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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9、更听雏凤鸣(三十五) ...

  •   回京路途遥远,储君銮驾又无法行快,赶路的日子显得格外漫长。

      留在马车中养伤的魏暄却并不觉得气闷,手中捧一卷书稿细细研读,上面勾勒出的图形不是旁的,正是令北律军吃尽苦头、令朝堂诸公大受震撼的朱雀。

      “简直是夺天之造化,”魏暄生性内敛,鲜少将真实想法流露面上,此刻难得吐露心声,“以木石金铁铸造的机械,却能如活物一般翱翔空中……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何菁菁从摞成小山的帐簿中抬起头,笑眯眯地托着腮:“你猜啊?”

      魏暄明知这丫头有意刁难,却也只能顺着她的意摇了摇头:“臣猜不出。”

      靖安侯领兵多年战无不克,对机械一道却了解不深。这也不难理解,在儒风盛行的大夏朝堂,机械之术从来被视作“奇巧淫技”,没几个正经出身的官员会看在眼里,时日长久,难免陷入固步自封的窠臼。

      但何菁菁用碾压草原的“朱雀”和“连珠铳”,狠狠扇了所有人耳光。

      大约是盯着账本久了,有些头晕,何菁菁干脆撂下算筹,凑到魏暄身边,猫儿似地挂在他肩头凑了凑:“小皇叔可见过烧水炉子?”

      这个问题问得古怪,魏暄不明所以,还是答道:“自然见过。”

      “热水烧开,扑出的白汽撞动炉盖,甚至能将其顶起,”何菁菁循循善诱,“如果白汽顶起的,不是炉盖呢?”

      魏暄面露思忖。

      “以燃烧时产生的蒸汽推动金属杆,就能带动整台机械随之运转,”何菁菁伸出纤细手指,沿着图纸上的朱雀模型虚虚描摹,“借助机械之力,可以让金铁铸造的死物翱翔九天,也能让笨重的‘铁匣子’自己动起来,一日之间驰骋千里。”

      如果换做一年前,魏暄一定将这番话斥为“荒谬之言”。但朱雀的前车之鉴在前,有那么一时片刻,他忍不住顺着话音展开联想。

      “如果金铁铸造的死物能驰骋千里,”他想,“届时我中原大地岂不是能缩地成寸,从京中返回北境,朝夕即可抵达,那么……”

      “那么”如何,魏暄竟然没敢往下细想,他征战多年,太明白“兵贵神速”的道理。

      ——这意味着往后百年间的战争格局,都将随之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何菁菁点到即止,拈起案上的点心,慷慨地分了一半给魏暄。

      这一路南下,官道两旁肉眼可见地繁华起来,物产也丰盛了好些。止水准备的点心虽不如公主府时精致,却也裹了蜂蜜和干果,一咬满口甜香。

      魏暄研究朱雀和连珠铳的图纸入了神,连水都顾不上饮,点心送到嘴边便张口吃了。直到何菁菁说了句什么,他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何菁菁满心没好气,张嘴在他肩头咬了口,方才重复道:“我说,我想拿察尔干互市的一成利润,和裴济白换一块地。”

      北律草原与河东相邻,无论是安置牧民还是建立都护府,都绕不开河东一道。换言之,偌大的千里草原已然成了裴氏的囊中物,何菁菁想要地盘,确实需要和裴济白商议。

      魏暄想的却更深:“你想要哪里?”

      何菁菁极干脆地应道:“北律王庭。”

      确切地说,她想要的是王庭附近的“燃烧之地”,之所以取这么个古怪的名,是因为那片荒凉土地下埋藏着一种极为罕见的矿物,色泽漆黑,腻如油脂,遇火即燃。牧民见识有限,认为这是从贺阴圣山上流淌而下的,因此称呼其为“天神血脉”。

      然而何菁菁知道这玩意儿有多金贵,说白了,“朱雀”也好,未来驰骋中原大地的“铁匣子”也罢,想从图纸上落地成真,都少不了这东西。

      “王庭地底有我想要的东西,北律人叫它‘天神血脉’,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倒是说中了关键,这东西确实能赋予死物超乎想象的力量,”何菁菁说,“那是朱雀的命脉,我必须拿到手。”

      魏暄相信她的断言,思忖片刻方道:“我跟他谈。地方必须拿到手,但价码开得太高,还可以压低些。”

      何菁菁心花怒放,仗着没人瞧见,肆无忌惮地揽住魏暄脖颈,在他脸上“吧唧”了一下。

      魏暄眼神顿时深了,手臂揽住纤细柔软的腰肢,低头精准寻到唇齿要害。

      ***

      五月底,储君銮驾返回京城,尚书省左仆射谢怀安及中书令王悯领文武百官于城门口相迎。

      打头的玄铁前锋营沉默而肃杀,左右让开一条通道。居中的华盖马车不疾不缓驶上前,车旁护卫着一道策马身影。

      正是此番大捷归来的玄甲军主帅,靖安侯魏暄。

      他神色淡漠地扫过百官队伍,旋即翻身下马,三两步走到马车前,一撩袍服单膝跪倒:“臣魏暄,请殿下下銮。”

