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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更听雏凤鸣(二十九) ...

  •   靖安侯杀伐决断半辈子,从没这般胆战心惊过。

      他跟着摩尼圣兽的指引赶来此地,那猫儿虽然贪吃耍滑,却生了副出奇好使的鼻子,隔着三五十里地就能嗅出何菁菁身上的熏香味,领着魏暄直奔密道出口而来。

      他们在即将赶到时听到石破天惊的巨响,那动静如此之大,像是要将头顶天震塌半边。大火熊熊燃烧,将血色和浓烟攘了漫天,魏暄不顾崔绍的阻拦,将马鞭甩得震天响。

      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在长风中听到朱雀的长唳声,抬头看到绯红裙摆绽出的花儿。那一刻魏暄感到久违的“惊恐”,他不顾一切地追逐过去,连人带马一跃而起,将坠落的绯红身影接了个正着。

      魏暄瘦削的手臂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铁箍般扣在何菁菁腰间。他将那女子带进胸膛,手心因后怕而攥出冰凉的汗水。

      偏生怀中女子不肯安分,拧着脖颈瞧他:“脸色这么难看?谁欺负你了?”

      她没问魏暄为何而来,答案是明摆着。这点贴心并不能让靖安侯心情好转,他想起方才那一幕,心口不受控制地剧烈博动。

      何菁菁紧贴着他胸膛,听到激烈震动的心跳声。她知道魏暄因何恼火,想了想,偏头凑到近前,在男人薄而冷的嘴角处亲了亲:“现在好点没?”

      魏暄神色冷峻,挥手掀过大氅,盖住她露在裙外的细长小腿。

      ***

      这一仗酣畅淋漓,玄甲军好似穷困多时终于得见天日的猛虎,风卷残云般碾过王庭。厮杀声从深夜延续到天亮,殷红血迹汇成涓流,流淌过焦黑土地。

      翌日辰时,玄甲军与河东军联手打扫战场,昔日的王庭成了联军驻地。崔绍端着托盘穿过血迹未清的空地,刚走到帅帐前,就见守在门口的亲兵对他猛使眼色。

      崔绍先是一愣,旋即会意:“长公主殿下在里头?”

      亲兵点了点头。

      此次攻克北律王庭,乃大夏立朝以来从未有过的大捷,搁在平时,加官进爵犒赏三军是免不了的。崔绍按例递上报捷文书,心里却不敢抱太大希望,因为较真论起来,魏暄算是“叛出”朝廷。

      “一无政事堂批文,二无天子中旨,朝廷不追究一个矫诏出兵的罪名,已经是功德无量,”崔绍冷笑着想,“找机会还是得与煦之商量一二,日后如何打算,总得拿个章程出来。”

      他盘算许久,认为最好的法子还是另立门户,从此军政合一,进可攻退可守,再不用受腌臜气。可这么做亦有风险,毕竟河西物资贫瘠,虽也置了军屯,到底不比河东产粮丰沛。当真撕破脸,朝廷十有八九是要掐断供粮,如何养活麾下数万驻军,还需费些思量。

      想到这里,崔绍抬头瞧着低掩的帐帘,心说:要破这个僵局,怕是还得着落在这一位身上。

      帅帐之中,何菁菁换过干净的胡服袍子,翘着脚坐在矮榻边。双足鞋袜尽退,细嫩的脚心肌肤先被高温烫伤,又在绳梯上磨过一回,血肉糊作一片,看着甚是吓人。

      何菁菁却蛮不在乎,圆润的足踝动了动,刚要试探着落地,就被一只大掌钳住。

      魏暄面无表情地半跪下身,将那只脚丫搁在膝头,手法利落地清洗伤口,又敷上军中用的伤药。

      何菁菁“啧”了一声,下意识往回缩,却被魏暄牢牢攥住,不许她后退:“疼吗?”

      何菁菁:“还成。”

      话音未落,足底伤处像是被什么蜇了,激痛顺着腿筋一路窜上。她从牙缝里狠狠抽了口凉气,险些破口大骂:“姓魏的,咱俩有什么仇怨?你这是要扒皮仇筋啊!”

      魏暄冷笑:“不是说不疼吗?”

      何菁菁额角青筋乱颤,然而对呛的话到了嘴边,瞧着魏暄苍白俊秀的侧脸,忽又改了主意。

      这小公主端起这辈子最混不吝的笑,脚丫翘起,足背从靖安侯下颌处擦过。这是一个极尽轻佻狎昵的举动,换一个人早已人头落地。魏暄却未动怒,只是撩眼打量着那不知死活的促狭丫头。

      “还气着呢,不就是昨晚欺负了你一回?魏帅心胸宽广,总不至于为这点小事斤斤计较,”何菁菁不怕死地继续撩拨,“你给我下药,还有往陷阱里跳的旧账,我都没跟你算,你好意思跟我置气吗?”

