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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更听雏凤鸣(三十一) ...

  •   帐帘垂落,随风微微颤晃。

      守在帐外的亲兵耳中堵着棉花,眼观鼻鼻观心,好似两根顶天立地的人肉桩子。哪怕心里藏了泛滥成灾的好奇,也坚决不往帐中窥视。

      帅帐之中一片黑暗,矮榻上探出一只胳膊,在地上胡乱摸索着烛台。纤细的手腕却被身后之人攥住,细细密密的吻落上后颈、流连肩胛,如珠似玉的肌肤含在唇舌间……又被一道横亘肩头的疤痕打散了旖旎。

      裹着薄茧的指尖轻抚伤痕,身后传来魏暄低哑的声音:“怎么弄的?”

      何菁菁困倦得很,傍晚时的荒唐耗光了她的精力。凌乱的长发铺了满枕,她窝在男人坚实的臂弯中,只想酣畅淋漓地睡上一觉:“不记得了……烙铁烫的还是藤鞭抽的?”

      她没有回头,所以不知道此时此刻,身后的魏暄露出杀意凛冽的眼神。

      他想:我真该将摩尼教王碎尸万段!

      但霍山早就尸骨凉透,把人从坟里刨出来鞭尸也没什么意义。魏暄紧紧揽住怀中的温软躯体,手腕锁镣硌住肌肤,令何菁菁闷哼了声。

      “你还戴着这玩意儿做什么?”何菁菁翻身面对魏暄,拖过那条硌人的手臂,垫在脑下当枕头,“下次换牛筋绳,那个衬着肤色好看。”

      魏暄失笑,曲指捏了捏她脸颊:“还想有下回?”

      何菁菁低头在他指尖处轻咬了下:“魏帅……”

      魏暄眯起眼:“叫我什么?”

      何菁菁话音顿住,眼珠促狭地转了转:“小皇叔?”

      魏暄淡笑,修长的手指扣住铁镣,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听极清脆的“呛啷”一声,那铁疙瘩被他自己卸了下。

      何菁菁叹为观止:“这是精铁锁铐吧?你怎么做到的?”

      她将魏暄的手拽到眼前,翻来覆去仔细端详。那确实是肉体凡胎,除了手骨修长、骨节坚硬,其他并无异样。

      然后,那只修长又坚硬的手握住何菁菁指尖,送到唇边细细亲吻。

      “雕虫小技罢了,不难,”魏暄将女子纤细伶仃的手腕摁在枕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再叫一遍?”

      何菁菁笑眯眯地:“怎么,皇叔生气了……”

      她话没说完,就被堵了回去,帐中伸手不见五指,昏暗中传出含混的呜咽声。

      何菁菁这一日忙得很,没顾上用晚食就被拖进帐中,待得再次醒来,却是被嗡鸣作响的肚腹唤醒的。

      她揉着疲惫惺忪的睡眼,伸脚踢了忍俊不禁的魏暄一下:“笑什么?不准笑!”

      魏暄宠溺地揉了把她的长发,披衣起身,不忘替她掖平被角。

      吃食是现成的,大锅里剩了羊汤,烤肉也有不少。魏暄命人送了羊汤和蒸饼,架在火上温着,又用随身匕首切着烤肉。

      何菁菁懒得穿鞋,仗着地上铺有氍毹,赤脚兜出屏风。那双脚纤细玲珑,肌肤白得近乎耀眼,魏暄却知道,她双足脚底留有极其鲜明的烫伤,短时间内怕是无法消除。

      “去把鞋袜穿好,”魏暄温言道,“小心着凉。”

      何菁菁在火盆边坐下,脚丫翘得高高的,肆无忌惮地露出脚底伤痕:“我不!”

      魏暄没有勉强,相识许久,他已足够了解这个女子。看似乖巧的娇俏女郎,实则手握大权、性格强硬,她或许会出于私情妥协让步,但当她明确说“不”时,没人能强迫她改变主意。

      靖安侯也不行。

      何菁菁掰开烤得焦香的蒸饼,将割下的烤肉夹在饼中。她奔波整日,胃口出奇得好,一手蒸饼一手羊汤,吃得满嘴流油。

      魏暄摸出绣有凤尾花的丝帕,为她擦净嘴角。那方帕子曾绑住魏暄手腕,“亲昵”的意味却远大于“禁锢”。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委婉的语气中藏着试探,魏暄问的不只是“打算”,更是何菁菁如何看待与自己的这段情缘。

      何菁菁的反应却十分耐人寻味,她莫名其妙地看了魏暄一眼,仿佛在问:这不是明摆着的,有什么好问?