      低垂的车帘被一只纤手撩开,明艳绯红的裙摆拂过车辕。晌午骄阳之下,储君窈窕的身姿立于车上,就要一跃而下。

      魏暄眼疾手快地递出手掌,那只鹿皮小靴未曾沾染尘土,先踏入靖安侯宽大的掌心。

      何菁菁诧异挑眉,只听魏暄沉声道:“前路叵测,臣与殿下同行。”

      储君秀丽的眼角瞬间舒展开,踩着那只手掌站上实地。她理了理过长的袍袖,抬头瞧向等候已久的百官。

      以谢怀安与王悯为首,百官下拜,声震云霄:“臣,恭迎殿下还朝。”

      魏暄掌心鞋印尚未拭去,就被一只纤细的手攥住了。宽大的衣袖遮掩住交握的双手,那女子扬起纤白倨傲的脖颈,朝着城门方向平举右手,在逆光中握紧一步之遥的权柄。

      “众卿,平身!”

      ***

      何菁菁是以“储君”身份回銮,曾经的长公主府便再住不得。车銮直接驶入宫城东侧,那是历代储君居住的东宫所在。

      何菁菁好容易挣来“储君”名分,自然不是为了当傀儡看的。早在回京前,她便以东宫名义下达谕旨,将戍卫宫城的北衙禁军尽数替换过,多余的缺口由她麾下胡人亲卫和玄甲精锐填补,统领之责交由魏暄兼任。

      这就意味着,身为外臣的靖安侯得了出入宫城的自由,再不必向任何人请旨。

      “殿下连日赶路辛苦,”扶何菁菁走下马车时,魏暄刻意低头,以极亲密的姿态低语道,“如今入主东宫,且好好歇上一日。”

      “恐怕不成,”何菁菁揉了揉肩膀,无奈道,“本宫倒是想歇息,就看有心人让不让了。”

      新出炉的储君殿下上辈子大约是只乌鸦,几乎话音刚落,一名小太监就佝偻着肩背匆匆上前:“禀殿下,太后娘娘于兴庆宫设宴,要为殿下接风洗尘。”

      何菁菁睨了魏暄一眼,用眼神做出示意:瞧瞧,我说什么来着?

      她也好,魏暄也罢,早在返京途中,就料到要过太后这一关。

      在朝野内外的认知中,太后绝非寻常妇人。她出身名门,眼界、胸襟、手段都不输男儿,却因为女子之身,一生困于高墙之后,即便是临朝称制、代行权柄,亦要谨小慎微地守在珠帘之后。

      这是数百年来,世间加诸女子的“约定俗成”,但是现在,“俗规”被打破了。

      兴庆宫内设下案席,御厨精心烹制的菜肴摆了满桌。翘首长案两端坐着貌合神离的“母女”,一个是显赫尊贵,却已暮气沉沉的天下之母。另一个是出身乡野,却如旭日初升的储君殿下。

      “我以为,太后不会应允我的要求……至少,不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按规矩,她该自称“本宫”,唤太后一声“母后”。然而这二位也都心知肚明,从“长公主”到“储君”,何菁菁这一路是如何行来,这声“母后”听着就虚情假意,私下相处便能免则免。

      这二位彼此知根知底,言谈间少了虚以为蛇的客套。左右魏暄领玄甲精锐守在宫外,何菁菁放心大胆地斟了杯美酒,仰脖一饮而尽。

      “旁人或许不明就里,太后却心知肚明,我与‘先帝血脉’可是八竿子打不着,你就这般干脆地将何氏江山拱手送人?”

      因是前来拜见太后,即便连日赶路风尘仆仆,何菁菁依然简单梳洗过,换上簇新宫装,梳了贵女常见的朝云近香髻,发间只簪一只珊瑚玉钗,虽简洁,却自有一股气度从容的明艳风姿。

      相形之下,四十许人的太后固然雍容,如那朱红宫墙下的盛世牡丹,却也露出盛极而衰的颓意。

      “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太后恹恹道,“今日许你之请,这江山还是姓何,哪怕名不副实,好歹能留着一层虚名。可若朝廷说一个‘不’字,或是扶恒王上位,他日便是大军压境、兵临城下。”

      “到时,只怕连这一层虚名也保不住。”

      何菁菁笑了笑,没承认,但也没否认:“太后言重了。您是先帝嫡后、中原正统,振臂一呼,必有勤王之师前仆后继,未尝没有翻盘的机会。”

      太后神色疲惫,再精细的妆容也掩不住眼角皱纹。神启帝病势不好,她贵为太后,虽不必亲自侍疾,却也忧心亲儿夜不安枕,不过数月,人就苍老了十岁,巧手宫女花了一个时辰,才将两鬓新生的白发藏入发髻之中。

      “事到如今,你占尽上风,又何必言语试探?”太后冷诮一笑,“中原藩镇各怀心思,纵然出兵勤王,也不过是为了一个‘利’字。说到底,只是乌合之众,如何成得了气候?”