      她指的是除夕宫宴,魏暄明知神启帝不怀好意,依然当众揭穿薛氏一案真相,就是要将天子逼到避无可避的境地。他算准各方反应,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唯独漏算了何菁菁。

      那个他一度以为柔弱无助,只能倚仗自己庇护的女子远比魏暄想象的强大,她寻回青砚,又派出朱雀,硬是撕开天罗地网,为四面楚歌的靖安侯杀出一条血路。

      一念及此,魏暄原本压抑的火气没了用武之地,沉默片刻,忽然道:“既如此,咱们可算是两清了?”

      他有意递上台阶,何菁菁却不肯就坡下驴,嗤笑道:“两清?你想得美!”

      她劈手揪住魏暄衣领,将人薅到近前,几乎鼻尖抵着鼻尖,端详着那双永远古井无波的眼眸:“你自己数数,欠了我多少回?一句两清,就想一笔勾销?”

      魏暄任由她攥着自己,视线低垂,瞧着那只纤细伶仃的素手。他想起昨晚昏暗的帐帏中,这只手是如何爱抚过每一寸肌肤,又是怎样将身为男子的尊严彻底碾碎,草原天寒地冻的时节,竟莫名有些燥热。

      “殿下想如何算账?”他极平静地说道,“魏某悉听尊便。”

      何菁菁乌黑柔亮的眼珠转了转:“我想怎样都行?”

      魏暄没说话,用眼神默认了。

      何菁菁挑衅地笑了笑,将脚丫递到他跟前:“替我穿好鞋袜。”

      她着的并非绫罗裁成的净袜,而是蚕丝织成的长筒袜,贴合足踝轮廓,包裹住笔直的小腿和圆润的膝盖。系袜带时,指尖难以避免地触及肌肤,这让魏暄生出错觉,仿佛回到昏暗的帐帏中,两人肌肤相亲的一刻。

      “有劳魏帅了,”何菁菁咬着嘴角窃笑,“能指使靖安侯替我穿鞋着袜,这一趟也算不枉。”

      魏暄实在没忍住,抬手在她乌发上揉了把。昨夜一宿激战,原本严整庄重的发髻早已散落大半,再被他一揉,当即披落满身。

      何菁菁“唉哟”一下,气呼呼地瞪着魏暄:“你把我头发弄乱了,得负责重新梳好!”

      魏暄饶有深意:“殿下要魏某负责的,只有这一桩?”

      何菁菁凑近了些,嘴唇微微嘟起,似笑非笑地呵着热气:“除了这个,魏帅还想负责什么?”

      魏暄的眼神顿时深了。

      ***

      崔绍在帅帐门口等了好一会儿,见魏暄一时半会儿没有见人的打算,只得悻悻折回。

      他安顿好后续事宜,本想去探望青砚,寻到营帐才知道,有人先他一步,到现在都没出来。

      帐中光线昏暗,丁承宗点了蜡烛,不惜血本地拿出压箱底的药膏,敷在青砚手掌伤处,习惯性地凑前吹了又吹。

      青砚不适地皱了皱眉,他久在军营,朝夕相处皆是五大三粗的军汉。这些人可不管痛不痛的,下手没轻没重,死不了就成。那温热的呼吸蹭过伤口,羽毛般轻柔,不会造成丝毫痛楚,却比单纯的疼痛更难挨。

      他满心不自在地别开头:“你上药就上药,吹什么吹……娘们唧唧的!”

      他说完就后悔了,丁承宗是一番好意,即便不领情也不该不识好歹。幸而后者被何菁菁损惯了,没往心里去。

      “你瞧瞧这刀伤,差一点就伤到手筋,”丁承宗撇嘴,“瞧着挺聪明一孩子,怎么净干不着调的蠢事?拿自己的肉巴掌硬接兵刃,亏你想得出来!”

      青砚被他数落得满心烦躁,想也不想地怼回去一句:“我不硬接兵刃,那一刀就砍你脖子上了,你还有命在这儿絮絮叨叨?”

      他一句话捅了丁承宗肺管,后者不吭气了。

      但他本性耐不住寂寞,安静没半刻钟又忍不住了:“你不是一直讨厌我,干嘛豁出去救我?不怕以后都拿不动剑?”

      青砚反问:“那晚你又为何舍命救我?不怕赔上自己小命?”

