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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更听雏凤鸣(三十六) ...

  •   恒王何元微曾是帝都城中最清贵雅致的风景之一。

      他文采风流、谈吐隽永,素有“京中皎月”美名。他礼贤下士、气量雅达,引无数士子心悦折服。恒王府也随之成为文人雅士的清谈之所,多少名篇由此传唱,京中甚至流传着“不见恒郎君,名士也枉然”的说法。

      但是随着恒王遇刺、幽闭府中,昔日风光亦烟消云散。

      何菁菁对恒王府并不陌生,此时故地重游,大致布局与记忆中无甚分别,昔日清疏雅致的亭台楼阁却似蒙上尘垢,不复旧时风光。

      看守恒王府的是南衙禁军,为首的中郎将正是曾任公主府亲卫的苏洵。他对储君驾临并不感到惊讶,亲自将人引到正堂门口,就见阶前立着两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何菁菁长眉轻挑,心说:恢复得挺快,看来下手还是轻了。

      当日西山别院,何菁菁下了狠手,几乎将恒王府多年培养的精锐部曲屠戮一空。非但如此,她安插于京中的暗桩也同时出动,或伪造意外、或借刀杀人,不过短短月余,就将恒王眼线斩除得七七八八。

      至此,曾经隐身幕后翻云覆雨的一代贤王如同被拔了獠牙、卸了利爪的猛兽,囚禁于牢笼中,失了对局势的洞悉与预判,再无翻身可能。

      何菁菁打定斩草除根的主意,本想将霍璇与燕未归也一同送下黄泉,不料动手之际忽有所感,枪口不知如何就偏了半分。

      这让何菁菁颇为懊恼,幸而这二位只是依附于恒王这棵大树的枝干末节,并无颠覆大局的能力,她也就听之任之了。

      她的“网开一面“并未让侥幸活下的两人感恩戴德,至少在燕未归眼中,即便何菁菁已加封储君、贵无可匹,依然是“背主忘义”的叛徒。

      他看似无碍,所受内伤却没那么容易痊愈,脸色苍白得可怕,走起路来更是一瘸一拐。但他强撑着背脊,挡在何菁菁面前,腰间佩刀抽出一半:“你把王爷害成这样,还有脸回来!”

      何菁菁挑了挑眉,无意与他争执“谁先害谁”的问题,简单粗暴地开口:“魏卿。”

      一直跟在她身后半步处的魏暄走上前:“殿下有何吩咐?”

      何菁菁偏头微笑,眼角渗着凉意:“身为下仆,对储君不敬,该当何罪?”

      魏暄明白她的意思,以公事公办的语气道:“以下犯上,是为大不敬,当押入大理寺候审,秋后问斩。”

      霍璇蓦地变色,经过“血色婚礼”一役,他再不会妄想何菁菁顾念旧情,唯恐这雷霆手段的靖安侯当真将人斩了,赶紧拦在前头:“十……殿下今日前来,想必是探望王爷,何必横生枝节?朝野内外多少双眼睛看着,因一侍卫而有损自身贤名,实属不妥。”

      何菁菁听懂了他以退为进的暗示,笑了笑:“霍卿若是一年前能懂得尊卑有度的道理,也未必会落得伤病缠身、困守囚笼的下场。”

      霍璇神色微变,却强忍着没有反驳——今时今日,他也实在没有与储君殿下当面争执的立场与底气。

      魏暄半侧过身,不着痕迹地挡在恒王亲卫与储君之间,抬头时交换过一记缠绵的眼色:“殿下进去吧,魏某为您守着。”

      何菁菁拾阶而上,轻薄宫袖扬起,若有似无地拂过魏暄手背。

      ***

      正堂窗扉紧闭,光线昏暗,重重帘幔后点着一支蜡烛,依稀照亮端坐案后的人影。

      出乎意料地,那身影并不显得十分颓败,端坐的姿态依然优雅挺拔,尽显天家威仪。

      何菁菁一眼看罢,微微颔首:是了,这便是当朝恒王,纵然落入阶下囚的境地,亦不会失了气度与风姿。

      京中名士无数,独他得了“皎月”美誉,确是有几分道理的。

      话音自帐后传出,依稀是记忆中的清冽和缓:“镇宁来了?茶已备好,你且尝尝。”

      他没有依照迎接储君的礼仪称呼何菁菁,后者不以为忤,反而露出笑意。何元微的称呼是“镇宁”而非“十一”,这意味着当日的“血色婚礼”彻底扭转了恒王殿下的成见,他低下高高在上的头颅,终于将昔日的卑微家臣看在眼里。

      “恒王殿下忘了,本宫不饮清茶,”何菁菁敛衣坐下,仪态是荀夫人教导过的优雅端庄,她低垂视线,扫见案上备下的茶点,“你知道我会来?”

