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2、更听雏凤鸣(二十八) ...
-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老狼王干枯的手指上,那只右手拇指套了个赤金扳指,雕作一头活灵活现的草原狼,却并非全然的装饰品。
扳指内藏机关,机括设在狼眼镶嵌的红玛瑙上,一旦扣中,就会弹出细如须发的钢针,针尖淬有见血封喉的剧毒。
史斯纳眼前发黑,毒素发作之快远超想象。他试图撑坐起身,手臂却软得厉害,不受控制地滑坐在地。
史斯纳吃力地抬起头,视线像是蘸水的池面,层层涣散开:“你杀了我的母亲,又要杀我吗……父亲?”
老狼王漠然注视着他,任谁也分不清那双眼眸里的喜怒波动。
他沉声道:“你也杀了我的儿子,杀了我的血亲和族人,整个王庭因你覆灭,你是北律的罪人。”
他的眼神不像是看着垂死的儿子,更像是注视着一头野兽或是家畜,尽管那“野兽”有着与他一脉相承的血缘,但是在这一刻,他被冠以“罪人”的头衔。
史斯纳咬牙:“我也是你儿子!”
“你是我的儿子,却想杀死自己的父亲,”老狼王冷冷地说,“如果只是这样,我或许会佩服你,会欣赏你争夺权柄的手段,狼王的血脉,就该有这样的魄力!可你为了汗位,不惜陷害兄长、自毁长城,还把虎豹引入王庭!”
“你罪不可赦!”
史斯纳想要争辩,开口却只发出虚弱的气音。剧毒侵蚀了他的视线、麻木了他的口舌,僵硬的肌肉将空气挤出肺脏,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却无能为力。
“他们说得没错,你是个卑贱的杂种混血,本不该混迹于狼群之中,”陷入弥留的最后时刻,他听到自己的父亲低声说,“把你当成儿子,是我这辈子犯下的最大的错。”
“——去向你的兄长谢罪吧!”
史斯纳合上沉重的眼皮,下一瞬,黑暗漫天而来,淹没仅存的意识。
狼王面无表情地看着次子,直到那具躯体不再呼吸,他才极轻微地眨了下眼。仿佛于无声间卸去一重铠甲,被封印其下的、某些不为人知的柔软情绪,终于露出形迹。
他颤抖着抚摸史斯纳的面庞,那手势属于“父亲”,而非“狼王”。他亲手杀死了北律的罪人,现在他要为儿子哀悼。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有傲气,也懂隐忍。我冷待他、磨砺他,像鞭策马驹那样驱赶他,想知道他能走到哪一步。那个时候,我是真心期待他能有朝一日夺过权柄,成为草原共主。”
老狼王眼角蓄起亮光:“但我没想到,他会用这样不堪的手段谋夺汗位,连族人和草原的荣光都踩在脚下……早知如此,我不会给他任何机会和奢望。”
他的话语被掠过草原的长风撕扯,谁也没留意坚冷如铁的话音下,那一丝极不明显的哽咽。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所有人措手不及,亲卫们瞪大惊恐的眼,不敢相信自己追随的主君就这样葬送了性命。茫然中,身后传来女子尖利的呼喝,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与狠戾:“杀了他们!”
亲卫们回过头,对上苏珊娜冰冷又狂热的双眼。史斯纳中毒身亡,身为盟友的苏珊娜接手了他的势力,此刻她掌控着局面与主动,理所当然地发号施令:“杀了他们,我们回西域!大漠以西有广袤的土地,即便是靖安侯,也无法将手伸到那里!”
她不容置疑的语气给了亲卫定心丸,他们交换视线,迟疑着围拢上前。苍老的狼王陷入危机,却似乎浑不在意,他将儿子逐渐失去温度的尸身放倒在地,合上他死不瞑目的双眼。
“看到身后的那座山脉吗?那是贺阴山,草原上的圣山,也是天神的栖息之所,”老狼王沉沉说道,“在北律语里,‘贺阴’是‘净化过的圣地’,天神不满于世人罪行,降下天罚,大火绵延过草海,每一寸燃烧过的土地,皆被神力净化。”
他抬起粗糙的眼皮,浑浊的眸子里射出精光:“你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是贺阴山脉的延续,在王庭,它被称为‘沉睡之地’。”
“草原以火为尊,死去的族人被送到这里,在烈火中洗去污浊和罪孽,回归长生天的怀抱。”
“所以,它又被称作‘火焚之地’。”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老狼王吸引,哪怕那具身体已然病弱老朽,依然有着掌控全局的魄力。正因如此,没人发现何菁菁正悄无声息地脱出包围圈,回头冲丁承宗和青砚打着手势,示意他们“快走”。
就在这时,老狼王的声音陡转凌厉,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支撑着他,令那具老朽的身体脱离轮椅,站了起来。
“知道王庭密道的出口为什么设在这里吗?”他僵硬的嘴角勾起诡笑,“因为,这片土地之下藏着天神的‘血脉’!”