      “你揭露薛氏冤情、大闹宫城,想回去当个安稳权臣显然不可能。至于我,被苏珊娜指认为摩尼圣女,也不太可能继续占着长公主的尊位。”

      何菁菁的说辞与魏暄不谋而合,显然考虑得十分周全:“待得王庭事了,你势必要回凉州主持大局,我也该回西域盯着后院。等里里外外梳理明白了,我就把西域交给兄长,来凉州找你商议商道和互市事宜。”

      “以后,我半年在西域,半年在河西。到时,小皇叔可别嫌弃我吃白饭。”

      魏暄失笑,将人逮到近前,低头在她额心处亲昵地吻了吻。

      ***

      何菁菁想得很好,奈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任她安排得再周密,总有意想不到的变故发生。

      这一回,打乱她计划的是来自朝廷的犒军使团。

      何菁菁人在草原,却丝毫未曾放松对京中局势的监控,度春风、万国城,乃至过往数年间安插的暗桩,无数双眼睛盯紧宫城与政事堂,稍有风吹草动,便有信鹰自万国城中放出,将消息传递到千万里之外的塞外。

      她带着信鹰赶到帅帐时,两军将领已然到齐,显然这两方各有手段,也都获悉了京中动向。

      “此次荡平北律王庭,确是立朝以来从未有过的大捷,可朝廷向来忌惮督帅,即便不追究叛逃罪过,也不至于这般好心,专程派使团前来犒军吧?”

      眼下天高皇帝远,崔绍说话少了许多顾虑,明目张胆地道破所有人心中顾虑:“怕是来者不善?”

      这话并非危言耸听,听闻前朝曾有君王忌惮功臣,以犒军为名暗下毒手。可怜一代名将,未曾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却倒在背后射来的暗箭之下。

      如何不令后来人心头发凉?

      “来便来吧,”裴济白与众人混熟了,平日里也不再戴那劳什子面具,艳丽无方的面容暴露在烛光中,以长公主的颜色居然都掩盖不住,“塞外僻远,又有马匪出没,若是出点岔子,想来朝廷怪不到咱们头上。”

      他话说得和风细雨,内里杀机却遮掩不住。呛啷一声龙吟,却是他将佩在腰间的长剑拔出,横置膝头,摸出丝帕擦拭起来。

      偌大帅帐静了片刻,何菁菁就在此时拎裙上前。

      军中不容女子露头,红桃女王却是例外,她坐拥西域商道、手握稀世神兵,如今又解决了玄甲军的粮食问题,远非寻常女子可比,更没人敢拿她当供人赏玩的“美人“看待。

      好比靖安侯,看到她出现的一刻,非但没有阻止,反而往旁挪了挪,将长案右首的空当让了出来。

      何菁菁毫不客气,以极端正的姿态席地跪坐。

      “使团主官是礼部尚书杨廉,此人我曾打过交道,为人迂腐性格死板,从头到脚写着‘冥顽不灵’四个大字。不过他人虽讨嫌,胆子却不大,干不出背后算计人的阴诡之事。”

      何菁菁坦然道:“更不用提,使团副手是新任礼部侍郎的桓铮。他既不曾传书示警,想来没人会不长眼的与皇叔为难。”

      魏暄原本含笑听着,待得“桓铮”这个名字排众而出,他目光微凝,嘴角笑意转为寒凉。

      “楼兰王、桓六郎、何元微,”他不动声色地想,“打她主意的人还真不少。”

      何菁菁挂念着天下谋局,鲜少留心这些,魏暄却察觉了,桓铮也好,楼兰王安归也罢,瞧何菁菁的眼神绝非臣下对主君的敬慕。

      那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但魏暄无意点破,挑明只会让何菁菁的注意力放在不相干的人身上,他占据着西域女王的视线,牢牢不肯撒手。

      “而且据我所知,朝廷此次派出使团,是示好,亦是谈判,”何菁菁却不知靖安侯这番千回百转的心思,只用一句话就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京中传来消息,圣人病重,最多不过两月寿数。”

      魏暄与裴济白对视一眼,目光交汇间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震惊。

      神启帝没有子嗣,一旦薨逝,最为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便是何元微这个同胞兄弟。可所有人也都知道,当初阳和关外,两万玄甲将士惨遭屠戮,间接导致北律南下、兵围京师,始作俑者正是这位身份贵重的恒王殿下。

      纵然他是先帝血脉、名正言顺,可若真由他坐上至尊之位,叫那无辜枉死的两万将士如何瞑目?

      朔州一战,被战火席卷的无辜生民,又该如何看待这个肆意操控他人生死、玩弄黔首命运的大夏朝廷?

