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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更听雏凤鸣(二十) ...

  •   魏暄不会认为何菁菁是真心与史斯纳“结盟”,几乎在看到对方出现的第一时间,他就意识到,这位红桃女王是冲着丁承宗来的。

      他亦不会为此与何菁菁生出嫌隙,但两人眼下相对的立场确实让他颇感棘手。

      魏暄选择史思摩有他的理由,毗伽公主在他手上是其中之一,更要紧的是,史思摩与七部首领不合是不争的事实,若由他坐上北律可汗之位,势必会与各部族长展开旷日持久的争斗。

      这于大夏有利而无害。

      何菁菁显然持有类似的看法,但她选择了完全相反的人选,这固然是因为对方控制了龟兹王这个重要人质,更重要的理由却是,在这对兄弟中,史斯纳是更为弱势的一方。

      扶持弱者制衡强者,彻底搅乱北律这池水,魏暄乃是兵法大家,不难明白何菁菁的思路。

      说到底,何菁菁与魏暄一样,都想让北律陷入内斗无暇南顾。两人选择了不同的立场,却未尝不能殊途同归。

      随后的两个时辰,王帐中展开唇枪舌剑,立场相对的兄弟俩争执不休,史思摩甚至提出让巫医进帐,为“病入膏肓”的老可汗看诊,却被断然拒绝。

      “父汗重病缠身,这是各部族长共同所见,王兄怀疑我,与怀疑各部族长有什么分别?”

      史斯纳极为刁滑地将七部族长与自己绑成一条绳上的蚂蚱:“我知道,王兄对父汗传位于我心有不满,但你不该对族长们不敬。”

      史思摩听出他的挑拨之意,身为狼王之子的倨傲却让他不屑回应:“既然你问心无愧,就让巫医进帐——或者,让我的亲兵将父汗请出?”

      话音落下,站在他身后的亲兵无声无息踏上一步,摁住刀鞘的手虽未拔出,肃杀剽悍之气却已扑面而来。

      史斯纳感受到难以形容的压迫感,森然杀意来自久经沙场的悍将,刀锋般裂体而过。他心口陡凉,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营帐中,有人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这动静不算大,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注意。无数道目光聚集在那个身穿绯红礼服裙的女子身上,只见她展开一把金色绸面的折扇,小幅度地掩住嘴唇,露出半真半假的笑:“不好意思,起得太早,有些困了。”

      她眼风横扫,漫不经心地掠过史斯纳:“既然典礼结束了,草原的待客之道,就是将贵客晾在王帐里?”

      史斯纳像是终于寻到台阶下,立刻接过话茬:“是我的错,我这就让人带远道而来的贵客下去歇息。”
      何菁菁是真的乏了,她对可汗之位的归属不感兴趣,大张旗鼓前来,只是为了投石问路。

      方才王帐中,她见到了丁承宗,后者却对她的百般暗示视若无睹。何菁菁不清楚具体缘由,却大致猜测出,应该是苏珊娜那女人用了某种摩尼教特有的手段,让丁承宗陷入半昏半醒的混乱状态,感知和思维都被极度削弱。

      所以何菁菁用了最高调夸张的方式出现在北律王庭,就是为了告知苏珊娜自己的到来。她了解那女人,生性多疑又谨小慎微,手里抓着“底牌”,定会严防死守,乃至暗牌障眼法混淆视线。

      何菁菁不在乎苏珊娜做了什么,只要她“动”了,就会留下痕迹,到时便可顺藤摸瓜,设法将人捞出。
      但何菁菁没想到,会在王庭重地遇到魏暄。

      说完全没想到并不确切,她真正没想到的是,魏暄会在北律大权更迭的时点出现。结合靖安侯谋定后动的行事做派不难猜出,这位是想利用史思摩和史斯纳两兄弟的不合,在草原深处搅起一盘泼天风雨。

      “还是得想法与魏帅见一面,”营帐中,何菁菁并未立刻歇下,而是招来心腹部下,“我猜,魏帅来到王庭的目的与我一致,但我不确定他打算怎么做。”

