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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更听雏凤鸣(二十六) ...

  •   尖锐的长唳声回荡在草原深处,那声音极具穿透力,势不可挡地撕开夜幕。

      微弱的光影自旷野尽头浮起,那是晨曦。泛金的云海里翻滚着难以想象的庞巨身影,仿佛传说中天神的使者,伴随着旭日降临人间。

      不知是谁最先瞥见火红巨鸟的身影,紧接着,惊叫此起彼伏,浪潮般蔓延开。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目睹“神鸟”身影,冲击力却不会因此有一星半点的削弱。

      史思摩声嘶力竭地稳住阵脚,他已从种种渠道得知,这并不是真正的神鸟,而是用金属和硬木铸造的机械。这让他的敬畏之心稍减,戒备与忌惮却油然滋生。

      他不清楚西域女王耗费重金打造出这样一架机械用意何在,却显然不只是威慑草原这么简单。很快,他有了答案,只见巨鸟盘旋俯冲,扬起的“鸟首”正对准北律军阵,脖颈处的暗格扯开,里头密密麻麻,居然藏了一整排寒光逼人的精铁箭头!

      尚未消散的夜雾遮挡住视野,血腥味和喊杀声令人神智沉沦。极少有人注意到,在朱雀俯冲直下时,暗格中的冷铁长箭破空而出,疾雨般砸向北律战阵。

      北律人猝不及防,即便是有过猜想的史思摩,也不曾料到中原人当真会从空中发动攻势。由机械强弩发出的箭雨远比最孔武有力的神射手更具杀伤力,从天而降的长箭撕裂铠甲、洞穿血肉,连人带马一起钉在原地。

      没有血肉之躯能与这样的神兵抗衡,北律人的固有见闻无法解释这一幕,只能简单粗暴地归结为“天神降罪”。有些胆小愚昧的甚至翻身下马,声嘶力竭地祈求天神息怒,饶恕他的子民。

      这是玄甲军反攻的最好时机,玄黑铠甲如洪流、如旋风,摧枯拉朽般碾向北律阵地。头顶传来尖锐的呼啸声,那是朱雀在头顶盘旋,不同于面对北律人时的杀伐决断,“它”待玄甲军出奇温柔,一只长箭当空射落,将挥刀偷袭玄甲将领的北律壮汉钉穿在地。

      将领长出一口气,一旁的魏暄抬起头,看到朱雀降下半边“羽翼”,像是在用这种方式打着招呼。这在充满铁血杀戮的战场十分不合时宜,魏暄却莫名觉得安心,知道近在咫尺,有一位盟友正注视着他。

      在朱雀的助阵下,原本势均力敌的局面出现倾斜。但北律人还没有放弃,他们在厮杀、在抗争,脚下的土地是他们的家园,离开这里,他们就像被逐出领地的孤狼一样,再没有栖身之所。

      给予他们致命一击的,是疾风般飞掠而至的银甲,以及寒光如雪的长刀。

      史思摩凝缩的瞳孔中倒映出刀光,他从咬紧的牙关中挣出字句:“……裴济白!”

      事实上,最为了解这片草原,以及雄踞草原的霸主之人不是魏暄,而是驻守河东多年的裴氏家族。新任家主曾在利益与立场之间摇摆不定,但是最后一刻,他终究握起长刀,选择了武将的尊严和荣耀。

      战争总有结束的一日,他要用自己的双手完成这一切。

      倾斜的局面变成单方面碾压,曾经针锋相对的两大强军达成和解,将刀锋对准共同的敌人。

      崔绍朗声长笑,长刀翻飞如电,自己也数不清斩落多少首级。突然,劲风从身后劈来,他于百忙中侧身闪避,被刀锋撩开肩头血肉。

      崔绍回过头,看见倒在血泊中的亲兵尸首。策马立于尸堆中的是史思摩,他冷冷睨视崔绍,眼底是吞噬一切的疯狂与恨意。

      “你是魏暄的副将,”他说,“靖安侯胆怯怕死,不敢与我决一死战,我要将你的人头送给他。”

      崔绍嗤笑一声:“你试试看。”

      两把长刀交击在一起,臂力更强的一方占据了上风。论单打独斗,崔绍显然不占优势,剧烈的撞击弹开刀锋,他从手腕一路麻到肩膀,险些从马背上翻滚下来。

      这是在所难免的,比起拼蛮劲,崔绍更擅长用头脑解决问题。在大多数时候,这无疑是个优点,唯独在面对史思摩时成了软肋。

      狼群在走投无路的绝境中爆发出最后的嘶吼,他们知道今晚过后,王庭成为历史,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都会被人踩在脚下。可即便如此,他们依然不会退缩,就算死,也要从敌人身上咬下一块肉。

