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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更听雏凤鸣(三十三) ...

  •   魏暄知道,何菁菁并不喜欢首善繁华的帝都城。纵然她曾无所不用其极地挣来长公主的尊荣,留京开府,但那更多是出于布局筹谋的考虑,而非真心喜欢。

      她是自由来去的鹰,可以搏击九天、翱翔风雷,却不能困于金丝牢笼。

      “为什么?”魏暄没有妄加评判,而是极耐心地问道,“你不是一直想回西域吗?”

      “我确实想回西域,但我知道,你放不下京城,”何菁菁坦言道,“你想为那枉死的两万将士和蒙冤的薛氏满门翻案,你想让翻云覆雨的始作俑者付出代价。你更看到朝廷的羸弱与无能,看到世家掣肘、把持朝政,想凭自己的双手改变这一切。”

      “煦之,不必否认,你放不下。”

      魏暄眼底浮起震动,他知道何菁菁有一双识人甚深的慧眼,却还是没想到,她对自己的了解如此之深。
      那些深藏心中、连心腹部将都不曾洞悉的志向,那些隐于雷霆手段之下的殚精竭虑,就这样被一语道破。

      如此平淡,如此肯定。

      魏暄手指攥紧,又慢慢松开。他偏头望向帐外,在极遥远的风声中望穿了帝都。

      “殿下知我,”他用极简单的四个字将翻涌心头的惊涛骇浪一语带过,“世家掣肘已成沉疴,当初狠下重手,便是为了刮骨疗毒。”

      “第一刀已然落下,可若没有接踵而来的革新之举,拔除朽木的窟窿只会被更多蠹虫占据,”何菁菁坐直身,珊瑚玉钗斜斜滑落发鬓,缎子似的长发披散满身。她靠在魏暄肩头,极轻昵地蹭了蹭,“再者,我不信你能眼睁睁看着何元微窃取至尊之位。”

      魏暄心念微动,忽然想到某个极微渺的可能:“殿下说想回京,是以何种身份?”

      何菁菁微笑托腮:“煦之以为,我的手段、心机,比之何元微如何?”

      魏暄的揣测逐渐得到印证,语气也越发笃定:“殿下深谋远虑,布局于润物无声间,虽有雷霆手段,亦秉仁德之心,更兼眼光长远,不以俗世见解为囿,比之恒王有过之而无不及。”

      何菁菁猜到魏暄的评价不会太低,但还是没想到,这杀伐决断的悍将会如此高看她。

      她再开口时打了个磕绊,慢半拍地续上话音:“既如此,他能蓄意谋求的,我为何不能?”

      魏暄听懂了她的暗示,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

      长公主的答复于当日傍晚送到使臣帐中,听见沈沐风带来的口信,杨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蹭一下长身站起,袍袖不慎带翻了茶杯。

      “你说什么?”杨侍郎顾不得擦拭淅淅沥沥的衣袍,盯着沈沐风难以置信,“长公主殿下想要怎样?”

      沈沐风从善如流地重复道:“殿下说,她可以回京,却不能以摄政长公主的身份还朝——要她入朝主政,就必须是受封皇太女,以储君之名统领百官。”

      杨廉一句“滑天下之大稽”已经到了嘴边,忽听静坐一旁的桓铮咳嗽两声。他蓦地惊醒,险险一咬舌尖,总算及时改了口:“这……自大夏立朝以来,可从未有过皇太女的先例。再者,以女子之身登临储位,这、这像什么样?”

      沈沐风早知杨廉会是这般反应,丝毫不觉得诧异。

      这个世道便是如此,女子寻不到自己的位置。她们可以是丈夫的妻子、儿子的母亲,唯独不能以“自己”之名求存于世。

      平民百姓尚且如此,遑论朝堂?

      “杨大人所言甚是,”他没有正面争辩,只微笑着反问一句,“敢问杨大人,我朝有弑君反贼登临储位的先例吗?”

      杨廉瞪大眼,无言以对。

      淑妃之事干系天家颜面,宫中上下三缄其口,一丝风声也不肯透出。但朝堂诸公皆是久经宦场的老狐狸,嗅觉敏锐手眼通天,如何猜不透个中内情?

