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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更听雏凤鸣(二十五) ...

  •   这场发生在北律王庭的兄弟相争,没有人是赢家,当玄甲军从天而降的一刻,狼群的荣耀注定一去不复返。

      但史斯纳显然是输得更惨痛的那个,他失去了可汗之位,失去了立足之地,甚至失去了自己的强壮和健康。

      史思摩盛怒之下的出手毫不容情,不仅打碎了异母弟弟的膝弯骨头,更挑断了手筋。他甚至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站直,全凭心腹部下的保护搀扶,一路逃亡至此。

      看清来人,何菁菁极细微地皱了下眉。

      史斯纳赶来的时机有些尴尬,如果他早出现或者晚出现半个时辰,何菁菁都不会这么被动。她此行带了为数不少的精锐,但这些人在战事开启之初,被她指派去了别的地方,而她太过相信手中连珠铳的威力,以至于此刻孤立无援,身边除了绛丹和青砚,就只有一个神志不清的龟兹王。

      “我跟这混血小子铁定犯冲,”何菁菁暗自嘀咕,“怎么哪都有他掺和?”

      龟缩不出不符合红桃女王的性子,在她架空教王、成为西域的实际掌权者后,习惯了占据主动,很久没有试过疲于逃命的滋味。奈何形势比人强,在带着一个半拖油瓶的前提下——丁承宗是一个,青砚算半个,站出来与人搏命显然不是明智选择。

      幸而史斯纳并不是冲他们来的,他的目标十分明确,就是囚禁于营帐中的北律可汗。年迈的老人坐在木轮椅上,尚未恢复的神志不足以支撑他认出来人。

      他循声抬头,涣散的视线却不曾对准焦距,两名亲兵走上前,要将他连人带轮椅一起推走。

      何菁菁长出一口气,却发现自己放心早了,又一波脚步声匆匆赶至,听动静像是将帐篷团团围住。

      随即,两道黑影扑入帐中,与护卫在史斯纳身边的亲卫发生激战。交手没两个回合,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住手!”

      是史斯纳,和随后入帐的苏珊娜。

      苏珊娜本是追踪何菁菁而来,却不想大水冲了龙王庙,竟与昔日盟友撞在一处。她原以为史斯纳死在同胞兄长手中,此时见他活着,眼神闪动,不知是诧异还是欣喜:“史思摩竟没杀了你?”

      史斯纳无法站立,被亲卫搀扶着坐在榻边。他们分开不过短短半个时辰,正值盛年的新任可汗却像是苍老了十岁,消瘦的面颊毫无血色,鬓颊白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多。

      他森然盯视着苏珊娜,眼底涌动的戾气让龟兹长公主心口发凉:“你很想我死?”

      “当然不是!”苏珊娜恢复镇定,“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魏暄麾下的玄甲军已然赶到,你我都知道那个男人有多难缠,必须立刻离开。”

      “我也想离开,但我能去哪?”史斯纳仰头向天,笔直端坐的姿态遮掩住伤处,“我是卑贱的女奴之子,是污秽的混血杂种,亲人蔑视我,族人不认可我,天地广袤,草原无垠,哪里是我的容身地?”

      他鲜少露出这般消沉的态度,很难说□□的伤痛和谋局的失败,哪一个对他打击更大。苏珊娜看不下去,她虽是女子,却有着比男子更为强硬的意志和手段,即便落入被动,也不会轻易认输。

      “我认识一个与你处境相似的人,他的母亲被送到敌国都城,成为君王宠信的妃子。但是男人的宠爱太过飘渺,远不及血脉根深蒂固,她因为血统赋予的美貌而受到礼遇,也因为血脉遭到忌惮。”

      苏珊娜冷冷地说:“他从降生起就被无所不在的冷遇包围,他甚至不能承认亲生母亲的身份,而被随便记在一个不受宠的妃子名下。他的嫡兄防备他,嫡母忌惮他,连血脉相连的母国也在百般利用他。可他依然凭着自己的手,从无懈可击的死局中杀出一条道路。”

      “他的境遇并不比你强,他能做到的,你为什么不行?”

      “相信我,我比任何人都想做到,”史斯纳冰冷地笑了笑,“我以为我能做到,掐住那些高高在上的头颅,逼着他们低头看着我,不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是平等地看着我。”

      “我用了所有能用的手段,但我还是失败了。”

      “你还有机会!”苏珊娜试图唤起他的斗志,“你的失败是因为对手的强大,而不是你自己。你手中还有底牌!”