      这是他横亘心头的疑问,一直以来,青砚都把丁承宗当成投机取巧的生意人,有些小心机,也有些小义气。他或许会在能力范围之内,出于更长远的合作和利益考虑,顺手捞“盟友”一把,但“舍命相救”四个字太重太沉,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丁承宗低头裹好绷带,他包扎的手法与何菁菁如出一辙,习惯将纱布尾端打出齐整的蝴蝶结。青砚憋屈得要死,偏生眼下氛围不适合追究这些细枝末节,只好闭嘴忍着。

      丁承宗抬起头,总是微微含笑的眼角垂落,收敛出近乎凝重的弧度。他想了想,给出一个答复:“怕自然是怕的,谁都没有九条命,能活着,总不会自己找死。不过……”

      青砚屏住呼吸瞧着他。

      “不过人活一世,总有些东西比性命重要,否则这一辈子跟山林间的鸟雀禽兽有什么分别,你说是吧?”

      那吊儿郎当的龟兹王对青砚挤了挤眼,表情轻浮戏谑,眼神却极坚冷,好似沉在冰河中的燧石,清透中藏着无法形容的力量。

      青砚显而易见地愣住了。

      丁承宗收拾东西站起身,本已打算告辞,瞧着他呆愣的模样怪好玩的,一时没忍住手贱,在青砚发顶处揉了把。

      “养你的伤吧,年岁不大,心思不小,”丁承宗说,“烦难之事自有你家督帅顶着,瞎操什么心!”

      ***

      魏暄的烦难事确实不少,头一桩就是玄甲军的粮饷问题。

      如果将镇守边陲的驻军看作猛兽,那粮草便是钳制猛兽的枷锁,对气候苦寒的河西道而言尤其如此。

      去岁以来,朝廷一再削减军粮,明面上的理由是各地遭灾,国库入不敷出,实则是朝廷对玄甲军……或者说,对统领玄甲军的魏暄的忌惮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此事关乎五万将士命脉,必须妥善解决。

      当夜色再次降临之际,帅帐之中点起牛油蜡烛,中郎将以上职衔将领列坐其中,新任河东道节度使裴济白亦被请至帐中。

      “河东粮草尚有充裕,以市价折换,可以匀出三成,只是此事不能以裴某的名义操办,得寻粮商出面,”裴济白直截了当地说,“朝廷忌惮魏帅,对裴某也不能完全放心。虽说是表面文章,好歹得掩人耳目,还请魏帅见谅。”

      “士度言重了,”魏暄温文有礼地应道,“雪中送炭的美意,魏某心领了。”

      三成粮草不算少,却无法支应五万大军所需,魏暄还得另想法子。

      “其实河西道与西域接壤,朝廷虽无明旨放开互市,私下里却不乏商队铤而走险,”崔绍觑着自家主帅神色,小心翼翼建议道,“若是重开鄂多察互市,许胡商与中原商队交易,或能解燃眉之急……”

      他说得委婉,因为不确定魏暄对此事的态度。当初阳和关外,两万将士惨遭屠戮,罪魁祸首之一便是经由鄂多察互市流入中原的如意散。

      事实证明,他小看了魏暄。靖安侯显然赞同他的提议,而且想得更深:“互市确实可行,只是胡商也好,中原商队也罢,咱们都谈不上熟识。若要重开互市,不能是一锤子买卖,须得方方面面设想周全,如何定价、赋税几何,都得拿出章程……”

      崔绍叹为观止,他提议重开互市,原是想将胡商当韭菜,割完一茬就算。没曾想魏暄想得比他深远,竟是打着将互市做成长久买卖的主意。

      “这倒不是不成……”

      崔绍话没说完,帐帘忽然挑起,一道窈窕身影踱了进来,闲适的姿态仿佛这不是什么闲人免进的议事重地,而是任她游赏的自家庭院。

      “要开互市?好说,要筹多少军粮,报个数给我,胡商那边,我来安排交涉。”

      所有人的目光顺势聚焦在来人身上,视线交汇间传递出同一个信息:胆大人莽荷包厚,这是哪来的肥羊?

      魏暄却不动声色,冷眼瞧着那女子轻盈走近,一条胳膊撑住矮案,眼角勾笑斜睨自己:“不光粮草,还有连珠铳和朱雀,若是魏帅肯付出足够的代价,也不是不能考虑分享一二。”

      何菁菁太懂得勾挑人心,一句话抛出,在座所有人——包括裴济白,目光全亮了。

      在荡平王庭的战役中,无论连珠铳还是朱雀,其威力得到充分验证。任谁都看得出,这两样神兵随便拿出一样,都足以改变未来数十年……乃至百年间的战争格局,更何况双管齐下!

      崔绍肖想连珠铳和朱雀许久,这几日除了安排善后,便是琢磨如何从何菁菁手中撬出图纸。冷不防听见这么一句,简直欢喜疯了,迫不及待道:“殿下想要什么代价?只管开口!”

      何菁菁笑眯眯地,俏脸转向崔绍,余光则有意无意地勾着魏暄:“那就要看你家督帅舍得拿出多少筹码了。”

      魏暄抬手揉了揉颤作一团的太阳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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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更听雏凤鸣(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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