      “储君殿下今日归銮,天下皆知,”何元微说,“我知道,镇宁有话问我,也有话要对我说。”

      “我确实有话要问,”何菁菁扶了扶鬓角发钗,何元微循着她的手势抬起眼,瞧见她乌黑发髻上的一点朱红,瞳孔微微一凝,“恒王殿下经营多年,安插京中的眼线绝不止我手上查到的这些,剩下的名单何在?”

      “若是恒王殿下还对他们存有几分顾念,就请坦诚相告。”

      何元微设想过许多开场,想过何菁菁满眼憎恨、字句诅咒,也想过她百般嘲弄、落井下石,唯独没想到她会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一句不相干的话。

      “我以为镇宁今日站在这儿,已将京中局势尽在掌握,”何元微说,“剩下的不过是漏网之鱼,值当这般如临大敌吗?”

      何菁菁不为所动:“恒王殿下惯会收拢人心,从你西山别院出来的,男子投身部曲、冲锋陷阵,女子改名换姓、蛰伏京中,上至宫城官邸,下至秦楼楚馆,无一能逃过你的视线。”

      “更可怕的是,这些潜伏暗处的‘钉子’对你忠心不二,即便你死了,只要潜伏的命令还在,她们就会不惜一切完成任务,便如宫中淑妃一般。”

      何元微执杯的修长指尖一顿,隐在暗处的清俊面容浮起一丝嘲意:“镇宁过誉了,当真忠心不二,你今日便不会站在此地,我的面前。”

      何菁菁嗤笑:“那是因为我与她们不同。”

      “不同在何处?”

      何菁菁听到这句问话,就知霍璇并未将“李代桃僵”之事告知何元微。

      “她们是眼线、是钉子、是家臣,唯独不是人,”她淡淡地说,“而我是人。”

      “我有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认知,自己的判断,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什么是是非对错,什么是家国大义。”

      何元微极细微地皱了下眉,端在手中的茶盏撂回案上。

      “镇宁的意思,我听得明白,你口口声声无非是觉得我出卖将士,陷害忠良,祸国殃民,罪不容诛。”

      何菁菁自觉话被何元微抢了,于是一笑:“恒王殿下倒是颇有自知之明。”

      何元微眼皮掀起:“是我失察,总以为镇宁还未长大,有些话不欲与你详说,这是我的过错。”

      “你今日既来了这一趟,我便将这些年未及说与你听的,都明明白白地说清楚。”

      何菁菁微微颔首:“愿闻其详。”

      何元微极郑重地瞧着她:“镇宁以为,我朝最根深蒂固的祸患是什么?”

      何菁菁敢争储君之位,自不会忽略这个问题:“外有强邻窥伺,扰我边境。内有世家掣肘,尸位素餐,鲸吞国帑。再者……”

      她话音忽顿,微微皱起秀眉。

      “再者,藩镇林立、拥兵自重,各地节度使以节制外敌、调度军需为名,独揽大权、一手遮天,”何元微语气平淡,“更有甚者,打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旗号,浑不将朝廷放在眼里。”

      何菁菁听得刺耳,却没有打断,因为何元微说的是事实。

      “只要有皇叔,只要他麾下的玄甲军依然镇着北境,各地节度使纵有野心,也不敢付诸行动,”她用肯定的语气说道,“等过上三五年,朝廷缓过一口气,自有法子将隐患彻底根除。”

      何元微侧眸看着她:“镇宁果然推崇皇叔,但你可曾想过,皇叔麾下的玄甲军,正是藩镇中势力最强的一支?”

      何菁菁眼神冷冽:“那又如何?”

      “自先帝朝以来,靖安一脉手握帅印,坐拥河西,西邻丝路商道,北接广袤草原,看似气候苦寒、不毛之地,实则得天独厚、进退两宜,”何元微语气舒缓,仿佛还是当年西山别院,以循循善诱的姿态为小小女孩讲解,“其麾下玄甲军更有中原第一强军之称,战力之盛,除了河东裴氏无人可及。”

      “自古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皇叔却凭借无往而不利的兵锋,生生取得了足以压制皇权的地位。你为储君、入主东宫,不妨细想想,历朝历代,哪个皇帝敢容这样的权臣悍将?”

      何菁菁打断他:“这些只是你的猜测,皇叔从无反意。”

      “你能替他担保吗?纵然今日能、明日能,三年五载、十年八年之后呢?”何元微语气平和,“镇宁,看看你自己,就该明白什么叫做人心易变。”

      “可怕的从不是皇叔有无反意,而是以他如今的权势,只要想反就随时能反!”