      “你身后却有中原第一强军的玄甲军,有手握帅印的靖安侯,有镇守冲要战力强悍的河东军,还有流金遍地的西域商道与世所罕见的机械神兵,”太后扶了扶鬓角金钗,似嘲讽似叹息地说道,“这笔帐,哀家算得明白。”

      何菁菁睫毛微翘,饶有兴味:“太后就不担心,我过河拆桥?”

      “如果只有你,哀家或许会担心,但你在乎靖安侯,那是封住屠刀的鞘,”太后说,“他若有心,当初窦氏逼宫便可改天换日,哪用等到今天?”

      何菁菁忽然想笑,她也的确笑出声来:“原来太后也知道,皇叔忠心耿介,从无反意。”

      她倏尔起身,居高临下地盯视太后,目光锐利锋芒尽露:“可又是谁,对他百般忌惮、步步逼迫,逼得忠臣良将身陷沙场,又险些殒命于冤狱之中,还要亲信长辈拼上一条性命,才能为他挣出生路?”

      太后将人迎回宫城,就知道免不了一遭质问。闻言越发神色萧索,长叹一声道:“哀家自然知道魏侯忠心,否则当年也不会逆了圣人之意,将其放出牢狱。”

      “只可惜圣人不听哀家之言,又惦记着当年被俘之恨,非要压倒魏侯彰显天子权威。若肯耐下性子怀柔安抚,又怎会落到今日这般缠绵病榻、大权旁落的地步!”

      说到最后一句,太后字字含恨,执筷的手倏尔捏紧,保养精细的手背上绷起青筋。

      殿阁之中安静下来,烛火摇曳,带出重重虚影。

      何菁菁于万籁俱寂中敛袖坐下,她用极短的时间收拾好心绪,悠悠一笑:“过去的事,再追究也无甚意义。今日之后,朝堂之上由我做主,总归不叫煦之受委屈便是。”

      她唤得亲切,太后不由多看了她两眼,开口透着恍悟:“你与魏侯果然交情不凡。”

      何菁菁笑着饮了口酒,并未否认。

      她方才逼问太后时,字句犀利气势逼人,像一头被激怒的凶兽。然而此刻,她收敛了气焰,眉眼舒展脉脉含笑,又有了这个年纪的姑娘家应有的青春光华与似水柔情。

      太后精光内蕴的视线扫过她微笑的面庞,想起旨意下达前,发生在殿阁中的对话。

      彼时,政事堂三重臣齐聚于此,为了储位归属争执不休。终结这场争论的,是太后平淡无波的一句:“倘若来日大军压境、围困京城,几位有何妙计逐退强敌,保我大夏国祚?”

      王悯愕然,却颇有不甘:“姑且不论女子为储滑天下之大稽,若是应了,大夏江山与易主有何区别?来日九泉之下,我等又有何颜面去见历代先帝?”

      太后神色平静:“哀家倒以为,诸位想保住大夏国祚,迎镇宁回京才是最好的选择。”

      三位重臣皆是一愣。

      “镇宁身世,诸位俱已知晓。她再强横,到底是女子之身,先天名不正言不顺,所能倚仗的,无非何氏正统与先帝血脉。单凭这一点,她就不会另立旗号。”

      王悯兀自犹疑:“可她到底不是先帝所出,身上亦不曾流着何氏血脉。”

      太后直勾勾地盯着他:“她没有,但有人是。”

      王悯先是一愣,随即,他好似领悟到什么,悚然一震。

      “镇宁与魏侯……三位俱是明眼人,心里大约有数,”太后意味深长,“魏侯乃武宁大长公主所出,身上亦有何氏正统血脉。他的孩儿,未尝不能继承大夏国祚。”

      “这也算是拨乱反正了。”

      三位重臣听懂了太后的暗示,不约而同地滑落冷汗。

      ***

      何菁菁并不知道朝廷的退让背后藏着这样的权衡心机,就算知道了,也无甚妨碍。

      毕竟,她与魏暄的关系是不争的事实,这份血脉纠葛注定将融入大夏国祚之中。

      但是在此之前,她还有一段恩怨需要了结。

      站在石阶之下,何菁菁抬头看着铁画银钩的“恒王府”三个字,嘴角勾起一丝极隐晦的笑意。

      魏暄手扶佩剑,以守护者的姿态立于一旁:“殿下一定要见他?”

      “有些话,总归是说清楚得好,”何菁菁淡笑,“再者,本宫这位恒王兄不是也想见我吗?”

      她向魏暄递出手,后者会意,扶着那只纤细的手腕,脚步稳健地踩上石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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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更听雏凤鸣(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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