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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更听雏凤鸣(三十九) ...

  •   何菁菁从来不是皇权的臣服者,以往跪地叩拜是迫于形势和世风,不得不暂且低头。如今她掌握了足以与一国天子分庭抗礼……甚至碾压一筹的权柄,自然不会惯着这目无下尘也不懂民生疾苦的九五至尊。

      “镇宁有个问题,一直想请教圣人,”何菁菁抚着怀中狸奴的长毛,偏头端详着案后天子,“皇叔虽手握帅印、战功赫赫,却从无谋逆犯上之心,纵然当年拦阻圣人亲征,也只是出于稳妥考量。”

      “圣人自小与皇叔一同长大,只因他于此事上违逆了你的心意,你便将他与两万无辜将士送上绝路,更险些断送大夏国祚。”

      “他好容易逃脱,拖着一身伤病驰援京城,险之又险地逐退外敌。圣人又将阵前被俘的罪过怪到皇叔头上,以谋逆通敌罪将其下狱,还默许大理寺对他用刑逼供,令皇叔险些枉死冤狱之中。”

      “这些年午夜梦回,圣人当真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意?就不曾听到那两万英魂,在你耳边悲泣?”

      神启帝的脸色从未这般苍白过,眼底好似烧着两簇诡亮鬼火:“悔意?朕为何要悔!”

      “朕乃天子,是全天下的主子!他魏暄能承袭爵位,统领一方,都是朕的恩典!他驰援京城、奔走效力,都是他该的!”

      “可他摆不清自己的位置,仗着祖上功勋和手上那方帅印,连朕的旨意都不放在眼里。说什么逐退外敌……咳咳,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

      “如若不然,当初北律人将朕推到阵前,他怎敢下令以守城为先,浑不将朕的性命放在眼里?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自己最清楚!”

      他状若疯癫,却被何菁菁语气冰冷地打断:“以守城为先,有何不对?”

      “托圣人御驾亲征的福,我大夏二十万精锐葬送关外,北律铁骑兵临城下,当时京中尚有十数万军民,城门一开便是血流成河。皇叔为护百姓不惜一己之身,却被圣人说成是沽名钓誉之举。”

      “圣人,你是不是忘了,皇叔殚精竭虑拼死守城是替谁收拾烂摊子?他凭什么为你一人,就置十数万无辜军民的身家性命于不顾?”

      “拿生民血泪,换自己苟延残喘,圣人真是好宽广的胸怀,好厚实的脸皮!”

      神启帝高高在上了一辈子,从未被人指着鼻子如此痛斥,嘴唇颤抖半晌才挣出一句:“朕、朕为天子!君要臣死,不得不死!”

      何菁菁嗤之以鼻:“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圣人自幼承教大儒、饱读诗书,那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不成!”

      神启帝颤巍巍地指着她,却说不出话反驳。

      “好大喜功,刚愎自用,心胸狭隘,忘恩负义,”何菁菁一字一顿,语气硬得好似耳光,噼啪甩在神启帝脸上,比她方才上手那一巴掌还要犀利,“煦之脾气好,惯着你,我可没那么好说话。”

      “不妨告诉圣人,今日这罪己诏,你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

      何菁菁从不虚言恫吓,撂下狠话,便直接搡开神启帝,从案角木匣中轻车熟路地取出玉玺。

      神启帝乃先帝嫡长子,自小养尊处优、前呼后拥,何曾受过这般慢待?一时双目赤红,简直要滴下血来。

      他想夺回玉玺,虚透的身子骨却完全不是何菁菁的对手,被轻巧推到一边。想叫人,守在外头的苏洵却是储君一手提拔上位的,根本不理会天子的呼喝声。

      到头来,他只能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眼看着玉玺饱蘸印泥,落下鲜红盖印。

      “乱臣贼子,”神启帝胸口剧烈起伏,却没了咆哮的力气,只能喃喃自语,“乱臣贼子……必有天罚!”

