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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更听雏凤鸣(三十四) ...

  •   何菁菁知道“储君”二字的分量有多重,是以没想过朝堂那帮老顽固能轻易松口。

      但她同样清楚,朝堂诸公迂腐归迂腐,人却不傻。她的身后是靖安侯,是五万玄铁强军,是万里西域大地与流金丝路商道,兵权、财力、地盘一样不缺,已经有了与帝都叫板的底气。

      更不用提,当初降临帝都上空的朱雀,带给朝野内外多大震撼。

      这方方面面的缘由加在一起,令何菁菁笃定,纵然朝堂诸公一时半会儿无法接受“女储君”的提议,到头来终究是要松口。

      理由很简单,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政事堂三位重臣,桓相大约会帮你说几句话,谢相心思重,立场也不分明。倒是王相,最重伦理纲常,默许加封摄政长公主已是极限,要他接受女子为储,不如杀了他。”

      魏暄显然盘算过许多遭,此时道来有条不紊:“即便朝臣退让,你初入京城,根基不稳,免不了受掣肘挟制。与其举步维艰,倒不如回归西域,海阔天空,大有可为之处……”

      魏暄并非不相信何菁菁,他当日的评断,一字一句皆出自真心。甚至于更早,一年前护送何菁菁返京的途中,他就曾遗憾过,倘若这小公主身为男子,以其刚毅敏慧又不失机变的性子,未尝不能叫大夏朝廷变一个样。

      但他不得不承认,比起举步维艰的京中,还是大漠无垠更适合何菁菁。

      “朝廷外强中干,外头看着花团锦簇,内里早就掏空了,”魏暄嘴角勾起讥诮笑意,“你若接手这个烂摊子,少不了要劳心费力,还得忍下朝野内外的指摘挑剔。”

      自古从未有女子为储的先例,这意味着同样的路,由何菁菁走来远比男子更为艰难。她要忍得下委屈,受得住挑剔,谨小慎微滴水不漏,才能在男子扎堆的朝堂上挣得一席之地。

      难……实在太难了。

      何菁菁翻了个身,长长的睫毛向上翘起,缝隙中射出笑意:“煦之觉得,我做不到?”

      魏暄摇了摇头。

      “你连西域诸国都能尽握掌中,朝堂诸公固然精于谋算,久困樊笼,却是拔了利齿的猛兽,不足以与你抗衡,”他曲指绕起一绺垂于她脸侧的鬓发,乌丝缠绕指尖之上,好似一缕绕指柔情,“只是……免不了操劳心神。”

      正因为知晓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有多消磨心气,他才不愿何菁菁落入相似的窠臼中。

      心胸被一亩三分地困住的人,永远想象不出旁人眼中的天下有多辽远广阔,只会以自己的小人之心猜度鹓鶵,不遗余力地掣肘使绊。

      何菁菁听懂了他的怜惜与心疼,许是知道她的逆鳞为何,从来独断专行的靖安侯难得小心翼翼了一回,从遣词造句到语气态度无不再三斟酌,生怕一不留神就踩到那根冰冷又坚硬的“线”。

      虽然西域女王确实性情强硬不好说服,但此事不仅关乎她一人,更干系到两人的“日后”,何菁菁再偏激、再刚硬,也不会完全置魏暄的态度于不顾。

      “煦之推心置腹,我也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何菁菁握住他捉弄自己的手,拉到嘴边亲了亲,“与朝廷叫板,并非一时置气,而是觉得……我有能力坐稳那个位子。”

      “这个世道对于女子有太多的限制,好比前朝的平阳大长公主,论胸襟、论韬略、论手段,比起她那个软弱昏懦的侄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却因女子之身,不得不止步于摄政珠帘之后,连身后以军礼下葬,都受到朝臣的议论指摘。”

      “女子本弱,可女子中亦有不世出之强者。我们才智受限、不通诗书文章,却能另辟蹊径,广开商道,聚天下之财以为己用。我们力弱不及男子,却能借力机械,制造出血肉之躯莫能抵挡的神兵,北律强敌也只有退避三舍的份。”

      “煦之,我从不认为女子应该止步闺阁,先贤口中的‘卑弱敬慎’于我来说就是个屁!你说我仁德,但我也有野心,我想走到那个至高的位子,将世人固守的教条打得粉碎。我想让世间女子知道,脚长在自己身上,想走什么路,她们自己说了算。”

      “我亦想凭自己的双手,捅烂这贼天烂地,让所有人都看着,看着他们所不屑、所鄙薄的女人,是怎么扭转乾坤的!”

