裴济白翻身下马,主动抱拳施礼:“魏帅怎地亲自来了?”

      魏暄还了一礼:“魏某奉陛下之命,特来迎接裴节度,有样东西要带诸位瞧瞧。”

      裴济白神色微愕。

      但他相信魏暄为人,不过迟疑片刻就做了决定,命随行的五百亲兵就地扎营,自己仅携十余亲卫随魏暄入城。

      令他没想到的是,这靖安侯并未急着回宫复命,而是策马赶去西郊,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寻到一处帐幔围起的空地。

      这地方不知做什么用的,里三层外三层皆是把守的禁军,为首之人名为聂承训,曾是苏洵部将,现任南衙左武卫中郎将。

      他与魏暄显然十分相熟,见状问都不问一句,直接侧身让路:“魏相里面请,崔将军实在等不及,里面已经开始了。”

      魏暄微一颔首,来不及多寒暄,带着裴济白一行直接进了帐幔。

      这地方远离人烟,四周尽是荒地与乱石滩,无法耕种也不能赏景,便是城郊百姓也不会往这边来。裴济白一开始不明白魏暄用意,心里未尝没存了提防之心。

      但下一瞬,他听到极其熟悉的长唳声,从近在咫尺的距离传来。

      是朱雀。

      这一带极为宽阔,乱石与杂草一早清理干净,用平整光洁的青石板铺出空旷广场。三丈宽的“长街”绵延百丈,两侧立起一人高的竹栏,每隔数丈就挂着一盏牛皮灯笼,不知作何用途。

      风雷过境般的轰鸣声从“长街”尽头传来,火红巨鸟舒展双翼,以极快的速度掠至近前。那惊鸿一瞥间,裴济白瞧得分明,朱雀腹部藏有暗格,从中探出两对金属铸造的圆轮,鸟足般撑住地面,带动朱雀疾掠而过。

      速度快到极致,那庞大的巨鸟几乎化成一道残影,鸟首高仰向天,腹部圆轮逐渐离地——

      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飞了起来!

      盘旋空中的巨鸟发出穿透力极强的长唳,仔细分辨,那其中似乎还裹挟着某人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但谁也没笑话大惊小怪的那位,无数道难以形容其火热的视线锁定了翱翔空中的身影。

      魏暄毫不怀疑,如果能与搭乘朱雀的那位换个位子,这些身经百战举重若轻的悍将也会毫不吝惜地将喉咙叫破。

      彼时正值秋末冬初,自极北冰原卷来的冷风驱散了饱含水汽的云层,失去遮掩的天空蔚蓝如洗,翱翔其中的火红朱雀身披金光,好似传说中的神鸟,所经之处降下神明的赐福。

      朱雀速度极快,不过稍一盘旋,已然掠至十数里开外,恰好经过京城上空。巨大的暗影投落地面,无论行人百姓还是街边小贩无不诧异仰头,下一瞬,瞳孔中倒映出身披金光的火红身影。

      “神鸟!是神鸟!”

      “神鸟降世,赐福万民!”

      这并非朱雀第一次当众现身,所带来的震撼却不会因为经验充分而有所削弱。幸而那巨鸟的身影转瞬即逝,压迫力随之消失,人们这才恢复正常,目光却情不自禁地追逐着远去的火红身影,好奇与敬畏兼而有之。

      朱雀自宫城上空兜过一匝,原路返回了京郊停机坪。它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甩在身后,极其平稳地降下高度,落地的刹那,藏于暗格中的金属滑轮再次探出,稳稳触碰到地。

      “轰”一声巨响,朱雀庞大的身躯极细微地震颤了下,鸟身在惯性的驱使下以极快的速度往前掠去,疾驰出近百丈后才逐渐变缓,直至停下。

      紧接着,“鸟背”上跃下两道身影,各自取下挡风头盔,左首之人便是朱雀的驾驶者,看年岁大约二十来许,相貌并无特别之处,唯独一双眼睛精光内蕴,令人印象极深。

      右首之人却是崔绍,他实现了一直以来的夙愿,亲自搭乘朱雀尝试了一回翱翔九天的滋味,分明是性子沉稳的悍将,此刻却激动的好似头一回吃到糖的孩童。

      “能坐朱雀上天溜达一圈,这辈子可算没白活,”崔将军方才嗷了半天,嗓子早喊哑了,兴致却一点没受影响,尚未从升空的眩晕中缓过神,先一把攥住魏暄,兴奋地唠叨个不停,“督帅,你是不知道,上天的滋味……简直没法形容!这辈子要不经历一回,简直亏大了!”