      何菁菁展开圣旨,吹了吹尚未干透的印泥,冷冷一笑。

      “连残害忠良、断送国祚的无道昏君都能得个寿终正寝的下场,可见圣人口中的‘天’,要么白长一双眼睛,要么懒得理会凡间事,”她用清冽甜美的语气,说着字句诛心的话,“哦,这么说也不确切,至少上苍还了煦之和薛氏满门清白,又让圣人被盛宠多年的淑妃娘娘反捅一道,饱尝暗箭中伤的滋味。”

      “可见天意这玩意儿高而玄,还是相当公平公正的。”

      神启帝这辈子没听过如此大逆不道的厥词,突然煞白着脸倾下身,鲜红淋漓的血点喷溅在金砖地上。

      将一国之君气到吐血的始作俑者则将明黄旨意收拢成一卷,迈着轻快的步子推开殿门,对扶刀行礼的苏洵轻飘飘吩咐道:“圣人龙体不适,寻御医来瞧瞧吧。”

      六月初十,天子颁下为薛氏满门昭雪的旨意,追授薛勣国公之位,谥号“忠烈”。

      同日,天子发下罪己诏,言辞恳切地痛陈自己即位以来种种罪过,悔罪之情溢于言表。

      又五日,天子薨逝于紫宸殿,阖宫缟素,百官哭灵。

      魏暄与政事堂另外三位重臣拟定了天子谥号。

      灵帝,恶谥中的恶谥。

      将先帝灵柩送入帝陵,魏暄却未曾换下一身缟衣,又带着青砚去了京郊十里处的慈恩寺。

      当年薛氏遭难,无人敢理会,是刚从冤狱中捡回一条性命的魏暄拖着累累伤痕,冒险保住薛勣遗体,偷偷收葬在慈恩寺的佛塔之下。

      如今沉冤昭雪,黄土下的亡魂终得重见天日。

      “当年受教于世伯帐下,曾听他半开玩笑地提到,京中虽然太平繁华,但他心之所往,依然是西北的大漠黄沙,此生唯愿枕于山河、天地为墓。”

      魏暄领着同样缟衣素服的青砚拜祭过先人灵位,沉声叹息:“不过,你是薛氏仅有的血脉,如何安葬世伯,还要看你的意思。”

      昭雪旨意已下,薛勣追封国公,其子薛晏亦授正三品冠军大将军虚衔。他换下乌纱头冠,改以青玉簪冠束发,消瘦的眉眼神光内敛,显出几分久经风霜的稳重。

      “既然父亲早有吩咐,自当遵循先人遗愿,”他对魏暄拱手一礼,“还请兄长许我扶灵返回河西,择一山河辽阔处将其下葬。”

      这是他第一次当面称呼“兄长”,魏暄先是微愕,继而浮现欣慰:“也好。我代你向殿下请旨,再拨两百亲兵,沿途护送世伯灵柩。”

      “另外,殿下托我问你,日后有何打算?”

      青砚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解地看着他。

      “殿下说,你若想留在京城,一个戍卫宫城的职务轻而易举。但你本是将才,困守帝都着实可惜。正好朝廷要于西域设置安西都护府,你若愿外放,她便将大都护一职留给你。”

      青砚正待开口,忽然似有所感,抬头就见十数丈开外,龟兹王一袭黑衣,正欲言又止地望来。

      青砚状若不知地挪开视线,嘴角却微微翘起。

      “父亲征战半生,唯愿护持山河、安枕大漠,我承了薛氏血脉,自当接过先人重担,”他说,“我想留守西域,但凡此身尚存,必不容烽烟再起、涂炭生民。”

