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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更听雏凤鸣(三十七) ...

  •   在何元微眼中,何菁菁决然离去的背影意味着“终结”。他有多想将这个女子留在身边,她就有多想逃离他的掌控。他们为此进行了旷日持久的争斗,结果以何菁菁的大获全胜告终。

      巨大的恐慌在那一瞬扼住了咽喉,何元微忽然忍不住问道:“如果当年,我没有将你送往西域,而是留在身边悉心照拂,我们是否有可能……”

      何菁菁断然打破他的幻想:“绝无可能!”

      何元微滞了片刻。

      “我知你不信,”他微微苦笑,“但是十一,自你回到中原后,我一心只想弥补过错,对你从无恶意。”

      他对她的称呼再次回到“十一”,殊不知眼前人已非昔日人。

      “种种筹谋布局,无非想你过得安稳顺遂,只是你不肯信我,一定要闯出一条没人走过的荆棘路……却不知有些路看似荣耀罩身,实则高处不胜寒。”

      何菁菁无意与他争辩,反问道:“恒王殿下,你当真喜欢我吗?”

      何元微没曾想她会突然这么问,不由一怔。

      “或者我换个问法,你可曾有过一瞬,将我当作平等的‘人’来喜欢?”她噙着冷锐的讥诮,“你看我的眼光,就像看一盆花、一只鸟,由着你的心意剪枝修羽,却从未在意过我的想法。”

      “你在你的世界里想自己的、做自己的,眼中看到唯有自己,众生皆草芥,我也不例外。”

      何菁菁一字一顿,好似重锤般敲打着何元微心口:“恒王殿下,别再说什么心悦喜欢,你此生真正喜欢的唯有一人,那便是你自己!”

      何元微曾以为自己在两人的关系中占据绝对主动,一意孤行地安排了她的命途。这份自视甚高蒙蔽了他的双眼,错将九天鲲鹏当作困守笼中的金丝雀。

      她以曾经卑微的家臣之身崛起于乱世,撕碎他的罗网、打散他的布局,更断送了他的问鼎之路。

      他被她踩在脚底,多年羽翼一朝云散,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起身离去。

      他以为这是“结束”,却不知于何菁菁而言,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紧闭多时的殿门“吱呀”一声开了,盛大的阳光海潮般倾泻而入,又被一道长身鹤立的背影挡住。

      他回过头,眼底浮起丝丝缕缕笑意,那笑容与以往不同,亮得仿佛能压倒艳阳。

      何菁菁心说“什么事这么开心”,脸上却不动声色:“等着急了吧?”

      魏暄摇了摇头,对她伸出手掌。何菁菁直觉哪里不对,却下意识将手搭上。

      修长的手指随即攥紧,魏暄擎着一脸若无其事的平静,在何菁菁挑眉看来时挪开视线,牵着她向外走。
      两人拾步下阶,忽听身后传来迟疑的呼唤:“殿下……”

      何菁菁回过头,不出所料地瞧见欲言又止的霍璇。

      她知道这人想问什么,只是有些话不便当着魏暄的面言明,于是道:“你先去外头等我,我与他说几句话就来。”

      魏暄掠了霍璇一眼,极危险地眯起眼角,站在原地没动弹。

      何菁菁无奈,借着宽大袍袖遮掩,轻捏了捏他掌心:“就几句话,很快的。”

      魏暄这才转身向外,抬步时递给霍璇一记警告意味明显的森然盯视。

      靖安侯的背影消失于视野中,何菁菁收回视线,敛起嘴角笑意:“想说什么?”

      霍璇有无数疑惑要问,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亦不知从何问起。何菁菁洞悉他的心事,直截了当道:“我没骗你,她死了,死在七年前,抵达回纥的前一晚,是回纥王庭主战派动的手。”

      霍璇脸色煞白,身体如遭重击地晃了晃。

      “她不怪你,不怪你为虎作伥,更不怪你将她抓回,”何菁菁淡淡地说,“但我怪。”

      “我没她那般善心,更不是胸怀宽广的圣母。旁人帮过我,我涌泉相报,旁人害了我,我也会十倍百倍地奉还。”

      霍璇嘴唇消退了血色,颤抖半晌,好容易挣出一句:“她……可有话留下?”

