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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更听雏凤鸣(三十八) ...

  •   神启五年五月二十六日,停摆多日的大朝会于含元殿重揭帷幕。空荡荡的龙椅上多出一道窈窕身形,身着衮冕,头戴九贵冠,以储君的姿态高居丹陛之上,俯瞰文武百官。

      饶是早有准备,当真向女储君行礼参拜的一刻,诸公心中是什么滋味,只有自己最清楚。

      不出所料,储君监朝下达的第一道旨意,就是重审当年阳和关外玄甲军遇伏,以及薛氏谋逆一案。被点到名的三司长官出列,抬头之际,正对上储君自冕旒下射出的冷锐视线。

      “务必彻查明白,一丝细节也不可含糊,”那女子冷意铮然的声音回荡在含元殿中,激起清冷淡漠的回响,“我将士前线杀敌、浴血奋战,我等安守京城,却连他们的清白和名誉都护不住,还要这个朝廷干什么吃!”

      三司长官从储君斩钉截铁的话音里听出破釜沉舟的决断,明白了这道旨意的分量。心中残存的一丝轻忽慢怠被彻底打散,他们端正叩拜,郑重其事地接下旨意。

      队列中的桓铮微微皱了下眉,他久在朝堂,自然明白眼下并非最合适的翻案时机——此案牵扯广泛,要彻查明白,难免对上京中世家。然而储君刚刚归銮,脚跟尚未站稳,此时树敌绝非明智之举。

      其实最好的做法,还是等圣人薨逝、储君登基,羽翼丰满再来徐徐图之。但桓铮同样清楚,何菁菁不会答应这个提议。

      因为只有神启帝尚且在世,才能将昔年旧案查得清楚、翻得彻底,这份罪己诏的分量也最为沉重。一旦圣人薨逝,继任者固然能翻查旧案,却难免落下把柄令人指摘。

      “薛将军顶了那么多年污名,阳和关外的血色也是经年未干,要清白、要公道,就得彻彻底底,来不得半丝勉强。”

      下了朝会,东宫心腹有一个算一个,齐聚于明德殿。新出炉的储君殿下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这案子拖了三年,多少双眼睛盯着,务必办得清楚明白,不可给人留下把柄,更不能让边陲将士寒心。”

      以沈沐风为首,众人躬身答应了。

      何菁菁将逐项事宜盘算数遍,自觉没有遗漏,摆手命他们各自退下。当众人即将退出殿外时,她单独唤住刻意落在最后的桓铮:“桓卿。”

      桓铮驻足,眼底闪过一抹亮色:“殿下可有吩咐?”

      何菁菁沉思片刻方道:“龙亢桓氏乃京中四大姓之一,朝中门生无数。你寻个机会,跟刑部和大理寺都打个招呼,当年旧事是魏相心头逆鳞,虽说过堂质询必不可少,但问话也要注意分寸,别让魏相伤上加伤。”

      桓铮:“……”

      他本以为储君单独留下自己是有要事吩咐,更有甚者,心中未尝没存了一叙别情的期待,却没想到对方口口声声,都是替魏暄打点。

      同样是心腹重臣,一个是朝堂臂助、麾下肱骨,另一个却是心头爱重、视若珍宝,看似一步之遥,实则相隔天堑,无论他如何努力,都赶不上失落的岁月。

      桓铮脸上掠过黯然,然而不过一瞬,他便强压下百转千回的思绪,端着静水无澜的面色,深深施礼:“臣领旨。”

      百官看得分明,虽说神启帝尚且在世,但归来的储君秉雷霆之势、具杀伐手段,已然掌握了军政实权。连代掌权柄的太后都已退出珠帘,回到兴庆宫荣养,可见朝野内外再无人能与之抗衡。

      正因如此,翻查旧案变得格外简单与顺利,在上位者的高压催逼下,平日里貌合神离的三司难得达成一致,仅用半月光景,就将结案文书呈送到储君案头。

      彼时,端坐明德殿内的不止何菁菁一人,帘幔垂落,虚掩住其后的罗汉榻。与案情牵扯颇深的靖安侯换上中衣、去冠卸簪,斜倚着鹅绒软枕,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听何菁菁将结案文书从头诵读到尾。

      末了,他微微颔首,似感慨似叹息:“三年沉冤,一朝得雪,薛老将军与那两万将士在天有灵,大约能瞑目了。”

      话音落下,一根纤软的手指抵住眉心,徐徐揉开紧皱的眉头。

      “沉冤得雪是好事,你了了一桩心事,以后也别老皱着眉头,”何菁菁不悦地瞪着他,“小神医说了多少遍,你底子薄,看似病症缓解,实则稍一劳神就极易复发——如何?这才连轴转了几日,又发起高热了。”