刹那间何菁菁寒毛悚立,几经生死磨砺出的直觉疯狂发出警报。她顾不得掩盖行踪,一把拖起丁承宗:“跑,赶紧离开这儿!”
丁承宗不明所以,却习惯性地遵循了指令。一行人跟着何菁菁飞奔起来,长风吹起火红的裙裾,她看上去像只逐风而行的火鸟。
北律人的视线被她短暂扰乱了一瞬,竟没察觉那苍老的狼王俯身探入石缝,摸出一截细长引线。他的左手握着从史斯纳身上搜出的火折,跃跃欲试的火光凑近引线,也照亮他苍老森然的面庞。
“你助长了不该有的野心,你把我的儿子当棋子,将草原的荣光当作踏脚石,为了自己可耻的私心,你把王庭送给了中原人!”
老狼王憎恶又怨毒地盯着苏珊娜,情绪之动荡更甚看着自己儿子:“愚蠢的女人,你该死在这里!”
苏珊娜瞳孔剧烈收缩:“不!”
然而,已经晚了。
浸泡过油脂的引线燃烧起来,火花飞速蔓延,转瞬深入地底。那方土地下居然埋藏了大量火药与油脂,接触到明火的刹那,“轰”一声炸了开。
强劲的气波掀翻了压在上面的一切,草茎、泥土,甚至是需要三人合抱的巨大岩石,随着喷薄而出的烈火卷上了天。巨响震耳欲聋,大地瑟瑟战栗,火舌化作浪涌,贪婪吞噬着一切,离得近的亲卫根本没有奔逃的余地,只一个照面就化为灰烬。
皮肉烧灼的焦臭味充斥在空气中,而这只是刚开始。在天风的助长下,火势迅速蔓延,回过神的北律人开始奔逃,奈何枯黄的草叶本是最好的助燃物,烈火追逐着脚步,将反应不及的猎物吞下。
何菁菁在第一时间选择逃亡,却还是跑不过火焰的速度。余光可及的视野范围内,烈火从两侧包抄,截断了所有退路。
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向前,飞奔向前,在滚滚火潮完成合围之前,从缺口处冲出。
何菁菁踢走碍事的高跟鞋,白皙的脚丫踩在滚烫的土地上。她顾不上疼痛也忘记了疲惫,拖着半死不活的丁承宗,与死神比赛脚程。
灼热的空气逼塞住喉舌,没人能在火场中开口说话,丁承宗几次试图甩脱何菁菁,让她先行逃命,都被那只纤细的手以近乎凶狠的力道攥住。
她用行动告诉丁承宗:别他娘的说那些不着边的废话,有闲心东想西想,不如跑快些!
丁承宗无从反驳,只能收拾起“躺平等死”的心态,跟着咬牙狂奔。
火势蔓延的速度太快,不过眨眼,触目所及皆是熊熊火浪。这一行人身手最强的本是青砚,但他伤势严重、失血过多,反而成了体力最不济的,脚底不知绊到什么,趔趄着栽了个跟头。
奔逃的脚步随之停下,丁承宗和绛丹一边一个将人搀起。只是片刻的耽搁,烈火已经追上他们,唯一的生路被彻底堵死,高温和浓烟裹挟在火潮中,催命般收紧包围圈。
丁承宗下意识拉住身侧之人的手,他以为那是何菁菁,扭头才发现是青砚。燃烧产生的烟尘遮蔽了视线,他看不到那袭绯红身影,只得攥紧身侧之人的手,以保护性的姿态,将人挡在身后。
青砚:“……”
龟兹王单薄的背影无法阻挡翻涌的火浪,却固执地站在青砚身前。他并非不知畏惧,那只交握的手极细微地打着颤,指尖渗出滑腻冰凉的汗水。
可他毫不犹豫地站在那儿,就仿佛,即便下一刻被烈火吞没,他也不允许青砚死在自己前头。
火潮一浪接一浪逼近,所经之处寸草不生。焚烧的声响阻塞了耳目,没人留意到遥远天际传来的,好似风雷过境的轰鸣声。
但有人听到了。
一簇赤红火星窜上半空,炸出极具穿透力的赤金霓虹。轰鸣的风雷声离得近了,巨大的暗影投落地面,赫然是一头展翼翱翔的赤红巨鸟。
是朱雀。
燃烧的草野是绝境亦是生机,火光与浓烟成了天然的路标。巨鸟盘旋不定,只是因为火光淹没了一切行踪,“鸟背”上的驾驶者无法确认自家主子的具体位置。
但何菁菁放出的信号弹解决了这个问题。
朱雀俯冲而下,旋即,一卷绳梯从“鸟背”滑落。这一瞬的时机稍纵即逝,幸而这一行人身手都不算弱,及时抓住救命绳梯,用最快的速度逃离火海。
何菁菁是最后一个攀上的,宽大的裙摆阻碍了行动,她毫不留恋地撕开裙裾,露出细长小腿。光裸的脚丫陷入麻绳,她却像是不知道疼,对肆虐的火潮飞了个吻:“拜拜了您呢!”