      言罢,他举步上前。那丁承宗小心翼翼地瞄着他,伸手在怀里摸了半天,竟是掏出个油纸包,里头装着西域特有的干果蜜饯。

      他往前送了送,又是讨好又是殷勤地眨了眨眼。青砚压根不正眼瞧他,只是在错身而过之际,顺手捞起一枚蜜饯丢进嘴里。

      丁承宗笑逐颜开,见牙不见眼地跟上去。

      ***

      自京郊回城后,魏暄并未立刻赶回值房,而是带着三两亲随,赶去了大理寺。

      他对此地并不陌生,在过去半个月间,时常被传唤前来质询案件,与上下官员早已混了眼熟。

      如今的大理寺卿早不是三年前那位,虽说掌着刑狱审案之权,却是个极为圆滑的主。他眼看魏暄挟大胜之威归来,又得储君另眼相待,便知这位绝不能得罪。纵然是过堂问话,亦是以礼相待十足客气,唯恐哪里不够周全,来日储君听到闲言碎语,拿他出气。

      眼下案情已定,大理寺卿本以为能长出一口气,谁知那靖安侯不知怎么想的,反倒自己找上门,直把他惊出一身冷汗,还以为对方是来算旧账的。

      “魏相,下官当日问话纯属职责所在,全无半点冒犯之心,还请魏相明鉴!”

      魏暄脚步稳健地往里走,语气还算平缓:“与李大人无关,魏某今日只是偶有所感,故地重游罢了。”

      大理寺卿:“……”

      故地重游游到大理寺?

      这位还真是相当的……别出心裁。

      魏暄屏退了李寺卿的左右趋奉,又将亲随留在门口,自己熟门熟路地摸到关押囚犯的刑狱。

      刑狱狱卒与主官一样,丝毫不敢得罪靖安侯,明知此举不合规矩,却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只听“吱呀”之声接连传来,重重铁门在眼前打开,魏暄拾步走进浓重的阴影,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气味。

      混杂了潮湿、发霉、铁锈与血腥的气息,铅水似的沉甸甸压住肺腑,令他每喘一口气都格外艰难。

      一如三年前。

      魏暄闭上眼,强压心底的记忆潮水般翻涌而上。刹那间他仿佛回到三年前,被冠以“谋逆通敌”的罪名,押入大理寺待审。彼时的大理寺卿与他并无旧怨,只因看透了圣人毫不掩饰的恶意与杀机,便对他百般刑囚,试图撬出靖安侯的认罪供词,以博上位者赞赏。

      魏暄睁开眼,瞧见刑柱上的斑斑血迹,恍惚想起,自己当年便是绑缚其上,受尽鞭笞火烙、针刺拶指。看似颀长鹤立的身形,衣袍之下尽是至今未曾消退的伤疤,每到阴雨天便隐隐作痛,提醒他曾经的不堪和血泪。

      一袭大氅就在这时拢上肩头,柔软的手指从衣袍下探出,握住魏暄冰凉的指尖:“怎么来这儿了?狱中阴冷,也不知穿件衣服。”

      魏暄听到了脚步声,却没有多余的反应,只是在大氅的遮掩下,与来人十指交缠。

      “当年,世伯就是在这间牢室撞墙自尽,”他用眼神做出示意,“鲜血泼溅了大半个牢房,狱卒都吓坏了。”

      何菁菁扭头看去,只见时隔多年,牢室内的血迹擦洗得差不多,唯有角落留下一点暗褐色印迹。

      “当时,前任大理寺卿为了迫我招供,不惜手段动用酷刑,”魏暄眉目沉郁,“我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其实已经支撑不住。”

      “如果不是世伯拼死将我择出去,今日躺在黄土之下的,便是我了。”

      何菁菁思量再三,还是没有安慰他。“感同身受”从来只是一句空言,她不曾经历过魏暄当年的苦楚与伤痛,任何安慰都是轻飘飘的浮于表面。

      “薛老将军拿自己的命换你的命,可不是为了看你感伤往事自怨自艾,”她说,“重整朝纲、革新法度,令薛老将军一般的忠臣良将再不会蒙受不白之冤,这是你我接下来要做的事。”