      魏暄被她说中痛脚,无言以对。

      靖安侯这阵子过得兵荒马乱,他离京前已官拜兵部尚书,又兼任参知政事、入主政事堂,本职差事已经足够忙乱,还要听从大理寺传唤接受质询,每日披着晨露出府,入夜后敲响三更也逮不着人影。

      魏暄原以为自己好利索了,不曾想一番操劳居然引发旧疾,又被何菁菁逮着把柄,勒令在东宫禁足休养。

      他被何菁菁盯惯了,除了饮苦得掉牙的汤药烦恼了些,倒觉出几分自得其乐的兴味,每日诸事不理,只管在东宫安心静养。

      ——直到刑部的结案文书送到案头。

      “薛老将军一生忠耿,却因圣人一己私心枉死冤狱,实在可悲可叹,”何菁菁一边念叨,一边拟着昭雪沉冤的旨意,“除了恢复名誉,更可追授国公,谥号……就拟忠烈二字,你觉得怎样?”

      魏暄从文书中抬起头,吐出横亘胸口多年的郁气:“很妥当,就按殿下说的办吧。”

      “除此之外,罪己诏也必不可少,”何菁菁说,“诏书已然拟好,稍后你瞧一眼,若无异议,我就拿进宫里盖上玉玺。”

      如今国政尽在储君掌握,但她到底没有登基,想要用玺,还得入紫宸殿面见圣人——虽然明眼人都清楚,这不过是走个流程。

      但魏暄不放心:“听闻圣人这些时日精神似有好转……他生性刚愎自用,最重圣名不过,若是知晓此事,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何菁菁丝毫不将一个行将就木的病秧子放在心上,十分干脆地在魏暄嘴角啄了下,以此打断靖安侯的杞人忧天。

      其实魏暄说得没错,神启帝精神确有好转,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能倚着床头,听宫人将数月来的朝堂变故一一道明。

      何菁菁嘴上说得轻巧,私底下却没少动作,更借着“广招天下名医为圣人看诊”的名头,将甄小神医运作进宫,亲自给神启帝把了脉。

      直到从甄立言口中确认,神启帝确实已经时日无多,此番醒转不过是回光返照,她才彻彻底底地松了口气。

      “他肯自己去见历代先帝,自然最好不过,否则,少不得我送他一程,”何菁菁想,“弄死个病秧子倒是不难,只是得收拾干净首尾,若是露了痕迹,我自己倒是无妨,可别牵累了煦之与靖安一脉。”

      “还是能不动手就不动手的好。”

      何菁菁想的不错,她与紫宸殿里的便宜“皇兄”无甚感情,出于稳妥的考虑,也不想当面撕破脸。

      最好的打算,自然是对方识相,将这段光景安安分分地熬过去,待得大行之后,她再唱一出“兄友妹恭”的好戏,彻底了结这笔恩仇交织的天家旧账。

      奈何神启帝不这么想,更不甘心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盖棺定论。

      当结案文书呈送东宫过目,罪己诏也经由中书与门下两省审阅,只差一封玉玺昭告天下时,沉寂许久的神启帝发下雷霆大怒。

      他强撑着病骨支离的身子,将殿内所有够得着的物件全砸了个遍,又对跪了满地的宫人内宦声嘶力竭地咆哮道:“朕还没死呢,他们这是当朕已经入土了吗?去……去传魏暄进宫!朕要……咳咳,朕要他给个明白交代!”

      自打储君归銮,宫城内外尽数换了遍血,唯独紫宸殿是例外。这固然是因为圣人尚在,立刻动手着实不好看,也极容易留下话柄,更重要的缘由则是,何菁菁从未将这位名义上的“皇兄”看在眼里。

      跪在紫宸殿内的皆是天子心腹,闻言,一名内宦匆匆起身,就要前往侯府传旨。然而他刚一推开殿门,就与一道高大的身影撞了满怀,幢幢长影投落地面,鲜明的山文甲映照日光,雪一般亮眼。

      那是刚调任北衙中郎将的苏洵,他将撞进怀里的内宦搡到一边,又侧身让开半步,露出身后的窈窕丽影。

      何菁菁着一袭银朱色的绯丽宫装,展开的裙摆足有丈许长,需要两名巧手宫女弯腰托住。衣裙上织绣了倾城牡丹,点睛之笔却是藏于花丛中的一只雪团似的猫儿,竖着两只尖尖的耳朵,碧蓝瞳孔酷似储君怀中的白猫丁丁。

      “圣人才醒,身子骨还虚着,发这么大脾气,伤的可是自己,”她不冷不热地关切了一句,又转向那瑟瑟战栗的内宦,“这么着急,是要去哪?”