      “煦之,我能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你让我试试看。”

      魏暄定定看着她,他沉默了许久,久到何菁菁开始心里打鼓,不知是不是自己方才那番话太过离经叛道,超出了靖安侯长久以来的认知。

      下一瞬,盖在头顶的温热手掌忽然加重了力道,沿着脊背滑落腰身,将她拦腰抱起,置于膝头。

      “那就放手去试吧,”魏暄淡淡地说,“无论成败,有我给你兜底。”

      何菁菁的忐忑忽而散了,倾身上前,在他柔软的嘴角处蹭了蹭。

      “现在说得好听,还不知道谁给谁兜底呢,”她伸出一根手指,俏皮地点了点男人脸颊,“当初是谁作死,明知人家来者不善,还巴巴送上门自投罗网,害得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人从宫城里捞出来?”

      魏暄听出算旧账的意味,却并不慌张,平静无澜地反问道:“当初又是谁为了对付恒王,把自己送到人家手里,还差点和人拜堂成亲?”

      何菁菁:“……”

      坏菜,把这茬给忘了!

      两个互有把柄的人面面相觑片刻,何菁菁眨眨眼,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咱们这算是打平了?”
      魏暄面不改色:“嗯。”

      何菁菁长出一口气。

      下一瞬,颀长身影突然压下,好似泰岳倾倒,将她再次摁在枕上。何菁菁短短半天吃了两次亏,简直没脾气了,张嘴在男人颈侧轻轻咬了下:“你又想干嘛?”

      魏暄淡笑:“殿下折腾了魏某几回?如今微臣身子好转,你我是不是也该算算旧帐了?”

      何菁菁死鸭子嘴硬:“我哪有折腾你?你自己分明也乐此不疲……”

      魏暄忍无可忍,俯身堵住那张百无禁忌的嘴。

      ***

      何菁菁和魏暄都知道“女储君”有多离经叛道,并未指望朝廷能在短时间内给出答复。何菁菁甚至将各项事宜列出条陈,盘算着回了河西后,要多办几处互市,将西北荒漠的不毛之地打造成吞吐天下之财的流金窝。

      就在这时,朝廷第二批使团到了,规格之隆重远超前番。带队主官不是旁人,正是礼部尚书桓昀。

      这位老大人虽有私心,却是朝堂上难得为魏暄开过口的厚道人,看在这点情面上,何菁菁与魏暄亲自出营相迎,就见那风尘仆仆的老头穿戴了一身隆重朝服,又从怀中取出黄绸诏书。

      “请长公主、靖安侯接旨。”

      何菁菁与魏暄对视一眼,从桓昀轻飘飘的一句话中嗅到风雨欲来的气息。

      军中一切从简,香案之类自然一应全无。两人不过稍作梳洗,换了身更为正式的衣裳,便领着一干将领拜倒领旨。

      两封旨意,一道给魏暄,一道给何菁菁。

      第一道旨意是以上位者的口吻,对魏暄荡平北律王庭的不世功勋大加赞誉。后半段却话锋一转,称三年前阳和关外玄甲兵败,以及薛氏谋逆一案另有蹊跷,现已交由三司会审,请靖安侯从速回京,方便质询问话。

      这是一个信号,意味着三年前的沉冤即将重现天日,黄土下的尸骨终于等到水落石出的一日。

      魏暄不动声色地领了旨,就见桓昀转向何菁菁,取出第二封诏书,朗声宣读。

      开头依然是一段花团锦簇的套话,待到中段却有些不对味了:“……今承华虚位,率土系心,畴咨文武,咸所推戴。镇宁长公主,实允众望。可以则天作贰,可以守器承祧,永固百世,以贞万国。宜立为皇储,可令所司,备礼册命。钦哉。”

      何菁菁:“……”

      她并非没想过这一日,却还是不曾料到,京中的反应如此迅速,而朝廷这一步让得又如此痛快。

      这让她心里没底,总觉得顺风顺水背后藏着肉眼所没有看到的危机。直到桓昀拢起诏书,道了句“还请殿下接旨”,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敢问桓相,”何菁菁眯起杏核眼,“这封旨意是政事堂的意思?”

      桓相明白她的顾虑,也听懂了她的试探:“回殿下,这是太后与政事堂共同的决议。”

      他的言辞与语气远比以往恭敬,握住诏书的手稳如磐石,往前送了送:“老臣受太后与政事堂之托,请殿下接旨。”

      何菁菁定定看着他,她身量窈窕,看似弱不禁风,身后却是岿然不动的靖安侯、当世最为精锐的玄甲强军,以及广袤无垠的西域大地、万里流金。

      长风撩起她蓬松的鬓发,她忽而一笑,双手交扣紧贴额头。

      “镇宁,接旨。”