      “与之相比,外虏算什么?世家算什么?不过是依附于大树之上的藓芥之患,随手就能除去。可悬于头顶的利刃,就没那么容易挪开。”

      何菁菁终于明白为何西山别院培养出的历代家臣,纵然领命蛰伏九死一生,却少有背叛主君之人。这固然是因为恒王府给了他们安身立命之所,恩同再造,但恒王殿下炉火纯青的诡辩之术与日复一日的洗脑亦是功不可没。

      好比宫中的淑妃,以及……这具身体原本的灵魂。

      “因为他有制衡皇权的能力,所以你选择先下手为强,”何菁菁语气尖锐地说,“你利用北律犯边之机,挑唆圣人御驾亲征,以此离间皇叔与圣人关系。圣人本就忌惮皇叔,果然在运送关外的军粮中动了手脚,但他到底不傻,并没有自毁长城的打算,只想将部分军粮掉换成霉密烂面,以此削弱玄甲军战力,令皇叔与北律人两败俱伤。”

      “是你,借西域摩尼教之手,在军粮中掺入分量十足的如意散,致使皇叔大败,两万玄甲军百不存一!后又煽动圣人御驾亲征,便是要他死于乱军之中!”

      “若非裴济白横空出世,领两千轻骑阵前救驾,而皇叔也捡回一条性命,率玄甲军及时回援,说不定真会如你所愿。”

      “到时,你就能以恒王之尊,名正言顺地承继大统,将整盘棋局完美收官。”

      “我说得对吗,恒王殿下?”

      何元微并未否认:“可惜天不遂人愿。”

      “不是天不遂人愿,是上苍有眼,不忍见忠良无辜遭屠,”何菁菁眼神冷亮,“我知恒王殿下胸有抱负,从未想过放任外族壮大,所以你在西域安插了妙风使与苏珊娜,又于北律接触史斯纳,用意无非是令其内讧,无论教派分裂还是兄弟相残,最终得利的都是中原。”

      何元微略带诧异地看向她,似是没想到这些年隐于暗处的布局,竟被这看似置身事外的小公主慧眼洞穿,一丝不漏。

      “就谋局者的角度而言,我必须承认,恒王殿下算无遗策,令人佩服。可是作为一个‘人’,我不能不问一句,你踩着忠良血泪和无辜将士的骸骨登上帝位,享受着至高荣光与盛世清平,午夜梦回之际,当真不曾听到英灵悲泣、追魂索命吗?”

      她盯视着何元微,目光极其灼亮,狂风骤雨般扫荡黑暗,令一切污浊阴暗无所遁形。

      何元微微微偏开头,若有意似无意地避开她眼底的光。

      “天真!”他用极简单的两个字,将何菁菁的质问挡了回去,“你既为储君,就该知道问鼎之路从来高处不胜寒,为了那唯一的目标,一切皆可舍弃,何况只是一柄悬于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刃!”

      “确实,”何菁菁点头表示赞同,“所以当年,恒王殿下将我送上前往西域的马车。”

      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打散了何元微的从容和笃定,眼底神光变得黯淡。

      “许你替嫁西域,原是我平生第一大恨,”许久的沉默后,他低声道,“你若因此恨我怨我,我亦无话可说。”

      何菁菁却是一笑:“我确实有怨有恨,却不是为了这个。”

      何元微眼神微闪。

      “我平生有三大恨:一恨受困牢笼,虽有广阔天地,不得自在翱翔。二恨遭人摆布,举动受制,死生不由自己。三恨世间忠臣良将半生肝胆、千秋忠义,偏有那阴邪小人为了一己私心,暗箭中伤、百般陷害。”

      “恒王殿下,纵观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每一桩每一件都在触我逆鳞。你说,我如何能释怀?又怎会不如鲠在喉,欲除尔而后快?”

      何元微心口下沉,好似浸入一泊冰冷的泥浆。刹那间他眼前浮现出浸透血色的夜幕,一双赤红眼瞳望穿夜色与宿怨,冷冷对上他的视线。

      “恒王殿下,你百般辩解,无非是想告诉我,皇叔是至尊权柄最大的威胁,有他在一日,龙椅上的帝王就无法安枕,”何菁菁平静地站起身,“知道解除威胁最好的法子是什么吗?”

      “就是让他的血脉永永远远融入大夏国祚!”

      何元微领会了她的暗示,瞳孔骤缩。

      “自我而起,往后历代大夏帝王再不会猜忌靖安一脉,因为那是他们的父辈,他们的先祖,亦是他们的铁壁与荣光。”

      “我要让他们知道,这世上没有理所当然的帝王,那至高帝冕原是无数人的血泪与尸骸托起的。坐在那个位子上,就注定不能安枕无忧,覆舟水本是苍生泪,那些人的眼睛看着他们,先贤祠的神牌也盯着他们,享了权柄和荣光,就得战战兢兢到死!”

      “我还要杜绝鸟尽弓藏的悲剧,太平本是将军定,我的将军理应享尽盛世荣光与风月清平!”

      “我要用这双手,撕碎大夏朝堂上的阴云、打破世家封锁多年的壁垒。我要建立一个从所未有的国度,一个任何人都无法预见的王朝!”

      “何元微,你就坐在你的恒王府里,给我睁大眼睛看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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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更听雏凤鸣(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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