      此际被沈沐风一句话捅中软肋,以杨侍郎的城府,都不禁冷汗涔涔。

      “再者,容我提醒杨侍郎一句,”沈沐风笑容谦和,言辞却极犀利,“长公主殿下并非征询您的意见,而是告知。”

      “朝廷若要迎殿下回京,就得颁下册封皇太女的诏书,否则免谈。自然,沈某知道此事并非杨侍郎一人能做主,您与其跟下官争辩,倒不如尽早修书,将殿下之意告知京中,且看太后与政事堂诸位大人是何想法。”

      杨廉还想再争,半晌没说话的桓铮却已长身而起:“殿下之意,臣下已然明了。铮即刻修书一封,六百里加急送回京中。”

      沈沐风还了一礼:“有劳桓侍郎。”

      ***

      可以想见,这封六百里加急的奏报在大夏朝堂上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太原王氏家主、中书令王悯的态度代表了大多数官员的意见:“乾坤有常、阴阳有序,本是世间不变的道理!自古以来,从未听说以公主为储,登临九五!此事有违天道,绝不能成!”

      世家官员多持此见,在他们看来,何菁菁以女子之身执掌摄政权柄已是破格,幸而有平阳大长公主先例在前,总还能向天下人交待。

      可女储君算怎么回事?

      真要让文武百官向一未出阁的女子叩拜,岂不让天下人笑掉大牙?大夏国祚怕是也要尽了。

      甚嚣尘上的争论中,亦有不同声音。好比礼部尚书桓昀,神色平静地听完言官抨击,然后反问道:“敢问诸位,圣人病重,皇嗣凋敝,若不许长公主殿下之请,能以何人为储?”

      贺敬已然升任正五品礼部郎中,于朝堂上亦有一席之地,闻言立刻道:“先帝唯有两子,恒王殿下虽然遇刺,听闻在府中将养数月,伤势已有好转,纵然卧床,亦可主持大局……”

      他话没说完,桓昀锐利的视线已经扫来:“魏相于除夕宫宴上所言之事,贺郎中都忘了吗?”

      贺敬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当年阳和关外,玄甲军无端惨败,间接导致北律铁骑大举南下、兵围京师,虽有神启帝好大喜功、刚愎自用之故,始作俑者却是恒王何元微。

      更不必提,淑妃谋害天子一事,虽有太后封锁消息,个中内情,该知道的人却也都知道了。这背后是何人指使,谁又能从中得利,明眼人都看得出。

      贺敬无法推翻“弑君”与“残害忠良”两重罪名,只能换个角度据理力争:“公主久在闺中,入朝理政尚且勉强,如何登临九五?恒王再有不是,终归是先帝血脉,名正言顺。又有太后辅佐,总好过闺阁女子执掌天子权柄。”

      桓昀看着这个素有才名的后辈,半是冷诮半是自嘲地一叹:“我劝贺郎中尽早打消这个念头,你今日扶持恒王登临储位,信不信不出三月,玄甲铁骑与西域胡兵必定长驱直入,兵临城下!”

      这话直白得近乎露骨,朝堂文武无不悚动。王悯蓦地回头,犹疑不定道:“桓相这话怕是危言耸听了吧?”

      桓昀摇了摇头:“王相莫不是忘了,当日西域女王驾临花萼相辉楼,身侧有何物相伴?”
      王悯脸色微白。

      他当然记得那一日,事实上,每一个人都不曾忘记,赤红巨鸟发出长唳,好似传说中的神鸟火凤从天而降。它什么也没做,亦不曾发动攻击,当空投下的巨大阴霾却沉沉压上百官胸口。

      那是超出人们固有认知的存在,京中百姓以为是天降神迹,朝堂诸公却心知肚明,那并非天意,而是人为。

      那个女子是在用这种方式,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的强大与不可战胜。

      “阳和关一役是魏相逆鳞,以他的为人,断不会在此事上退让。他与长公主素来交好,若魏相执意追究,长公主亦不会袖手旁观。”

      桓昀叹息道:“若以长公主殿下为储,则大夏仍是何氏江山。若不然……三年前兵围京师一事怕是要重演。”

      “到时,可没有第二个靖安侯力挽狂澜!”

      满朝哗然,贺敬则脸色苍白,强撑着最后一丝侥幸说道:“四境驻军不止河西道一家,若是太后颁下懿旨,号令各方勤王……”

      桓昀不容分说地打断他:“据我所知,荡平王庭,河东军亦有出兵,可见河东裴氏已与魏相达成默契。这两方本是大夏驻军最强战力,如今又多了西域一重倚仗,竟是将大夏北境尽握掌中。”

      “试问普天之下,有哪支驻军堪与匹敌?”