      “没有,”何菁菁并不在乎他的心情,极干脆地说道,“她中的是摩尼秘药,毒性极烈,入口之后,半个时辰就没了,根本来不及留话。”

      她瞧着霍璇毫无人色的脸,心口涌起报复的快意,落下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你亲手将她送上了死路。”

      霍璇胸口好似受了一记重锤,在她的诛心之语中蓦地倾身,喷出一口殷红淋漓的血。

      何菁菁弯起嘴角,脚步轻盈地旋身而去。

      ***

      与何元微的谈话称不上愉快,幸而何菁菁磨砺多年,练就一副不为外物所动的铁石心肠,心绪丝毫不露。

      马车径直回了东宫,车帘掀开,何菁菁弯腰钻出。眼前忽然投落颀长暗影,却是魏暄踏上一步,抬手揽住她柔软纤细的腰肢,将人打横抱在怀中。

      何菁菁低呼一声,飞快看向周遭——此时随侍身旁的皆是出身玄甲军的心腹亲卫,见状知趣地转过身,权当一双眼睛是摆设用的。

      “你身子骨还没好利索,逞什么能?”何菁菁半嗔半恼地瞪着魏暄,“敢情摔了本宫,疼的不是皇叔!”

      魏暄笑了笑:“殿下放心,魏某走得稳当,绝不会让你有闪失。”

      何菁菁原以为魏暄会追问自己与何元微、与霍璇的谈话,谁知靖安侯一字不问,抱着人径直进了寝堂。

      帘幔扯下的一瞬,颀长身影山崩般倾倒,新出炉的储君殿下睁大懵逼的眼,终于回过神:“今日方入东宫,你至于……”

      话没说完,灼热的气息纠缠上来,堵住唇舌,也截住未竟的话音。

      ***

      东宫亲卫大多出身玄甲精锐,见惯了自家督帅与储君殿下同进同出,丝毫不以为忤,只管眼观鼻鼻观心。

      守在寝堂门口的,更是习以为常地摸出棉花,堵住两只耳朵。

      在这种微妙难言的氛围中,因迎驾之功而升任户部左侍郎的桓铮,迈进了东宫门槛。

      出面相迎的是沈沐风,他随銮驾返京,眼下的职衔尚是东宫舍人,品级虽然不高,朝野上下却无人敢轻视,只因所有人心知肚明,一旦圣人驾崩、储君上位,这位追随何菁菁多年的心腹必定水涨船高,便是六部尚书与三省首脑的高位亦唾手可得。

      这二位一个是追随储君多年的心腹谋士,一个是东宫安插朝堂之上的有力臂助,彼此不算陌生,此刻相见颇有几分故友重逢的意思。

      沈沐风猜到桓铮来意,却明知故问:“桓侍郎有何见教?”

      桓铮神色淡然,余光有意无意地向殿内瞟去:“殿下归銮,臣下特来相贺。”

      沈沐风笑了笑,意有所指道:“桓侍郎有心,只是殿下正与魏相商议要事,不便接见外臣。”

      桓铮眼神几不可察一黯,似有极动荡的情绪闪现而过,又被自己强行压下:“既如此,铮明日再来便是。”

      他转身欲走,沈沐风心念电转,开口叫住他:“桓侍郎留步。”

      桓铮驻足,诧异回望。

      “有些话,本不应由沈某来说,只是殿下胸有丘壑、兼济天下,于私情一事素来不留心,沈某只能越俎代庖,当个恶人。”

      沈沐风语气和缓、词锋含蓄,意味却极深长:“魏相乃朝堂柱石、国之良将,殿下私心爱重,也是理所应当。君臣相得,乃是人间佳话,只是有些事,却是可遇而不可求。”

      “殿下胸襟、眼光、手段无一不为当世翘楚,兼具坚忍心志与进取魄力,假以时日,自可做出一番成绩,将这世家把持的朝堂荡涤一清。”

      “你我身为人臣,自该竭忠尽智,辅佐君上开创清平盛世——桓侍郎以为如何?”