      魏暄擎着一脸波澜不惊,人却着实心痒。他并非不想尝试搏击云霄的滋味,只是亏损的血气尚未调补回来,何菁菁说什么也不许他冒险。

      “从地面升上高空时,会出现头晕的症状,血气亏损之人尤其如此,”她极耐心地劝说道,“左右朱雀就在那儿,也不会跑,待你身子养好了,莫说是乘坐朱雀上天溜达,就是自己上手操纵我也不拦你,何必急于一时?”

      这话听着有理,魏暄虽然心痒,到底按捺住了。

      旁人却没有魏相这么好的耐心,眼看崔绍头晕目眩的后劲还没消退,脸上却浮起兴奋难消的红晕,随裴济白赴京的心腹部将全都动了心思。一干人用眼色相互推诿了一阵,最终将这个争取福利的重大使命交给了自家节帅最为倚重的副将裴靖。

      若是换作平时,裴靖早将这帮不干人事的玩意儿痛揍一顿,但他此刻同样对朱雀心痒难耐,踌躇片刻,还是壮着胆子上前,从后扯了扯裴济白袍袖,小声道:“节帅?”

      裴济白明白他们的意思,他自己未尝没有觊觎渴望之意,于是笑道:“朱雀果然名不虚传,木石机械竟能如飞鸟一般翱翔升空,真不知是怎么造出来的!”

      魏暄如何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思忖片刻,干脆直接挑明:“继明可愿亲自一试?”

      裴济白没料到他答应得这般痛快,眼睛顿时亮了。

      ***

      两个时辰后,河东诸将个个脚步虚浮,却是人人脸上带笑——虽然升天的滋味一言难尽,头晕耳鸣的症状好半天也消不下去,但正如崔绍所言,这辈子能经历这么一遭,就算立时死了也了无遗憾。

      从试飞场离开时,河东诸将心头最后一丝猜忌与疑虑早随朱雀抛诸九霄云外,策马离去时,不住回头眺望,仿佛停在重重帐幔之后的不是什么机械死物,而是一见钟情的心上人。

      当头两骑相距极近,并肩低语的姿态仿佛久别重逢的故友:“朱雀威力惊人,脚程亦是远超奔马,从西域到京城,六百里加急尚需半月之久,搭乘朱雀却只需一日一宿……只是空中不比陆地,稍有差池就是粉身碎骨,若要驾驭自如、如臂指使,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裴济白会意点头:“煦之的顾虑我也想到了,这回随我赴京的皆是军中精锐,也做好了长留京中的打算。承蒙圣人厚爱,愿将驾驶朱雀的技巧分享于众,我等定不辜负圣人美意。”

      魏暄笑了笑:“玄甲军亦选了拔尖将士参与特训,到时你我两军不妨赌一赌,且看谁的人最先获取驾驭朱雀的资格。”

      裴济白油然生出一腔好胜之心:“那便如煦之所言,就赌十坛美酒,如何?”

      不料魏暄居然摇了摇头:“魏某正在用药,不便饮酒,还是换个赌注——十把璇玑司铸造的连珠铳如何?”

      裴济白:“……”

      他正要嘲笑靖安侯束手束脚,连酒都不敢饮,就被“连珠铳”三个字堵了话头。

      河东诸将的眼神再次火热起来,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们的渴望与朱雀并肩,那必定是连珠铳无疑。
      毕竟,驾驭朱雀尚且需要极严苛精准的训练,操作连珠铳却只需要瞄准和扣动扳机,简单易携自不必说,其威力更是远超寻常弓弩。

      “就如煦之所言!”裴济白长眉一挑,“那我河东道就以十匹最好的军马为赌注!”

