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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更听雏凤鸣(三十二) ...

  •   何菁菁是在自己的大帐中接见朝廷使团的。

      那是由十六匹骏马拉动的金色大帐,无论宽敞的空间还是奢华的装饰,都令其看上去不像营帐,而更像是一座移动宫殿。

      帐门口立着两名孔武有力的番胡卫士,大约是事先得过嘱咐,并未为难杨廉。他们半侧过身,用刀鞘挑起帐帘,里头飘出悠然悦耳的丝竹之声,以及自西域舶来的、极浓郁的熏香。

      杨廉动了动嘴唇,一句“穷奢极欲”到了嘴边,又被自己强咽回去。他试探地看向身侧,见桓铮擎着一脸波澜不惊,只好收起一腔“忧民生多艰”的思虑之心,低头走进帐中。

      帐中奢华比之外围有过之而无不及,用来照明的并非宫灯蜡烛,而是悬于四壁的夜明珠。脚下是长毛厚密足以陷没脚背的白熊皮,眼前是龙眼大小的明珠串起的帐帘,帘后跪坐着五六个衣着轻薄、容颜艳丽的少年,簇拥着居中一道窈窕身影。

      杨廉一眼扫过,好似被什么扎了视线,忙拿手捂住眼睛,连念数声: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与此同时,他身侧的桓铮上前一步,以臣子之礼恭敬拜倒:“臣桓铮,叩见长公主殿下。”

      杨廉心头微凛,想起临行前太后的嘱咐,忙收起种种起伏不定的心绪。

      其实朝堂之上对于是否承认“长公主”尚有争议,诸公并未忘记苏珊娜的指证,而何菁菁以西域女王的姿态高调入京、逼迫大夏朝堂的举动更让世家重臣芥蒂难消。

      最终消弭异议的,是太后的一句话:“你们以为,她会在意区区一个长公主的尊名吗?”

      百官不吭声了。

      “你们认她这个长公主,她便是先帝血脉,与大夏国祚相连,一荣俱荣。你们不认,她就是西域女王,坐拥塞外诸国,手握铁骑强军。”

      “不为强援,即为死敌!你们将送上门的助力往外推,是嫌大夏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朝堂诸公如梦初醒,再不敢对“长公主”有所指摘。

      杨廉自认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必要时,向那顽劣公主作小伏低也不是不成。即便如此,眼前这纸醉金迷的一幕仍极具冲击力,杨大人一口气突然卡住,上不行下不落,险些郁卒。

      何菁菁却不认为有何不妥,一只勾着金杯的手往旁递出,自有手执金壶的少年为她斟酒。

      那长公主大约是觉得低眉敛目的番胡少年甚是可爱,抬手在他下巴上极轻佻地撩拨了下。

      弥漫帐中的乐曲突然变了调,原本悠扬舒缓的节奏陡然冷冽,好似金戈铁马惊散了杏花烟雨。

      何菁菁干咳两声,触电般缩回了手。

      “不必多礼,”她漫不经心地说,“塞外偏远,辛苦两位大人跑这一趟了。”

      杨廉定了定心神,取出一卷明黄旨意:“太后懿旨,请长公主殿下接旨。”

      按规矩,接旨当摆开香案,郑重下拜。然而何菁菁斜倚软枕,连眼皮都不曾撩起:“听着呢,你说便是。”

      杨廉:“……”

      杨大人很想就“君臣纲常”展开一番长篇大论,奈何形势比人强,他身在玄甲军营,并无口出狂言的资本,只得暂且摁下一口气,憋屈地宣读旨意。

      何菁菁一开始还漫不经心地说听着,待得一句“封尔为镇宁摄政长公主,辅佐天子,共理朝政”时,眉脚意味深长地斜挑:“摄政长公主?这个名头有意思。我记得,只有太祖皇帝幼女,平阳大长公主加封过这个名号,没错吧?”

      杨廉陪笑道:“殿下好记性。”

      “不是我记性好,而是大夏立朝百多年来,就这么一位摄政长公主,又许其统领六部、主理朝政,地位权柄与摄政王无异。”何菁菁如数家珍地说道,“这么大的手笔,不像是政事堂那几个老顽固舍得出的,是太后的意思?”

      杨廉:“太后乃天下之母,仁德慈爱,更兼慧眼识人。殿下身负隆恩,当勤谨修身,为圣人、太后分忧解难。”

      何菁菁突然噗嗤笑出声,笑音短促又尖锐,打断了杨廉话音。

      “杨大人,”她伸出一根玉指晃了晃,“我什么时候答应,要当这个劳什子的摄政王?”

      杨侍郎设想过种种可能,唯独没想到何菁菁会拒绝朝廷加封,一时目瞪口呆地怔在原地。

      “我与太后、与诸位大人说得明白,玉门以西的广袤之地尽握我手,我便是西域唯一的执政女王。如今朝廷一道旨意,就要将我召回京中当牛做马,凭什么?”

