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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更听雏凤鸣(二十七) ...

  •   何菁菁这辈子没别的本事,就是能言善辩脑子快,火力全开时,连恒王这等当世枭雄都被忽悠得青筋暴跳。

      况且这番说辞有理有据,不算全然忽悠人。唯一没挑明的是,在这盘布局中,苏珊娜也是一枚为人利用的棋子。

      何菁菁很懂得如何挑拨人心,七分真三分假,果然勾起史斯纳的疑虑。他将怀疑的目光投向苏珊娜,垂落身侧的手不动声色地捏住腰间匕首。

      苏珊娜没想到都到这般田地了,何菁菁还能设法翻盘,怒极反笑:“看我说什么来着?这女人惯会煽动人心,留着她就是个祸害,还是早早除了了事!”

      话音落下,她极具行动力地调转铳口,对准了何菁菁。

      史斯纳理智尚在,见状喝止道:“住手!”

      他此行所带皆为心腹,闻言箭步上前,高大的身躯挡住铳口,亦将何菁菁掩于身后。

      苏珊娜怒到极致:“你已经栽过一回,到底要上几次当!”

      “我不会轻信她,但王庭已经落入靖安侯之手,我要留着这女人与魏暄谈判,”史斯纳冷冷地说,“你也说了,她与靖安侯关系匪浅,只要她活着,靖安侯就不敢、也不能过分逼迫。”

      苏珊娜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却余怒未消。她眼珠一转,再次调转枪口,重新抵住丁承宗后脑。

      “你要的只是那个女人,其他人的死活无关紧要,”她嫣然微笑,眼底涌动着说不出的恶意,“既如此,我先讨些利息,应该不为过吧?”

      何菁菁眼瞳骤缩。

      苏珊娜根本不给她搬弄口舌的机会,指腹回弯,就要扣动扳机——“喀”一声轻响,青砚心脏停跳半拍,然而他没有等到预想的爆响与血光,一颗悬空半晌的心“扑通”一下,重重落回胸腔。

      何菁菁神色还算平静,显然早料到这一幕。苏珊娜虽然精明谨慎,到底从没接触过连珠铳,很容易忽略一些关键处的细节,比如——

      “方才忘了提醒,火铳里的弹丸之前耗光了,还没来得及补充,”何菁菁说,“那玩意儿现在就是个摆设。”

      苏珊娜:“……”

      龟兹长公主城府不浅,却被西域女王三言两语拨动情绪,额角青筋一阵乱颤,咬牙冷笑:“好,好啊!”

      她干脆扔了连珠铳,拔出匕首抵住丁承宗脖颈。那是龟兹钢打造的利器,表面覆盖着菱形花纹,刀柄镶嵌红髓与绿松,精致好似艺术品。

      “那就试试看,是他的脖子硬,还是我的刀利!”

      她手起刀落,往血肉深处切去。何菁菁一声“住手”憋在喉咙里,眼前忽然闪过一道身影。

      那是青砚,于千钧一发之际撞开苏珊娜,用身体护住丁承宗。苏珊娜目露凶光,再次扑上前,青砚躲闪不及,只能用捆缚住的双手握住刀刃。

      锋利的匕首深陷血肉,鲜血蛇一样蜿蜒淌落。那果然是吹毛断发的利器,于瞬息间割裂血脉,再深半分就能切断手筋!

      对于一个剑客而言,再没什么比双手更重要。青砚豁出双手,是要用一身绝顶剑技换丁承宗性命。

      何菁菁脑子“嗡”一声响,就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前。电光火石间,惊雷般的爆响炸开,苏珊娜被巨大的后座力搡开,踉跄间险些跌倒在地。她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到肩头开出一个深可见骨的血洞。

      青砚耳畔嗡鸣不绝,刹那间近乎失聪。他扭过头,在嘈杂的异响中看到丁承宗冷冽的侧脸,戴着镣铐的双手端平,指腹紧紧扣住连珠铳扳机。

      青砚忘了血流不止的双手,匪夷所思地想:这小子什么时候醒的?还有……不是说火铳已经没弹丸了,什么时候填装上去的?

      就像苏珊娜了解红桃女王一样,何菁菁对这位龟兹长公主的手段也心知肚明。早在将自己送上门之际,她就猜到苏珊娜会拿连珠铳做文章,一早退尽弹丸,连着身上的备用弹药,尽数藏在丁承宗身上。

      这是因为苏珊娜不仅多疑,而且自负。她会小心提防何菁菁,却不太可能戒备一个早已落入掌控的“囚徒”。

      尤其该囚徒还中了摩尼秘药,神智混沌与傀儡无异。

      事实证明,这一着后手果然派上用场。

      丁承宗腕上镣铐未除,握着火铳的手却极稳。他上前一步踩住掉落地上的匕首,飞快向旁踢去:“接着。”

      绛丹身手利落地捞起利器,三下五除二割断捆住手腕的绳索,又给青砚解了缚。两人一左一右护住丁承宗身侧,仗着神兵助阵,竟和人多势众的北律人形成僵持之势。

      苏珊娜肩头中弹,半条胳臂几乎废了。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染红了半边身子,她却顾不得包扎,痛怒交迸地抬起头,用龟兹语说道:“我当初真应该杀了你!”