      贺敬如遭雷击,彻底说不出话了。

      ***

      当大夏朝堂为了立储一事争执不休之际,千里之外的草原,何菁菁也没闲着。她一边与裴济白敲定互市章程,一边调集番胡商队前往鄂多察走货。好容易忙里偷闲,还得与魏暄商议善后事宜,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十个时辰是在连轴转。

      相形之下,本该坐镇军中的魏暄反倒出奇得清闲:军务有崔绍代劳,只捡要紧的禀明;追缴残敌与重开互市有何菁菁与裴济白盯着,亦是拟好章程,交他过目用印即可。

      至于靖安侯本人,只管赖在西域女王的金帐中,饿了有干果点心,渴了有奶茶酪浆,不过数日,面颊肉眼可见地有了血色,甄立言前来诊脉,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魏帅气血亏损的症状有所好转,可见确实用心将养了,”甄立言三只手指搭在魏暄脉门处,颔首微笑,“之前的方子不大合用,稍后我换个方子,以温补为主。”

      恰好这时,止水撩帐入内,手中照例端着汤碗。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魏暄眉头极细微地皱了皱,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既然已无大碍,这些药膳是否能免了?”

      话没说完,一旁伏案的何菁菁抬起头,丢来一记冷森森的白眼:“你再说一遍?”

      靖安侯掌军多年,权威深重,头一回碰到敢当面驳他话的。偏生他被那双清冷冷的妙目一剜,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好接过汤碗,默不作声地一饮而尽。

      何菁菁这才满意了,低头继续拨拉算筹。

      甄立言瞧这情形,如何不知帷帐之内是谁说了算?当下也不理会魏暄,只管对着何菁菁说道:“魏帅寒症虽有好转,但中毒多年,不是一朝一夕间能去了病根的,还是要耐心调养。他之前为求见效,用了大剂量的如意散,虽已戒了药瘾,对气血的损害却极大,平时看顾要格外当心,这如意散是万万不能再碰。”

      何菁菁连声应下。

      魏暄听这二位一来二去间,将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却连个插话的机会也不给,心中着实无奈。待得甄立言退下,他正与将汤碗放下,何菁菁犹如脑门长眼一般,头也不抬道:“不许剩!”

      这一日送上的药膳是八珍鸭汤,内含八味滋补气血的汤药,许是药量放得有些重,虽是好东西,味道却不敢恭维。

      魏暄久在军营,倒不至于挑拣吃用,汤羹喝得一点不剩,只是碗里的鸭腿熬煮得油光水腻。他一时用不下,便想先搁着,待饿了再用,却不想何菁菁盯他如盯贼一般,仿佛靖安侯是不懂事的三岁孩童,一个眼不见就把药倒了。

      他只得慢条斯理地啃完鸭腿,拈起布巾擦净手,然后在榻沿处拍了拍:“过来。”

      何菁菁算账算到紧要处,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等会儿,快算完了。”

      大帐里倏尔安静,只听见劈里啪啦拨拉算筹的动静。片刻后,那心如天地宽的西域女王终于觉出不对,抬头一看,就见魏暄倚着软枕,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

      何菁菁:“有事说事,别整笑里藏刀那套,瘆得慌。”

      魏暄重复道:“过来。”

      何菁菁琢磨了下,觉得青天白日,帐外又有止水候着,这靖安侯不能拿自己怎样,于是放心大胆地走上前:“做什么?可是要我……啊!”

      她突然惊声低呼,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却是被魏暄倾身拖过,攥着手腕摁在枕上。

      “殿下好大的气魄,”魏暄寒凉一笑,“当着人面就敢驳魏某的话。”

      何菁菁知道他的性子,一点没往心里去,顺势揽住魏暄脖颈,在他颈窝里蹭了蹭。

      “我就驳了,非但驳了,还要把你管起来,”她笑眯眯地说,“皇叔能拿我怎样?”

      魏暄顺势将人压倒,两道身影滚进矮榻里侧,挤挤挨挨地蹭在一起。

      挽起的帷帐被人一把扯落,床头烛光颤晃了晃。帘幔后传来含混的话音:“甄小神医叮嘱了,你这阵子要静养为主,不能……唔!”

      话没说完就突兀断了,过了许久,帐中传出呜咽的喘息声。

      床头烛台淌落红泪,帷幔上投映出交叠缠绕的身影。魏暄撑着被枕,吃力地半坐起身,视线低垂,就见那素来狡黠的女子伏在他膝头,人已昏沉沉地快睡着了。

      缎子般的长发铺落满床,泛着水波似的柔光。魏暄抚摸她发顶,温热掌心带出缱绻缠绵的意味。

      “后续诸事安排得差不多,草原深处尚有北律残部,我准备以毗伽的名义将这些牧民召集起来,另在察尔干修建房屋,作为定居之所。牧民少了迁徙,便能免去许多事端。”

      魏暄语气不急不躁,自有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具体事宜有士度盯着,等此间事了,你我便回河西。”

      何菁菁昏沉沉地都快睡着了,听到这一句,倒是清醒了少许:“唔,现在回河西?你是觉得,朝廷不会给回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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