      “惟其如此,才能不负先人在天英灵。”

      魏暄横亘阴霾的眼眸被她一句话点亮,回首一笑。

      “殿下所言甚是,”他说,“其实有关刑狱裁决的流程,臣这些时日倒是有些想法……”

      他话没说完就不自然地消了音,却是储君殿下抓过他的手,在虎口处咬了口。

      魏暄吃痛,却没吭声,皱眉瞧着她。

      “挂心政事是好事,但本宫现在肚子饿了,”何菁菁老实不客气地说,“刚为薛氏满门昭雪冤案,又还了那两万将士清明公道,本宫此刻胸怀畅快,很想饮杯美酒,敬天地神灵,也敬袍泽英魂。”

      魏暄明白她的好意,温言应道:“殿下好兴致,魏某愿意作陪。”

      ***

      神启五年七月十六,黄道吉日,储君即位,改次年为太初元年。

      那一日天气原本不好,早起阴云密布,像是酝酿着一场绝大风雨。可当身着十二章文衮冕的女帝走下辇轿,登上漫长玉阶时,头顶浓云忽然裂开,一线天光摧枯拉朽般扫落。

      何菁菁踩着玉阶的脚步顿住,从十二串玉旒后射出视线,仰头向天。

      她身后两步处跟着魏暄,靖安侯换了紫缎朝服,腰佩鱼符,得了剑履上殿的殊荣,却甘愿以亲卫的姿态护持左右。

      “殿下?”

      “没什么,”何菁菁收回目光,笔直看向前方,“走吧。”

      女帝的身影出现在含元殿中的刹那,百官肃穆,无不屏息。站在最前列的自然是谢怀安和王悯,两位老臣不露痕迹地对视一眼,有不甘,更多却是无奈。

      何菁菁察觉到隐藏于百官队列中的暗涌,却不以为意。如今的她,已经有绝对的实力碾压一切阴谋,就像她对何元微所做的那样。

      因为强大,所以不在乎质疑与冒犯。

      魏暄将她送到丹陛前,就要转身入列。电光火石间,女帝宽大的袍袖拂动了下,准确扣住魏暄手腕。

      魏暄:“……”

      这时抽手显然晚了,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两人交握的手指上,或恍然,或震惊,或深思。

      始作俑者的何菁菁站在丹陛前,神色从容,朗声说道:“魏相旧疾复发,不宜劳累,从即日起,许其见君不跪,殿前落座。”

      百官:“……”

      这道旨意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谢怀安与王悯再次交换视线,眼底隐着极深重的忧虑。

      魏暄环顾四周,将百官神色各异的反应收入眼中。他自然明白何菁菁当众赐下殊荣的用意,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靖安侯是新帝心头爱重,他身后有最为坚实的后盾和倚仗,谁也休想再打他的主意。

      两名内宦搬着胡床上殿,正摆在文官队列最前,连谢怀安与王悯也被压过一头。魏暄垂眸片刻,不慌不忙地走到胡床前,撩袍从容落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魏暄在满殿伏拜的身影中端坐不动,扬起的视线正与女帝相遇。何菁菁高居丹陛之上,笑眯眯地对他眨了眨眼。

      魏暄弯落眼角,亦回以微笑。

      她从来离经叛道,他或许锋芒恣睢,作为情人,他们足够了解彼此,作为“君臣”,他们尚需磨合融洽。

      然而他有信心,与她携手余生,同渡风雨,共枕山河。

      “众卿,平身。”

      百官起身,恰见金光穿殿而入,笼住丹陛之上的女帝。她俯瞰群臣,十二串冕旒之后,姣美面容端然生辉,令人不敢逼视。

      殿外鼓乐齐鸣,宫门次第洞开,头顶浓云被绵长的“咿呀”声惊散,露出漫天华彩。

      霞光簇拥碧瓦飞甍,一度风雨飘摇的中原国运,就此揭开新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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