      她的视线扫过木轮椅上的北律可汗:“只要狼王在你手里,你就能名正言顺地号令草原,一时的败退是为了长久的大局,等你越过饮马河,带领狼群驰骋在那片土地上时,所有人都会忘了你的母亲是谁。”

      “他们只会高呼,长生天赐予了他们英勇无畏的狼王,草原的荣光将由此延续。”

      她竭尽可能地劝说着史斯纳,尝试用言语点亮那双黯淡的眼眸。此举也确实取得了效果,史斯纳不是轻易认命的人,他如果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也不会作小伏低多年,直到获取可汗与各部族长信任,才一举发难,将优势尽握的同胞兄长险些逼入绝境。

      “你说得对,”他低声道,“草原的荣光不会断绝于此,我的身体里,同样流淌着狼王血脉!”

      营帐空间宽敞,陈设却并不多,何菁菁仗着身量娇小,缩在矮榻后的阴影里,刚好被史斯纳的背影挡住。

      她将两人对话一字不差地收入耳中,心说:这鬼地方早被玄甲军围了个滴水不漏,你不认命又能怎样?
      飞天遁地不成?

      她刚想到这里,就错愕地睁大眼,发现自己的臆想成了真——两名亲兵打开矗立帐角的木柜,将堆放其中的皮料搬出,再推开遮掩用的活动木板,露出一条足够一人进入的暗道。

      何菁菁:“……”

      这货居然真打着遁地的主意!

      她本就扯紧弦的脑袋飞快盘算起来:这密道看着颇深,另一端的出口多半远离王庭。苏珊娜跑了倒也罢了,可这里一个前任草原共主,一个新任北律可汗,若是就此逃遁,日后便能名正言顺地召集残部。

      那中原和魏暄的麻烦可就源源不断了。

      亲兵搀扶着史斯纳起身,另有人推着北律可汗的木轮椅,眼看这一行人要钻入暗道,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极甜美的声音:“两位,这是要去哪啊?”

      苏珊娜微微一震,眼底无法遏制地流露出戾气。

      ***

      厮杀声淹没了草原腹地的王庭,旷野悚然震颤,在风雷般的铁蹄下瑟瑟臣服。

      玄甲军仿佛出笼的猛兽,死死咬在史思摩身后。他没有继承可汗之位,却是公推的下一任狼王,谁能斩落他的首级,谁就能摧毁北律的骄傲与荣光。

      染血的长刀铮然长鸣,闪电般的刀光中,人头滚落,鲜血飞溅。

      史思摩从没这样仓皇逃窜过,以往每一场战事,他都是像狼群追逐柔弱的绵羊一般,令他的敌人无处藏身。但是这一回,追逐与逃亡的对象反转回来,他被迫放弃狼王的荣耀,奔逃在无边夜色中。

      他心里燃烧着无法化解的耻辱,手腕却用力甩动马鞭,催促着坐骑快一些,再快一些。

      这一夜无星无月,前方突然亮起光海,那是无数火把聚拥在一起,照亮了幢幢黑影里的苍老面容。

      史思摩甩去刀锋上的血沫,长出一口气:终于赶上了。

      再如何心存龃龉,在面对外敌的一刻,他们只有一个身份,就是草原的儿女,长生天的子民。

      狼群会为了争夺狼王之位彼此撕咬,但它们不能容忍家园遭到进犯。

      各族精锐不约而同地发动进攻,他们逆着史思摩的行军路线冲锋,好似巨鹰舒展的两翼,将紧追不舍的玄甲军包抄其中。

      第一个被火光照亮身影的是靖安侯魏暄,他并未如史思摩所料那般,陷入玄甲军的保护,而是一如往昔地冲锋在前。

      他亦不曾身披玄甲,衣袍下却贴身穿了件极轻薄的软甲,那玩意儿类似于西域舶来的锁子甲,内里却垫了细密的丝织物,那是曾在大夏宫宴上吸引无数目光的雪蚕丝,其坚韧足以抵挡一般刀剑,甚至能在短时间内隔绝烈火灼烤。

      这是何菁菁放心魏暄亲自出战的原因,有火铳防身,又有软甲护住要害,若是这样还遭遇不测,只能说靖安侯气数已尽。

      魏暄看到迎面驰来的北律援军,神色却没有丝毫波动,直到那只展开的“巨翼”合拢之际,他才抬起右手,极短促有力地摆了下。

      紧随其后的玄甲军飞快变换阵型,持有连珠铳的火铳营被调到两翼。他们在一瞬间完成瞄准和发射,扳机扣动的刹那,惊雷和火光汇聚成滚滚洪流,裹挟着横亘百年的耻辱和愤怒,前赴后继地冲向北律人。