      黄绸诏书落入柔白掌心,一同压上的,还有三千里山河与生于斯、长于斯的千万黔首。

      ***

      名分既定,储君回銮便是迫在眉睫。这一回,何菁菁没再推脱,非常痛快地定下日程。

      但她到底多了个心眼,当晚秘密招来楼兰王,令他与甄秉行一同返回西域坐镇大局,以防不时之需。

      安归没心眼,只是对何菁菁的安排抱怨了一通,大意无外乎是这么重要的时刻,他却不能陪伴在自己心目中的女神身边,这是生命的缺憾,是他无法释怀的错过。

      何菁菁被这小子满口“吟游诗人”的腔调惹出一身鸡皮疙瘩,抬手揉了揉额角,好说歹说将人送了出去。

      甄秉行却想得更深一层,何菁菁让他与安归一同返回西域,用意十分明白,就是“分权制衡”。她未尝不相信安归,那是从“摩尼圣女”时就与她并肩摸爬滚打、一起熬过教王高压的同袍手足,情分深厚远非常人可比。

      但她不相信权力。

      她不是普通的贵女,有着足以比肩男儿的野心和魄力,自然清楚“权力”的甘美和诱惑。她不会将全盘赌注押在虚无缥缈的“情谊”二字上,她要从一开始就给权柄套上枷锁。

      所以她在不遗余力地支持龟兹王的同时,也默许了楼兰王的崛起和壮大。

      所以她将西域交与安归坐镇的同时,也授意甄秉行的随行与监察。

      借力打力、分权制衡,从至高之处掌控全局,这是上位者的眼光与手段。

      储君回銮之日,仪仗浩浩荡荡排开足有十里远。玄甲军与河东铁骑护持左右,中央簇拥着一座华盖车辂。

      青砚卸了掩人耳目的人皮面具,以亲卫的姿态纵马而行。他手伤未愈,还缠裹着绷带,崔绍几次劝他去马车上歇着,都被当成耳旁风放了。

      “我一没病入膏肓,二没身中寒毒,上什么马车?”他利利索索地跃上马背,还故意甩了下马鞭,“车里憋闷,哪比得上外头,还能吹吹凉风,欣赏沿途风景。”

      话音刚落,他就觉得不对,只见华盖车帘掀开一线,帘后射出魏暄冰冷锐利的视线。

      青砚握拳抵唇,用力一夹马腹,一溜烟逃出自家督帅的视野范围。

      没等他松口气,就听身侧车帘响了声,龟兹王胡须拉碴的脑袋探出来,龇牙咧嘴地冲他笑:“喂,小子。”

      青砚刚吃了瘪,此时颇没好气:“做什么?”

      丁承宗努了努嘴:“上回离京是逃命,可想过有朝一日能风风光光地回到京城?”

      青砚闻言一愣。

      他是“薛氏余孽”,阎王簿上登过名的人,这些年虽有魏暄护着,却也免不了改名易容。当初离京,是形势所迫亦是仓皇逃命,他躲在西域女王的车驾中,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能以“薛家遗孤”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回归帝都。

      若是搁在从前,青砚定不会与个“外族奸细”说这些,但他和丁承宗也算是有过过命的交情,有些压在心底的东西,自然而然就流露出来:“确实没想到……只可惜我父亲看不到了。”

      丁承宗依然是没心没肺的模样:“早听说薛老将军是万中无一的豪杰,可惜没缘分一睹风采……喂,你爹是个什么样的人?跟我说说?”

      青砚瞥了他一眼,刹那间脑子里打过一道闪:等等,这小子拐弯抹角,不会是在变相安慰我吧?

      这念头一冒出来,到了嘴边怼人的话就说不出口。青衣剑客沉默片刻,终于缓缓道:“其实过了这么多年,我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老人家生性严厉,对着亲儿子也难得有个笑脸,倒是对那姓魏的另眼相看,所以我那会儿格外看不上他……”

      青砚口中的“姓魏的”,此时正在储君宽敞舒适的华盖马车中,倚着软枕闭目养神。

      他原想骑马赶路,奈何新出炉的储君殿下不同意,还搬出甄小神医的医嘱,咬定他气血两亏、必须静养。

      到最后,杀伐决断的靖安侯还是服了软,上了储君殿下的马车。

      彼时已近五月,正是不冷不热的时节,待在车里倒也不觉憋闷。魏暄除了外袍,仅着一身素白中衣,身上盖着极松软的鸭绒衾被,听着一旁小案上劈里啪啦拨弄算筹的声音,只觉得戎马半生的疲惫,突然间尘埃落定。

      不知何时起,算筹的声音住了,温热呼吸凑到近前。魏暄没睁眼,抿紧的唇角却勾起一丝笑意。

      随即,那声音自耳畔响起,温温软软,带着一丝哄诱:“张嘴。”

      魏暄依言掀开一丝唇缝,下一瞬,一块甘甜松软的糕点塞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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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更听雏凤鸣(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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