      丁承宗所中迷药的效力还没完全消退,眼前时有重影,耳畔幻听不绝,全凭一口气撑住清明。

      他同样用龟兹语回道:“亲爱的姐姐,你当时没舍得下手,现在马后炮找补,有意思吗?”

      他和苏珊娜结怨已深,苏珊娜的亲生母亲间接死在丁承宗手上,丁承宗本人也没少在这个异母姐姐手里吃苦头。

      此时此刻,这对姐弟撕下伪装,用充满恶意的眼神盯视着对方,就像两头狭路相逢的野兽,对彼此发出威胁的咆哮。

      苏珊娜咬牙切齿,却对手握连珠铳的眼中钉无可奈何。事实上,在火铳爆响……甚至更早之前,在玄甲军攻入王庭的一刻,她就失去了对局面的控制。

      眼下,她的底牌只剩何菁菁,只要红桃女王还在她手里,这一局就不算全然溃败。

      “斩断那女人的手指!”苏珊娜冲着史斯纳嘶吼,“只要他不放下火铳,就将那女人的十根手指一一剁下!手指斩完了斩脚趾,再不行,还能挖耳割鼻!”

      “反正,你只要留着那女人的性命胁迫靖安侯,至于她是不是完好无缺并不重要,不是吗?”

      青砚怒吼:“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苏珊娜冷笑,旋即看向史斯纳催促道,“还不动手?你忘了那女人是怎么欺骗你、利用你,又是怎么将玄甲军引入王庭的吗!”

      “你的族人惨遭屠戮,家园被一把火烧光,这么多年的心血和筹谋付诸东流,你就一点不恨吗?”

      史斯纳当然恨,怒火与不甘驱使着他,恨不能将始作俑者活剐了。但他到底存有一线理智,很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与丧家犬无异,想要东山再起,必须手握足够的筹码,红桃女王不是一个靠谱的盟友,却是他眼下最大的倚仗。

      他不能轻易与何菁菁撕破脸。

      “红桃女王,果然是美貌与智慧并存,难怪连霍山教尊那样的人物都栽在你手里,”史斯纳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要离开草原前往大漠,你是西域的联合执政女王,应该很乐意送我一程吧?”

      何菁菁听得分明,所谓的“送一程”就是史斯纳将她扣作人质,同时威胁西域与靖安侯。

      这于何菁菁而言是绝对无法容忍的,她正要开口,余光不经意间扫过某道身影,到了嘴边的话拐了个小小的弯。

      “二王子殿下过奖了,如果不是你觊觎可汗之位,不惜以北律国祚为赌注,也要在王庭内部掀起一盘泼天风雨,我就是再能耐也无计可施。”

      何菁菁突然一改策略,言辞犀利字句锋锐:“其实你很清楚,落到这般丧家犬的地步,完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何必归罪旁人?”

      “再者,你不是一早恨自己的父亲和族人入骨,为了报复他们,不惜给生身父亲下毒?如今王庭被战火席卷,你的长兄多半战死,你父亲的生死操于你手,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

      “你还有什么好不甘、好委屈的?”

      史斯纳感受到久违的恨意煎熬,那女人字句如刀,精准又狠毒地捅入要害。他在她的冷诮讥嘲中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与短视,胸口被烈火灼烧,只能用鲜血浇灭。

      “你说得对,这个结果是我自己求来的,”史斯纳眼神尖锐,像一对淬了毒的箭头,他打了个手势,围在周遭的亲卫忽然动了,不约而同地向何菁菁伸出手,“就好像你的性命,也在我的手上。”

      何菁菁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亲卫宽大的手掌摁住她肩头,她突然竖起一根手指,抵住柔艳的唇瓣:“嘘……你听?”

      史斯纳嗤之以鼻,只以为是她故弄玄虚的手段。然而下一瞬,他真的听到了,那是极低极沉闷的笑声,从喉咙深处震动发出,裹挟在呼啸的风声中,如悲似泣。

      史斯纳悚然一震,目睹王庭陷落尚能保持冷静,却在这鬼怪似的笑声中战栗不已。他脖颈肌肉僵硬至极,扭动时甚至听到筋骨“喀拉”的声响,难以置信的视线映照出那辆木轮椅,瘫坐其中的高大身影不知什么时候挺直了,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身后传来何菁菁幽幽的笑语:“我的性命在你手里,你的性命却在你父亲手里……你猜,醒来的他,会对亲手毒害自己的儿子说些什么?”