      在这件事上,魏暄和裴济白虽各有立场,却于第一时间达成共识:绝不能让恒王登上至尊帝位。

      “离京之际,我授意兰娘在京中散布流言,将当年阳和关外和薛氏一案的真相公之于众。两个月的光景,京中已是甚嚣尘上,姑且不论圣人意愿,政事堂若敢拥立恒王为帝,一个为虎作伥、残害忠良的骂名便是逃不掉。”

      待得帐中众人尽数离去,何菁菁握住魏暄攥紧的手,柔声安抚:“实在不成,还能釜底抽薪,总有法子绝了何元微问鼎九五的心思。”

      魏暄盯着信报的视线转向她:“如何釜底抽薪?”

      何菁菁笑了笑,开口却是戾气逼人:“何元微如今自身难保,大不了,我费点周折,在他饮食汤药里下点好东西,不死也能去掉他半条命。”

      “我倒要看看,政事堂如何拥立一个死人登上帝位!”

      她眼角含笑,神态天真,字句间却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那是毫不掩饰的杀机。

      魏暄沉默片刻,抬手揉了把何菁菁发顶。严整的发髻揉散了,微鬈的发梢披落肩头。眼底的杀意也被揉没了,她又成了那个娇俏促狭的小公主,嗷嗷叫唤:“头发揉乱了,好容易梳的……你得替我把发髻绾回去!”

      魏暄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若有所思地望向帐外夜色。

      ***

      朝廷使团来得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快,这大约是因为宫中圣人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政事堂急于抢在天子薨逝前,将未竟的诸多事宜给出一个明白交代。

      前往草原边界相迎的是玄甲副将崔绍与何菁菁身边第一智囊沈沐风。这二位一文一武,全权代表了“靖安侯”与“镇宁长公主”,对走下马车的使团主官杨廉拱手施礼:“杨侍郎,别来无恙。”

      看清来人,杨廉脸色微沉。

      他对崔绍并不陌生,与清河崔氏也无仇怨。但他此行名义上是奉天子恩旨,更带来太后与政事堂的亲笔书信。依臣礼,魏暄应当亲自出营十里相迎。

      但靖安侯没这么做,只让副将出面相迎,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今时不同往日,朝廷休想再拿正统大义的名头拿捏自己。

      杨侍郎虽然迂腐,能在朝堂纵横多年,终归不是没脑子的蠢货。他很清楚如今的大夏朝廷内忧外患,绝不能失了靖安侯这一重倚仗,因此态度放得格外谦和:“崔将军,久违了。听闻魏相身体欠佳,老夫此行带了好些名贵药材,都是宫中太后恩赏,专程给魏相补身用的。”

      “不知魏相近来可好?”

      崔绍最不耐烦官场周旋,奈何交友不慎,被自家督帅赶鸭子上架,只能陪着杨廉把戏唱完:“有劳杨侍郎挂怀,督帅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

      杨廉趁机道:“老夫此行携来太后懿旨,既如此,可否面见魏相,宣读旨意?”

      崔绍:“……”

      怪不得这老小子一上来就打听魏暄境况,感情在这儿等着呢。

      他摆出为难神色,半晌才道:“这个……只怕有所不便。”

      杨廉一愣:“魏相身子既无大碍,为何不便见人?”旋即板正了脸色:“还是说,魏相居功自傲,连太后懿旨都请不动了?”

      他软硬兼施,自以为能让崔绍让步,谁知后者根本不按套路出牌,故意皱紧眉头:“杨大人兴许不知,如今军中可不是我家督帅说了算。”

      杨廉这回是真诧异了:“魏相手握帅印,执掌天下兵马,谁敢在军中与之争锋?”

      崔绍欲言又止:“长公主殿下正在军中。”

      杨廉怔住。

      就在这时,身后桓铮赶上前来,恰好听到这一句,眼角微微眯紧,与一旁始终未曾开口的沈沐风交换过一记眼色。

      魏暄不欲受朝廷拿捏是一回事,可只要他还是大夏靖安侯,还想保住魏氏一门的忠良之名,就不能明目张胆地抗旨不遵。

      这是杨廉此行的底气,也是朝廷最大的筹码。

      可他们千算万算,漏算了一个镇宁长公主。

      魏暄再如何手握重兵、位高权重,终归是“臣子”,只要他不打算迈出那不可挽回的一步,就难免受到“君臣之分”的桎梏。

      何菁菁却没这个顾虑。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她这个“长公主”只是一个空有尊荣的虚名,到底占了“君上”名分。

      “君臣”那一套限制得了靖安侯,却拿她没辙。

      其实在离京之际,杨廉就料想到会对上这位长公主殿下。只是在他的预想中,何菁菁再如何心眼百出、手段非凡,终究是女子之身,可以入局,却没有掌控全局的能力。

      说白了,就是枚贵重些的筹码,军中到底还是魏暄说了算。

      所以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般情境下再次见到长公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5章 更听雏凤鸣(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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