      内宦自然知晓眼前这满身华艳的女子正是如今宫城真正的主人,闻言缩紧脖子,战战兢兢道:“回、回殿下,圣人急召魏相入宫见驾……”

      何菁菁凝蹙长眉:“魏相偶感风寒,正在府中休养,皇兄有何急事,非要现在见他不可?”

      神启帝刚发作过一遭雷霆之怒,此时虚乏卷土重来,捂胸喘得站不住,只得在长案后坐下:“你……咳咳,还敢问朕?”

      他将手边的黄绸旨意丢在地上,病容掩不住眉眼间的盛怒:“你、你们……内外串通、把持朝政,浑不将朕这个一国之君放在眼里,还敢问……咳咳,问朕为何动怒!”

      苏洵弯腰捡起旨意,双手捧到储君面前。后者不过扫了一眼,便认出那是自己与魏暄字句推敲过的罪己诏。

      她倏尔收敛笑意,面无表情道:“苏卿。”

      苏洵躬身应道:“殿下有何吩咐?”

      “将人全都带下,本宫要和圣人单独说话,”何菁菁神色清冷,“还有,今日紫宸殿内的言语,一个字都不许传出去,更不许惊动魏相扰他心神。”

      苏洵曾是薛氏部将,因着薛氏满门含冤之故,与魏暄结下一份说浅不浅的仇怨。只是随着薛家遗孤归来、薛氏旧案重审,这份经年的恨意早已变淡,如今只剩一层浅浅印痕,随手一抹便能拂去。

      他知晓厉害,干脆应了“是”,这才领着禁卫将殿内宫人驱赶出去,又亲手合上殿门。

      盛大的日光被拒之门外,飘摇的烛火映照在天子苍白消瘦的脸上。他含怒冷笑,好似一个怨恨深重的鬼魂:“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朕倒是想不到,当年出身乡野的贱民丫头,也有窃据高位呼风唤雨的一日。”

      何菁菁知道他在嘲讽自己,却丝毫没往心里去,类似的嘲弄在她回到京城的第一日起就听过无数,早已心如止水。

      “彼此彼此,就像镇宁也没想到,堂堂大夏天子、九五至尊,竟会因为无缘无故的猜忌,就往血战沙场的将士背后捅刀,生生将两万英魂送上了不归路,更导致外族南下、兵围京师。”

      何菁菁低垂浓密微蜷的睫毛,遮掩住眼底讽意:“事后又不知悔改,反而将罪责推到坚守京师的功臣头上,用人家的鲜血和清誉挽回一国之君的脸面……可真是英明神武,空前绝后!”

      若论词锋犀利,何菁菁从没吃过败仗,连心机深沉的恒王殿下都只有哑口无言的份,何况是虚到骨子里的神启帝?

      闻言,他本已毫无血色的脸上浮起涨红,似要大发雷霆,张嘴却只喷出一串撕心裂肺的嘶咳。

      何菁菁却无怜悯愧疚之意,羊皮小靴踩在金砖地上,发出余韵悠长的回响。她怀中抱着圆滚滚的白猫,那狸奴一双眼瞳眯成细线,透出的冷戾气息与主人如出一辙。

      “我知道圣人不愿见我,正好,我也没那么想看见圣人。所以,你痛快在这封诏书上加印,咱们也省些时间和力气,如何?”

      神启帝低垂视线,看到诏书上一句极其刺目的“不期倚任非人,更兼猜忌良将,纵北律兵围京师,险将国祚送与外虏”,刚平复少许的嘶咳卷土重来,几乎喘不上气。

      好半天,他才嘶哑着开口,言辞间充满恶意:“乡野小女,安敢口出狂言?你、你今日在此耀武扬威,不过是仗着魏暄,真以为他能保你一辈子吗?”

      “听说镇宁当年和亲西域,不仅颇得回纥王宠爱,还得了摩尼教王看重……呵呵,这般千人枕、万人尝,也就皇叔这等久在军营,没尝过女人滋味的军汉,会当宝贝……”

      他话没说完,忽听“啪”一声脆响,眼前陡然天旋地转。待得回过神时,火辣辣的剧痛自脸颊炸开。

      神启帝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伸手捂住脸上五道赤红掌印:“你、你敢对朕动手?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何菁菁却不将他色厉内荏的怒火放在心上,冷笑以对:“动手又怎样?我想打就打,想揍就揍,还用选日子吗?”

      “有句话,我曾对恒王殿下说过,今日不妨与圣人再说一遍:大夏有圣人与恒王这对君臣,还能延续国祚至今,可真是祖宗保佑,天命眷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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