      史思摩将手臂抡圆,刀风刮得皮肉生疼。崔绍被他掀翻马背,弯刀随即照准头颅劈下。

      生死一线间,崔绍没有后退,反而朝着刀锋砸落的方向扑出。他就地打滚躲过势在必得的一刀,顺势横拖手中刀身,从史思摩身下坐骑前腿抹过。

      神骏发出痛苦的嘶鸣,断裂的双腿令它无法直立,只能以任人宰割的姿态倒在地上。马背上的骑士身手敏捷地跃起,不经任何思考与犹豫,对准崔绍举起弯刀。

      两支冷箭几乎在同一时间离弦,一支瞄准泛着血污的弯刀,一支瞄准高举弯刀的男人。

      极清脆的“叮”一声响,刀身断成两截,史思摩高大的身影猛地一颤,被势如破竹的冷箭钉穿后心。

      他嘴角溢血,艰难地回过头,看到手挽强弓的靖安侯。魏暄眼神冰冷神色漠然,并没有因手刃宿敌而露出兴奋和快意,平静得好似早有预料。

      又或者,他曾在无数次的沙盘推演与午夜梦回中演练过这一幕,如今不过是按部就班,令臆想落入现实。

      致命伤让史思摩无法直立,他趔趄着后退两步,扶着倾倒的狼旗旗杆,才勉强稳住身形:“你赢了……但是天神的眷顾,不会就此消散。”

      “不管再等多久……二十年、三十年,哪怕是一百年,终有一日,我的族人会回到这片土地,狼群的利爪会撕碎玄黑色的乌云,让长生天的荣光照耀这片土地!”

      魏暄没有回应,他仰起头,听到长风呼啸来去。那一刻,他没有温度的眼底浮现出重重血色,就戮于阳和关外的同袍英灵自长夜深处探出头,发出悲喜交加的长鸣。

      史思摩的笑容冻结住,他仰面倒下,瞳孔中倒映出的最后一幕,是疾掠而至的刀光。

      裴济白面无表情地翻身下马,手起刀落,斩下史思摩人头。一旁的崔绍欲言又止,余光瞥见斜插在旷野中的半截箭杆。

      ——他没有忘记,方才电光火石间,正是这支斜刺里飞出的箭击断狼牙弯刀,救了自己一命。

      崔绍抿紧唇线,终究一言未发。

      大片晨曦跃出草海,天际凝结着赤金色的光芒。裴济白与纵马上前的魏暄对视一眼,在对方的默许中高高挑起史思摩的人头:“天佑大夏,战事大捷!”

      周遭静默了一瞬,随即,此起彼伏的大笑声响彻旷野:“大捷!大捷!大捷!”

      长枪挑起北律王子的头颅,草原的荣光被彻底打碎。逆着朝霞晨光,魏暄高居马背,身形虚化成强光中的剪影,注视他的将士们恍惚生出错觉,这男人投向大地的身影坚不可摧,仿佛横亘北境的城墙。

      海潮般的欢呼声中,一道身影飞速驰近。护卫左右的亲兵下意识拔刀,却在看清来人时收起杀意,任凭他策马驰近子家主帅。

      “魏帅!”甄秉行语速飞快地禀报道,“刚刚收到消息,史斯纳与苏珊娜挟持了主子!他们从王庭内部的密道离开,已经有小半个时辰!”

      魏暄蓦地回头,不可撼动的眼神生出裂痕,杀气无穷无尽涌现。

      ***

      如果有的选,何菁菁也不想把自己送到苏珊娜手上。她和龟兹长公主结怨已深,在苏珊娜占据上风的局面下,许多手段都使不出来。

      她绞尽脑汁,也只是在被推进密道的前一刻留下讯息,告知麾下自己大致的去向。

      然而何菁菁不得不这么做,她有预感,若是放任史斯纳带着北律可汗离开,着对父子迟早有一日会回归这片土地。

      到时,魏暄赌上性命平定的狼烟,又会席卷北境,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的。

      这个决定十分明智,他们在密道中艰难跋涉了半个时辰,重见天日时已然远离了王庭。所有行踪被浩浩荡荡的草海遮掩,若非近在咫尺,极难察觉端倪。

      何菁菁被绳索绑住双手,与他同行的青砚、绛丹也是一样。在何菁菁的计划中,自投罗网的只有自己一人,但青砚与绛丹也站了出来。他们不肯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作死也要组团为之。

      “你家督帅就在王庭,你不跟着他杀敌,跟过来做什么?”歇脚的空当里,何菁菁终于逮到机会,回头近乎凶狠地瞪了青砚一眼,“你要是有个什么,要我怎么跟你家督帅交代?”

      青砚面不改色:“那你若是有万一,我就能跟督帅交代了?”