      她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唇角沾了殷红酒浆,显得色泽饱满,娇艳欲滴:“收回你们的恩典,我不需要居高临下的隆恩和垂怜。”

      杨侍郎先是无措,继而惊怒交加:“殿下……这、这是要抗旨不成?”

      何菁菁笑眯眯地托腮:“我若说是,杨大人能如何?以抗旨不遵的罪名将我当场斩了,还是锁拿上京,交由三司会审?”

      杨廉再迂腐也懂得人在屋檐下的道理,万万不敢点这个头。他冥顽不灵了半辈子,难得变通一回,苦口婆心地劝道:“殿下莫要置气,下官临行前,太后亲口交代,若是殿下以摄政长公主的身份回朝,便可名正言顺地翻查旧案,还阳和关外两万将士与薛氏满门一个公道。”

      “这不是殿下与魏相一直盼着的事?您又何必为了一时闲气,白白放弃这个昭雪冤情的机会?”

      何菁菁目光骤凝,心说:果然,混官场的没一个心思简单的,连这个冥顽不化的老顽固也知道用姓魏的威胁我!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帐角传出一道极冷戾的声音:“照杨大人的意思,若是长公主殿下不接旨,朝廷就不为冤死将士翻案雪冤?”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杨廉蓦地扭头,只见隐在重重帷幔后的“乐师”住了箜篌,掀帘走了出来。夜明珠的光辉当头洒落,照亮此人的颀长身形,他负手身后,目光锐利,赫然是被杨廉当枪使的靖安侯魏暄!

      杨廉并非不知靖安侯与长公主关系匪浅,却还是没想到这手握帅印、杀伐决断的悍将,会心甘情愿地伏低屈就,以“乐师”的姿态入帏伴驾。

      他显然听到了两人对话,刀锋般的目光直直逼来:“敢问杨大人,将长公主殿下当成了什么?又把蒙冤难雪的将士当成什么?”

      “朝廷的筹码,还是用来讨价还价的条件!”

      那一刻,他话音凛然,一字一顿杀机凌厉。

      杨廉好似被猛兽气机锁定的兔子,战战兢兢不知所措。一旁的桓铮叹了口气,上前深施一礼:“殿下、魏相暂且息怒。臣有一言,愿单独禀明殿下。”

      ***

      片刻后,满头冷汗的杨廉与一干艳丽少年相继走出大帐。

      丝竹之声就此停歇,弹奏箜篌的魏暄却不曾离帐。他撩起袍服,在案侧端正坐下,摆出“旁听”的姿态。

      何菁菁纵容了他,将金杯推过去:“斟酒的人都被你赶走了,还请小皇叔代劳。”

      魏暄丝毫没有被指使的不悦,执壶往金杯中注入美酒。

      “还杵在那儿做什么?坐吧,”何菁菁转向桓铮,换了更亲近的语气,“瞧你瘦了许多,可是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吃了不少苦头?”

      桓铮早将长公主与靖安侯的亲密形容看在眼里,目光闪过极细微的波动,又被强行摁下:“铮久在京中,难得领略塞外风光。不比殿下与魏相出生入死,方能立下平定王庭的不世功勋。”

      他端起酒杯:“铮以此酒,贺殿下与魏相大捷归来。”

      言罢,一饮而尽。

      何菁菁饮着葡萄美酒,懒洋洋地摆了下手:“客套话不必多说。京中信报语焉不详,正好你在这儿,圣人情况到底如何?恒王府又是什么情形?”

      桓铮有意无意地掠过魏暄,后者低垂眉目,从金盘中捡过一枚葡萄,细细剥皮后送到何菁菁嘴边。

      长公主一点没有寻常贵女的娇羞,低头吃了不算,过分灵敏的舌尖还绕着魏暄指尖兜了一圈。

      靖安侯含笑如常,只作不知。

      桓铮敛下视线,挺直的背脊好似一竿修竹。

      “这些年,圣人专宠淑妃,却不知自己饮食茶水被这位盛宠的爱妃动了手脚,经年累月,毒素已入五脏,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他用平静无波的语气说道,“有太医院众位圣手调理着,原本还能再撑两年,但除夕宫宴,圣人受了惊吓,一病如山倒。这两个月难得有清醒的时候,全靠大补汤药吊着性命。”

      何菁菁早有预料,倒也不觉得惊讶唏嘘,只是一笑:“圣人病重不起,太后和政事堂该急着斟酌储君人选才是,怎么反倒想起我和皇叔了?”