      桓铮定定看着他,那东宫麾下第一谋士神色从容、笑意温和,眼神却极冷亮,裹挟着刀锋般的锐意,似是能剖开胸口,将藏于心底的绮念拖出摊平。

      “沈先生所言极是,”良久,桓铮用波澜不惊的口吻说道,“铮也如此想。”

      ***

      何菁菁并不知晓,自己入帐之际,曾有这样一段对话发生在东宫前殿。

      她不知魏暄吃错了什么药,从来冷静自持、在床笫间也不外如是的靖安侯,难得表现出情热的一面,一反常态的主动纠缠。

      温热濡湿的吻顺着鼻梁徐徐滑落,又腻腻歪歪纠缠住嘴角。何菁菁一开始还奋力还击,不肯在这场交锋中落入下风,可惜靖安侯的体力远非她可以抗衡,还是无法挽回地落入下风。

      这是她第一次在交锋中丢盔卸甲,被情潮的浪头冲溃了防线。魏暄给予的远远超乎她能承受的限度,她试图抽身而出,却被魏暄牢牢摁住,实在耐受不得,只能张口咬上魏暄肩膀。

      魏暄纵容地笑了笑,却并未因此结束漫长的厮磨——他像个放纵的食客,被细致周到的前戏激发了食欲,以至于面对正餐时胃口大开,舍不得撤席。

      何菁菁在情潮席卷中失去意识,昏沉中难辨天昏地暗。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口中干渴难忍,从被褥中探出一只光裸的胳膊,在床头矮案上一气乱摸。

      一条劲瘦的胳膊从后伸出,握住柔白肩头,将人拖回帐里。

      何菁菁胡乱挣扎,然而那人气力比她大得多,根本挣不脱。想要张口骂人,那人便吻上她的唇,直到一口气用尽,不适地推搡起来,他才松开手。

      “我渴,我还腿脚酸痛,”何菁菁闭着眼睛抱怨,“你到底哪根筋没搭对?不是冷情冷性,碰不给碰一下的时候了?”

      魏暄自然不会告诉何菁菁,触动他的是王府之中,她与何元微的那番对话。他一早知晓何菁菁的心意,却直到今日才发现,这藏在胡搅蛮缠与算无遗策下的心意,远比自己想象的深沉。

      他翻身而起,离帐时不忘抚平被角。片刻后,他端着茶盏茶壶折返回来,俯身将一口温热的残茶渡入何菁菁嘴里。

      何菁菁闭着眼咽了茶水,末了余怒未消,张嘴咬住他手腕:“说了多少遍,我不喝茶!”

      魏暄怜爱地抚摸她发顶:“今日刚搬进来,诸事仓促,臣一会儿就命人熬煮酪浆。”

      何菁菁哼了一声,犹不满意:“你今日到底吃错什么药?这么折腾,回头甄小神医又该怪我不看好你。”

      魏暄不以为忤,捏了捏她鼻尖。

      ***

      何菁菁第一日入主东宫,近身侍女只有止水一人,其余皆是宫中调拨,虽也经过筛选、身家清白,却不能确保完全可信。

      毕竟,有绘竹这个前车之鉴在,谁也不敢担保恒王殿下的手,会不会神通广大地伸到东宫。

      “凡是宫中调拨来的宫女下人,从出身家世到入宫前的经历全部查清楚,我可不想像史思摩一样后院起火。”