      两人击掌为约,视线交汇间有争强之心,更多的却是棋逢对手的畅快。

      ***

      数月前,玄甲军与河东军联手,深入草原荡平王庭,立下百年来从所未有的泼天功劳。魏暄固然居功至伟,裴济白亦是劳苦功高。

      新帝登基后,没有忘记河东裴氏的这份功勋,加封河东道节度使裴济白为定远侯,并赐正一品骠骑大将军虚衔。

      此番裴氏入京,接风宴自是少不了,只是宴席并非设在宫城之中,而是魏暄的靖安侯府。

      “圣人说,宫中禁卫森严,宴饮难免放不开手脚,既是犒劳将士,自然得饮个痛快,是以借侯府一用。”

      魏暄曾在形形色色场合、无数次提到“圣人”这个至高无上的称呼。往日里,这两个字透着诸多的无可奈何与嘲讽怨愤,但是这一回,魏暄抿紧的嘴角微微勾起,话音里流露出自己都未察觉的亲昵与宠溺。

      裴济白没有忽略新任尚书令的异样,结合草原上的见闻,原本被自己强压下的疑惑再次浮上心头:“我在河东时,隐约听说了传闻,你与圣人……”

      魏暄知道他想问什么,干脆点头:“传闻是真,我与圣人已然在一起了。”

      裴济白:“……”

      饶是早有准备,听到魏暄亲口承认,有那么一时片刻,他依然错愕不知说什么好。

      “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他仔细回想,虽觉早在鄂多察之际,女帝的言行举止就露出种种端倪,却还是不可思议,“等等……你与圣人,可是有着一重叔侄名分!”

      旁的不论,魏暄的生母武宁大长公主乃是先帝的姑祖母,按辈分,女帝得管靖安侯叫一声“表叔”。
      这二位在一起,与乱/伦有什么分别?

      可奇就奇在,女帝登基数月,魏暄出入宫禁比自家后花园要频繁,上至政事堂,下至御史言官,却都对此举睁只眼闭只眼,即便偶有弹劾,没等呈送女帝跟前,就被政事堂联手压下。

      倒让不明就里之人云里雾里,不知女帝与诸位重臣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士度久在河西,对京中消息却未放松,应该听说过当年公主和亲时的传闻,”魏暄意有所指地说,“所谓‘叔侄‘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政事堂从来忌惮武将,却对我出入宫禁缄口不言,你还看不透吗?”

      裴济白将这话细品片刻,联想起多年前“李代桃僵”的传闻,瞬间领会个中深意。

      “原来如此,”他先是惊异,继而恍然,想通个中关窍,又转为说不出的讥讽冷诮,“既想以一女子换取北境安宁,又舍不得亲生女儿……一举两得,果然是先帝做派。”

      魏暄低垂眼帘,亦是讥诮一笑。

      “政事堂的主意,我大约能猜到,若真如此,煦之可要当心了,”裴济白话音压低,语不传六耳,“如今他们用得着你,又忌惮你与圣人情深意笃,暂且不会如何。待得来日,圣人诞下天家血脉,又与你浓情转薄,难保他们不会生出旁的心思。”

      “我知煦之心怀忠义,却不是谁都与你一般坦荡,你是吃过亏的,还是要为自己多做打算。”

      这话虽不好听,却堪称推心置腹。魏暄略皱了皱眉,视线转向官道尽头。

      ——京城城门已然近在眼前。

      “我知士度是一番好意,但魏某这条命原是圣人救下的,没有她便没有我,”魏暄淡淡地说,“今日之言,我只当没听过,日后也不必提了。”

      ***

      当晚的接风宴果然宾主尽欢,女帝大约是借着“接风洗尘”的名义放飞自我,在侯府庭院中架起篝火,将一整只剃毛剖腹的肥羊烤得金灿冒油。

      她备下的美酒亦是北境名酿“狼牙烧”,香醇馥郁,后劲也极大。她倒了满满一杯,谁知手刚举起来,就被人夺了酒杯。

      何菁菁眼神不善地扭过头,只见胆大包天从女帝手中“夺食”的正是魏暄。他将二两金杯中的美酒分走一半,这才塞回女帝手中:“陛下不胜酒力,这酒又极烈,还是少饮些为妙。”

      何菁菁咕嘟着嘴,到底没说什么,转身与裴济白捧杯,又是满怀豪情:“朕敬定远侯,愿我将军驰骋沙场、长命安康!愿我将士奋勇向前,攻无不克!”