      何菁菁:“……”

      她和青砚相互对视,却再没说出指责的话,因为在“自投罗网”这件事上,他俩如出一辙的鲁莽轻率,五十步没有笑百步的资格。

      远处升起粗重的烟柱,那是王庭在燃烧。史斯纳忽然用力推开搀扶自己的亲卫,试图走向被战火吞没的家园,却因碎裂的膝弯跌倒在地。

      他没有痛呼,没有哀嚎,有的只是不见底的冷静与漠然。大概“家园”两个字于他并非毫无分量,但也绝不算多,他在这里的回忆大多与“耻辱”相关,他的执念源自于掌控这片土地,将所有蔑视他的人踩在脚下。

      但现在,家园化为焦土,所有他期待和憎恨的都随之灰飞烟灭。他的仇恨失去根基,执念没了寄托之所。

      史斯纳回过头,冰冷的目光掠过众人,锁定了一张明艳不可方物的面孔。

      何菁菁知道迟早有这么一遭,这是蠢货的通病,当他们做错一件事后,大部分人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而是习惯性地将责任推到旁人头上。

      好比现在。

      “是你,”史斯纳深邃的眼窝中喷出怒火,“是你和靖安侯联手,出卖了王庭!”

      何菁菁几乎大笑起来,笑声卡在喉咙里,发出沉闷的震动,到底没有明目张胆地宣之于口。这不仅是出于明哲保身的考虑,更因为苏珊娜手里扣着她的连珠铳,阴冷的铳口抵住丁承宗的太阳穴。

      那是她的防身利器,却被苏珊娜搜走,成为要挟她的凶器。为了不造成无谓的伤亡,何菁菁掂量了下,将刻薄的反驳换成更委婉的字句:“如果这么想能让你的良心好过些,那你只管自欺其人。”

      史斯纳想凭自己的力量站起身,却失败了。他只能像瘫痪的死狗一样,被亲卫搀扶着坐在石块上:“你什么意思?”

      苏珊娜及时插口:“不要跟她废话!她惯会用言语扰乱人心,你已经上过一回当,还要再犯同样的错误吗?”

      何菁菁微笑住口,表现得十分温驯。

      但史斯纳被激怒了,因为那不是出于敬畏的温驯,而更像是迁就一个闹脾气的孩子。他此生最恨被人轻慢敷衍,为了彰显权威,示意手下将人拖到近前。

      青砚想要阻拦,却被亲卫推到一边。何菁菁没有给苏珊娜下黑手的机会,十分配合地起身上前,偏头打量失去双腿和家园的丧家犬。

      “一颗坚硬的果子,极难从外部打开缺口,最薄弱的反而是内核,”何菁菁说,“如果没有你的神来一笔,你以为靖安侯能轻易攻破王庭吗?”

      史斯纳胸口剧烈起伏:“如果没有你……”

      “如果没有我,这个结局也是不可避免的,当你决定将刀锋对准自己父兄,用亲人的血偿还这些年的耻辱时,就注定了王庭的衰落,”何菁菁笑了笑,余光有意无意地掠过苏珊娜,忽然找补了一句,“或许,更早。”

      苏珊娜突然生出不妙的预感,但她来不及阻止何菁菁,后者已经一口气把话说完:“还记得苏珊娜提到过的那个因为血脉混杂而饱受冷遇的小皇子吗?你应该不会陌生,他就是大夏恒王,中原天子的亲弟弟……也是这位龟兹长公主真正的主子。”

      史斯纳眼神阴沉地看向面色苍白的苏珊娜,他知道对方身后另有势力,但此人的身份还是出乎意料。

      “她会选择与中原恒王联手,是因为对方和你一样是混血——他的母亲是龟兹冠绝一时的美人,被处心积虑的龟兹老王送入中原,得到了天子的宠爱,还生下一个儿子,”何菁菁说,“从血缘上说,这位恒王殿下与苏珊娜算是姑表兄妹。”

      “但他心里依然倾向中原,所以他一边投诚西域,一边联络草原,看似引狼入室,实则是借外敌之手,打压另一个劲敌。”

      “知道在这场王庭内斗中,他为什么选择你吗?因为相比史思摩,你的弱势太明显,只有扶你上位,才能搅浑王庭这池水,挑起兄弟内斗。”

      “而不论你和史思摩哪一个获胜,真正的赢家都是何元微。经此一役,北律元气损耗,实力大减,此消彼长之下,中原将在这场旷日持久的争斗中占据主动。”

      “如此一来,当这位恒王殿下成为中原天子时,就能顺理成章地发兵草原,创立一统天下的不世功勋!”

      “你和你的族人,不过是他封禅泰岳、名垂青史的一块垫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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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更听雏凤鸣(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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