      史斯纳冷汗汹涌而下,周遭亲卫亦是呆若木鸡。前任狼王的积威太重,哪怕他们心知肚明,这风烛残年的老人病入膏肓又受迷药侵蚀,一只脚已经踏进幽冥河,依然本能地心生畏惧。

      衰老的狼王抬起手,瘦到见骨的手指微微收缩,像一只张开的鹰爪,对准史斯纳:“我的儿子,过来。”

      史斯纳本就毫无血色的脸颊越发煞白如纸,嘴唇颤动着,却无法发出声音。

      也的确,没什么可辩解的。

      他坐在原地不动,老可汗干脆推动轮椅,缓缓“走”向自己儿子。他醒来的时机与丁承宗相差无几,只是出于更为慎重的考虑,没有立刻表露端倪。

      但一直关注他的何菁菁察觉了,那番看似激怒史斯纳的话其实是说给老可汗听的,她故意让前任狼王知晓,自己“重病昏迷”是谁一手造成的,而王庭陷落又是拜谁所赐。

      不出所料,老可汗忍不住了。

      “过来,让父汗看看你,”老狼王伸出的手并未放下,褶皱丛生的眼角露出叹息,“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的眉眼长得很像月理朵?”

      “月理朵”是史斯纳生母的名字,她是一个出身回纥的卑贱女奴,却有着傲视草原的容色。在草原人的窃窃私语中,她与老可汗的结合是一个错误,如此卑贱的身份本不该玷污神圣的狼王血脉。

      这一切都源自于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在那场盛大的宴饮中,正当盛年的狼王饮多了烈酒,下贱的女奴自以为得了翻身的机会,趁机钻进狼王的金帐。

      这让史斯纳的生母受尽白眼和鄙夷,也让流着她血脉的孩子成了不受欢迎的“混血杂种”。

      史斯纳一度相信了这些言语,但他忽然发现,真相也许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如果那场结合是他母亲不知廉耻、不顾身份地主动迎合,如果他的父亲只将那一夜当作狼王英名的污点,他又怎么会记得一介女奴的名字,还用怀念的口吻亲昵唤出?

      老狼王叹息道:“月理朵……这个名字很美,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你母亲时,她在圣湖里沐浴,肌肤沾着水珠、倒映着月光,就像凝结着露珠的月昙花。”

      打碎的膝弯让史斯纳动弹不得,两只摁住膝头的手死死攥紧。老狼王推着轮椅靠近时,两侧亲卫下意识后退,避之唯恐不及的势头,仿佛那具衰老的身体里藏着某种惊心动魄的力量,仅是直视就让人眼球生疼。

      终于,再没有什么阻隔在这对关系微妙的父子之间。史斯纳绷紧侧脸,从牙关里吐出一句:“可惜,她死了,死得毫不体面,更谈不上美。”

      受到狼王宠爱的女奴遭到正室可敦的忌恨,在她的授意下,狼王的妻子们调准矛头,设下了必死的陷阱。

      直到今日,史斯纳也不清楚那是一个怎样的阴谋,当他赶到时,母亲已经死了。她像一截破烂的抹布,被人从金帐中拖出,双目核突圆睁,脸色憋得青紫。

      “草原上的巫医说,她是被烤肉噎死的,但你我都知道,那不是意外,而是一场谋杀,”史斯纳平静地说,“毒药下在马奶酒里,症状与噎死相似,你明知凶手是谁,却放任这一幕的发生。”

      “你是害死她的帮凶。”

      老狼王没有否认。

      “是我对不起你的母亲,我以为我能护住她,事实证明我高估了自己,”他沉沉说道,“那是一个阴谋,凶手身后站着草原势力最强的忽律部,执意追查只会导致草原的分裂,所以我选择忘记,忘记这场谋杀,也忘记你的母亲。”

      史斯纳听到了血液沸腾的声音,他被憎恨煎熬,被怨毒煎熬:“你预料到结局,却无法控制自己……你是一个无能又懦弱的小人,父亲!”

      老狼王没有动怒,摩挲着摁住儿子肩头。

      “你说得对,我是草原狼王,骨子里却流着懦弱又无能的血……而现在,这份血脉被你继承了,”他眯起对不准焦距的双眼,阴鸷地勾起嘴角,“我的儿子,你也是个懦弱又无能的小人啊!”

      史斯纳忽觉颈侧微痛,眼前陡然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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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更听雏凤鸣(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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