      她话说得诚恳,裴济白如何听不出来?当下谢了天子恩德,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天子带头饮乐,麾下将领有一个算一个,全喝多了,又是吵嚷又是笑闹,将侯府清静的小院祸害的不成样子。

      幸而魏相涵养绝佳,一点没生出不耐,反而将一众将领安顿妥当,醉酒的灌了醒酒汤,呕吐的扶去厢房换过干净衣裳,至于掐作一团的,干脆一人一手刀放倒,再送去偏院歇下。

      到最后,院中只剩一个同样饮多了的何菁菁,坐在石阶旁上弯着眼角冲他直乐。

      这一晚夜空晴朗,月色也极好,上弦新月清朗皎洁,倾洒在女帝姣色玉照的面庞上。她怀中抱着毛色雪白的狸奴,一人一猫都有着圆滚滚的眼瞳,仰头看来时出奇神似。

      魏暄波澜不惊的神色绷不住,抬手在她发顶处揉了把:“饮了多少?酒量不佳还非要饮烈酒,拦都拦不住。”

      何菁菁搂着白猫,从丰厚的皮毛下探出手指,掰着数道:“五……六杯?”

      魏暄摇了摇头,将人打横抱起:“二两杯分去一半,六杯就是六两,看来陛下的酒量比臣想的还要不佳。”

      何菁菁自觉被嫌弃了,不高兴地撇撇嘴,挂在他胸口处蹭了又蹭:“酒量还不是练出来的?你不许我多饮,怎么练?”

      魏暄无意与半醉的酒鬼争辩,只一笑:“陛下所言极是。”

      他怀中抱着一人,步伐依然稳健从容,乌皮长靴踏碎月光,不疾不徐地穿过长廊。怀中女帝蹭了蹭他线条优美的侧颈,突然半醉半醒地道出一句:“别怕……”

      魏暄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失笑:“魏某有何好怕的?”

      何菁菁闭着眼,声音轻柔,仿若梦呓:“我知你看穿了政事堂的谋算,他们纵着你我,无非是想借你身上的何氏血脉,诞下正经皇嗣,之后再作打算。”

      “你我到底有一重叔侄名分,况且尚主入宫,便要卸下身上职务……你好容易走到今日,肩上担着五万玄甲军,自是万万不肯。”

      “我想过了,名分不过是障眼法,有没有的无关紧要。只要你我两心相知,长长久久,没什么难关是闯不过的。”

      “即便日后皇嗣降生,你也是他的父亲,魏氏血脉融入国祚,谁也休想再为难你……”

      她确实饮多了烈酒,嘟囔到最后,自己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干脆揽着魏暄手臂闭上眼。忽觉身体一轻,背脊挨上柔软的被衾,却是进了寝堂,被魏暄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

      温热的呼吸触手可及,臆想中的亲吻却并未落下。何菁菁等了半晌,只觉周遭过分安静,于是将浓密宛如墨汁勾勒的睫毛掀开一线,就见魏暄坐在榻边,正相隔极近的距离低头端详着她。

      何菁菁下意识探出手,轻抚他微蹙的眉心:“怎么了?若是有什么犯难的,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

      魏暄在那双极澄澈的瞳仁里看到了许多。她从来不是安于闺阁的女子,那双眼睛望出的距离和高度远超常人想象,乖巧的画皮下藏着母狼的野心和爪牙,赤手空拳就能将混沌天地撕碎扯烂。

      但在那双倒映着天高地迥的眼瞳正中,却是魏暄的身影,满满当当,清清楚楚。

      她曾相救他于生死边缘,他亦曾将一只脚踏入深渊的她拖回人间,他们的命途早已牵扯一处。

      她庇护着他,他亦成全了她。

      “没什么,”魏暄亲吻她额头,顺着鼻梁徐徐滑落,“你说得对,我们一起,天大的风雨也能闯过。”

      他扯落帐帏,飘落的绸幔遮掩住亲密的身躯。他们十指相扣、风雨共济,脚步向前,便是身化刀锋,能披荆斩棘,亦能破开迷雾,将权势碾压脚底。

      往后日日夜夜,他们都将相伴彼此,心意因情深而坚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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