      “殿下算无遗策,早在京中安排了后手,如今旧案真相沸沸扬扬,京中百姓亦是人心动荡。政事堂纵然是做做样子,也得请魏相还朝,平息物议。”

      桓铮语气轻缓:“毕竟,先帝膝下子嗣凋零,除了幽闭府中的恒王,便是殿下了。”

      魏暄领会了他的言外之意:“政事堂是想用长公主殿下制衡恒王?他们下定决心,扶恒王上位了?”

      “圣人膝下并无所出,恒王乃天子胞弟,论礼法论血脉,都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之选,”桓铮说,“当然,碍于前事,政事堂并不愿让恒王参政,所谓的‘储君’只是个幌子。”

      何菁菁明白了:“所以,他们才将这个劳什子的‘摄政长公主’封号安在我头上,想借我之手压制恒王,让他安分当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天子?”

      桓铮俯首:“殿下英明。“

      “算盘打得也太响了,真当我是没脾气的泥巴,由着他们搓圆捏扁?”何菁菁冷冷嗤笑,“这也罢了,何元微谋害圣人、陷害忠良,凭什么坐上那把龙椅?真被他得了逞,诸位大人就不怕树下先例,日后弑君谋逆之事层出不穷?”

      她与何元微旧怨已深,提到这位恒王殿下就满腹没好气。

      魏暄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转向桓铮:“谢相素来稳重,谢氏与恒王亦是交好,会有此意并不出奇。王相与桓相是什么意思?”

      “王相不置可否,我叔祖私下颇有微词,但在政事堂中,说话分量还是不及谢相,”桓铮道,“不过储君一事干系重大,又要顾虑民间物议与北境军心,魏相也不便独断专行。”

      “正因如此,杨侍郎离京之前,谢相特意叮咛了,要他务必将长公主与魏相请回京中。毕竟,在大夏军方,还无第二人的威望能与魏相比肩。”

      何菁菁彻底明白了政事堂的盘算,冷笑起来:“我说政事堂怎会如此大方,一口应下翻查旧案,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他们知道,皇叔荡平王庭、饮马草原,功勋威望已是无以复加。此时放任他回到河西,只会后患无穷,倒不如诳他回京,既能安抚将士、平息物议,更能借皇叔的声望为即将上位的储君积累政治筹码。”

      她抿紧唇线,收了冷笑,一字一句戾气逼人:“这不是拿皇叔当枪使,这是把皇叔和浴血沙场的将士尸骸当踏脚石!”

      桓铮听出她话中杀意,垂眸不说话了。

      在储君人选上,政事堂有自己的考量。先帝血脉有限,神启帝亦无子嗣,至于宗亲后裔,要么断了传承,要么年岁老迈、不堪负鼎,数来数去,确乎只有何元微这个先帝次子最为合适。

      但政事堂也知道,恒王殿下隐身幕后翻云覆雨的手段藏不住,后世史书上的一笔污名决计少不了。他们选择何元微,却不肯真的让他染指至尊帝冕,宁可效仿前朝,将摄政权柄分出。

      在他们看来,受限重重的何元微与傀儡无异,他生下皇嗣,更可拥皇嗣而废傀儡,于魏暄、于北境边军也算有所交代。

      这是政事堂的让步和诚意,但在何菁菁看来,只是远远不够。

      她不仅要夺走何元微蓄谋篡夺的至尊权柄,更要彻底打碎他“清朗皎月”的画皮,拖出那副被权欲和算计浸透的心肠。唯有一切大白于天下,才能给无辜枉死的将士们交代。

      ***

      “你怎么想?”

      桓铮退下后,金帐内唯余何菁菁与魏暄二人。长公主没了顾虑,越发懒散,干脆枕着魏暄膝头,将那只攥成拳头的手拖到近前仔细端详:“掌心都抠出印子了,看来政事堂如此决断,触了你的逆鳞?”

      魏暄闭目片刻,手势轻柔地捏着何菁菁后颈。

      “政事堂的态度很明显,他们可以翻查旧案、为枉死将士昭雪冤情,可牵扯到天家威望与皇室秘辛的,他们并不想摆在台面上说开,”他极冷诮地笑了笑,“说到底,数万将士性命和薛氏旧案的真相,哪有‘□□’两个字来得重要?”

      何菁菁把玩着那只握惯刀柄的手,半晌没说话。

      魏暄任由她攥着自己,从她异乎寻常的沉默中觉出端倪。他拍着何菁菁,就像安抚一只猫儿:“在想什么?”

      “政事堂敢如此逼迫你,是占着大义的名头,亦是京中无人主持大局,”何菁菁说,“纵然有太后主政,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可代行权柄,却不能走出珠帘。”

      魏暄从她过分平静的言辞中嗅出风雨欲来的征兆:“你打算怎么做?”

      何菁菁在他掌心里亲了下:“煦之,我想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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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更听雏凤鸣(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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