      用晚食时,何菁菁趿着绣鞋踱出帐外,刚沐浴过的乌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头,发髻间照例绾着珊瑚玉钗:“这事我已交代过沈卿,至于宫城防务,就要劳烦小皇叔了。”

      她笑眯眯地看着魏暄,果不其然地见到靖安侯冷峻面容上浮起一丝无奈。他总想哄着何菁菁改口,可这狡黠的储君殿下不知是有心捉弄他,还是叫惯了改不过来,咬死“皇叔”不松口。

      “殿下放心,东宫防务乃重中之重,绝不会有疏漏,”魏暄拎起酒壶,里头盛的并非美酒佳酿,而是新熬煮的酪浆,“殿下回京是要打一场硬仗,魏某说过,会替殿下兜底,自然不会食言。”

      何菁菁挑了挑眉:“小皇叔一口一个殿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我有多生分。”

      魏暄拿这只许州官放火的储君殿下没辙,顺从地改了口:“……菁菁。”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个名字称呼储君,声音压得低缓柔和,分明是波澜不惊的语气,却似带着一把小钩子,刮得人心痒难耐。

      何菁菁笑弯了眼角,十足亲昵地揽住他手臂,将人拖到身边坐下。

      一路行来,两人同出同入已然成了习惯,此时坐在一起用饭,丝毫不见“君臣”间的拘束,自自在在就像寻常夫妻。

      “明日一早恰好是大朝会,到时便可以储君之名下旨,彻查当年阳和关外遭伏与薛氏谋逆旧案,”何菁菁说道,“你是当年的亲历者,少不得受三司质询,要做好准备。”

      她伸筷夹了个蒸饼,未及送入口中就被魏暄抢过,那靖安侯慢条斯理地掰开面皮,夹了外酥里嫩的炙羊肉塞入饼中,又递还回去。

      何菁菁伸手欲接,魏暄却抽了手,直接递到她嘴边。储君殿下抿嘴一笑,张开柔艳的唇瓣叼住夹饼,有滋有味地啃起来。

      “臣料到了,这些年搜集的人证物证,已经转交刑部和大理寺,”魏暄曲起手指,将她嘴角沾着的一点碎屑抹去,“案情查明前,青砚暂且软禁靖安侯府,我知道,这是你从中斡旋的结果。”

      虽然薛氏旧案内情如何,明眼人都清楚,但在神启帝下达旨意昭雪冤情之前,身为薛氏遗孤的青砚始终背负着“钦犯”之名,按律应当下入大理寺监牢待审。

      但何菁菁不答应,魏暄更是坚决反对,看在储君的面子上,大理寺卿勉为其难地松了口,许青砚留在侯府,但案情开审之后,须得随传随到。

      “我知你在大理寺吃过暗亏,绝不会让青砚落入同样的境地,”何菁菁啃完夹饼,拾起布巾擦了擦手,“再者,丁兄也放了狠话,要是青砚那小子少根头发丝,就跟我没完。”

      魏暄:“……”

      靖安侯一度看丁承宗极其不顺眼,除了龟兹国主的身份过于敏感,更因为何菁菁对他与旁人不同的亲近之心。

      他从未见她如此信任过一个人,就仿佛那姓丁的龟兹小子与她同气连根,彼此间一个示意,甚至一个眼神交汇,就能明白对方心意。

      这让魏暄心生忌惮,只是他没想到,那姓丁的小子一副九曲十八弯的肚肠,未曾着落在储君身上,倒似对青砚更上心些。

      “是我想多了吗?”魏暄惊疑不定地想,“青砚与那小子什么时候交情这般好了?”

      何菁菁倒是泰然自若,还有闲心回弯拇指,蹭着魏相手腕占便宜:“旧案非翻不可,圣人的罪己诏也必须下,只是如何措辞,还需斟酌一二。”

      “魏相,今晚可要留在东宫,秉烛夜谈?”

      魏暄听懂了储君殿下的暗示,眼神颇为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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