朱雀调转机头,赶在最后一刻拉起高度,火浪汹涌肆虐,却拿高悬空中的身影无计可施。
空中长风猎猎,掀乱了长发,迷住了视野。青砚是罕见的高手,却只限于陆地,他从未试过随风跌宕,头晕目眩间,遭受重创的双手使不上力,险些滑落绳梯!
千钧一发间,上方的丁承宗弯腰倾身,腾出一只手死死抓住同伴。与此同时,下方的绛丹也及时伸手,牢牢抱住青砚双腿。
何菁菁还未松一口气,忽听极凌厉的风声自下方袭来。百忙中,她闪电般拔出腰间匕首,根本来不及细看,完全是凭手感迎着劲风袭来的方向挥出。
“当”一声火花四溅,难以形容的巨力正正撞上刀锋,令她半边胳膊完全麻痹。匕首脱手而出,跌落火海,很快消失不见。
她下意识的应对精准且及时,从下方射来的冷箭没能洞穿要害,箭身被匕首斩成两截,余势犹自不衰,半截箭头擦过何菁菁鬓颊,削断发绺的同时,更将捆缚软梯的麻绳切断一半!
何菁菁猛地低头,看到火海中的苏珊娜。她从爆炸中侥幸捡回一条性命,第一反应却不是逃走,而是捡起北律亲卫丢下的强弩,朝着盘旋空中的朱雀射出充满仇恨的一箭。
风助火势,越演越烈,将那一袭身影淹没。苏珊娜声嘶力竭的长笑回荡在天地间:“明尊有眼,不会饶恕叛徒!我就在这儿看着,迟早有一天,红莲焚身的惩罚会降临到你头上!”
朱雀速度极快,不过转瞬,已然掠出百丈开外。女人濒死的长笑声被风声淹没,那一袭红裙凋谢在烈火中,无声无息。
何菁菁抿紧唇线,眼帘低垂,掩住那一瞬的情绪起伏。
然而危机远没有结束,苏珊娜含恨的一箭将麻绳削断半边,软梯被疾劲天风掀动,裂口越来越大,难以承受四个人的体重,即将彻底绷断。
所有人的表情变得严峻。
朱雀的高度已然拉起,他们离地起码有十来丈,跌下去不死也得送掉半条命。最好的方法无疑是命朱雀降低高度,可风声酷烈、震耳欲聋,近在耳畔的对话尚且听不清,只能用手语交流,更何况他们吊在软梯上。
就算喊破喉咙,“鸟背”上的驾驶者也听不见。
当连结软梯的绳绺只剩最后半丝时,何菁菁下定决心,她听着过耳风声,仿佛听到天地外的召唤,禁锢她半生的枷锁被彻底甩脱,她迎着风雷袭来的方向松了手,像只追逐天高地迥的鸟,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丁承宗一颗心差点迸出腔子,青砚与绛丹也好不到哪去,六只眼睛眼睁睁瞧着她坠落,想要惊呼,却被冷风呛了喉咙。
天地无垠,草海广袤,绯红裙摆迎风撑开,仿佛怒放的花儿。她好似盘旋的鹰、遨游的鱼,在搏击风浪中感受到久违的自由。
恍惚中,她想起许多年前,自己也曾站在高楼边缘,一只脚跨过木栏,试探着虚空。
如果当时迈出去,会怎样?
何菁菁一度坚信,她能回到那个平等自由的时空,没人拿她当棋子,胼手胝足就能打出一片天地。
那是她对自己的安抚,也是绝境中聊胜于无的慰藉,仿佛怀着这样的念头,她就能无所畏惧地投身大地。
但她终究没有迈出那一步,也许是与生俱来的畏死之心作祟……也可能是她冥冥中意识到,长风中没有她渴望的归宿,她注定只能踩在土地上,一步一个血印地开辟出自己的路。
何菁菁做好一切准备,预想中的痛击却没有降临。她落入一双有力的手臂,温热的呼吸簇拥住她。
何菁菁抬起头,对上魏暄冰冷含怒的眼。
作者有话说
第162章 更听雏凤鸣(二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