      左右两翼前锋首当其冲,在超越时代的神兵面前迎来命定的结局。他们滚落马背,尸骸随即被洪流淹没。

      但这还不够,被荡平的只是左右两翼,并不是王庭主力。连珠铳再逆天,仍旧有射光弹丸的一刻,在玄甲军的掩护下,火铳营向后回撤,退至战阵核心。

      这是魏暄最大的软肋,他为了打北律人一个措手不及,只调来有限兵力,这意味着玄甲大军不在此地,孤军深入的结局谁都想得到,稍有不慎就是满盘落索。

      史思摩勒住缰绳,在火光中回望:“你犯了不该犯的错误,这么冲动,不像是靖安侯的行事。”

      “看来,就像我渴望你的首级一样,你也很想取我的性命。”

      他催动战马冲向缠斗半生的宿敌,身后的北律勇士跟着他冲锋。魏暄放松缰绳,两侧轻骑随即越过他,将伤病初愈的主帅护卫其中。

      魏暄探手入怀,摸出一块与何菁菁式样相近的怀表,象征“时辰”的短针指向右下角,意味着黎明的时刻即将到来。

      “快了,”他想,“只要再撑半个时辰。”

      魏暄敢孤注一掷,当然有所倚仗,在他发出“行动”信号之前,何菁菁告诉他:“我知道,你只身赴险,就是想铲除这个祸根。你放手去打,有我在,绝不会让你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

      彼时,魏暄刚从束缚中脱困而出,半阖着眼似睡非睡。闻言,他勉强撑开眼皮:“你打算动用……神鸟?”

      他同样不知如何称呼出现在万国城下的机械巨鸟,只能用“神鸟”含糊带过。这么问的理由明摆着,他们此刻身陷草原腹地,寻常援军无法在顷刻间赶到,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空中来去、穿行如风的“朱雀”。

      “记住了,它的名字叫朱雀,”何菁菁扯过软衾,掩住男人光裸的肩头,然后在他脖颈牙印处落下一吻,“放心,不管发生什么,我给你兜底便是。”

      魏暄踽踽独行了半辈子,习惯了独断专行。他在军中权威极重,没人指摘他的决策,更不敢说替一军主帅“兜底”。

      但此时此刻,他恍惚生出错觉,仿佛自己正站在不见底的悬崖边,原以为一跃而下就是粉身碎骨,结果却大出意料——有人及时伸出手臂,将他接了个正着,那力量轻柔又势不可挡,托着他一路回到人间。

      平生头一回,靖安侯尝到“依靠”的滋味,这体验太过新鲜,却从一个从未尝试过的角度,触动了沙场悍将那颗不可撼动的心。

      草原朔风凛冽,空气中充斥着血与火的气味,魏暄抬头看着自己半生以来的宿敌,眼眸收起温情,一如森寒刀光。

      “你该死!”他说,“你屠我百姓,杀我同袍,犯我边境,累累血债,今日便要彻底讨还!”

      史思摩放声大笑:“你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他曾将草原的荣光踩在脚下,今日,我也要他的儿子血债血偿!”

      他纵马冲向魏暄,挥舞的长刀斩断了夜风。他的亲卫们举起精铜铸造的圆盾,随时准备抵挡中原人的火铳。

      玄甲和骑兵交汇在草原深处,夜色被刀光剑影搅得粉碎。魏暄成了洪流中屹立不倒的顽石,以他所在为分界,玄甲军只能冲锋,没有后退。

      北律人也在拼命厮杀,他们曾在阳和关外收割玄甲军的性命,他们要在自己的家园,在长生天的脚下重现当年的胜果。这并非完全不可能实现,敌军主帅——那个以悍勇著称,几与鬼神无异的可怕杀戮者伤病初愈,无力挥刀拼杀。

      他们还有一搏之力!

      北律人像是疯狂的怒潮,不顾一切地撞击着黑色玄甲组成的堤坝。他们要斩下敌军主帅首级,用大夏军神的血祭奠自己的同袍。

      血性和杀意蒙蔽了狼群灵敏的官感,谁也没发觉,异样的轰鸣声自遥远天际传来,像是风雷在咆哮。

      但是魏暄注意到了,黎明前最为浓烈暗沉的夜色中,他再次打开黄铜怀表,不出所料地看到一长一短两根指针拉成笔直的线条。

      而方才还十分遥远的风雷声已经近在头顶。

      不早不晚,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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