      “贸然行动很容易打草惊蛇,也会与魏帅的计划相冲突,总要与他见一面,才知道下一步子该落在何处。”

      沈沐风没有异议,难题在于,魏暄身陷北律王庭,身边没有一兵一卒,完全处于史思摩的掌控之中。
      想见到他,没这么容易。

      但这对于何菁菁而言不算太困难,她麾下的止水是教王之下的第一高手,潜入个把营帐不成问题。纵然魏暄被软禁之处设下天罗地网,也拦不住摩尼教妙水长老。

      何菁菁在帐中等了两个时辰,从傍晚到深夜,从余霞漫天到星垂旷野。长风掀起帐帘,发出沉闷的呼啸声,一道身影踏着烛光走进帐中,在地上拖出颀长的暗影。

      来人揭开兜帽,温言道:“久等了。”

      何菁菁心口猛跳,这声音简直再熟悉不过。她扭过头,果然对上魏暄冷静锐利的双眼。

      刹那间,属于“何菁菁”的一半让她恨不能立刻扑上去,在这男人颈间狠狠咬上一口。属于“红桃女王”的另一半却阻止了她。

      她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地,金色猫儿面具罩住她的容颜,也遮掩住此刻的真实心绪:“你怎么出来了?史思摩那双眼睛长了当摆设用的,好容易请来的‘贵客’,居然能在王庭重地四下走动?”

      魏暄听出隐晦的戾气与讥诮,他知道眼前女子对他自投罗网的行为很是不满。靖安侯掌军多年,习惯了发号施令,鲜少与人解释指令背后的用意,突然被人当面质问,倒是有种陌生的新鲜感。

      “原本是出不来的,但有人帮了我一把,”魏暄在何菁菁对面坐下,“一刻钟前,史思摩营地遇袭。他手下亲兵分身乏术,又有止水帮忙遮掩行踪,我才能寻到机会前来见你。”

      靖安侯乃是兵法大家,太懂得避实就虚的道理,何菁菁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刺客?是史斯纳派去的?”

      “刺客黑衣蒙面,瞧不出长相,单看身手,与当初入宫行刺的杀手似是同出一路,”魏暄说,“如果我没猜错,十有八九是那位回纥长公主授意。”

      他一边说,一边状若无事地拎起茶壶,举动间“不经意”带起衣袖,露出苍白手腕上,一道被利器拖过的伤口。

      何菁菁瞳孔骤凝,一把攥住他手腕:“……是苏珊娜那疯婆子干的?”

      答案是明摆着的,史思摩再如何憎恨靖安侯,眼下却需要利用这把“快刀”搅乱北律王庭的局面,不会动他分毫。有理由动手的,唯有史斯纳。

      何菁菁冷着一张脸,将魏暄的手腕拽到近前,表情喜怒难测,指尖力道却极轻柔——她从怀中摸出绣着嫣红凤尾花的丝帕,一层层缠裹在魏暄伤口处,末端打了个漂亮的结。

      魏暄忽然翻过手腕,将那只没来得及收回的白腻手掌握入手心。

      金色的猫儿面具下,何菁菁意味不明地挑了下眉。

      “我知道你此行的目的,你可以按照原先的计划,继续支持史斯纳,”魏暄语气平稳,隐在袍袖下的手却弯起拇指,贴住手腕内侧摩挲柔腻的肌肤,“我会设法说动史思摩出手,为你创造机会。”

      他没明说“创造机会”做什么,也的确不需要。

      交缠的视线间,两人传递过无言的默契。

      何菁菁从鼻子里喷了口气,将手大力抽出。出乎意料地,攥着她的手指没有什么力道,很轻易就挣脱开。

      何菁菁突然觉得不对,分明已经脱困,却毫无预兆地杀了个回马枪——反扣住对方手腕。

      “史思摩在你手里吃过太多亏,不会轻易信你,”她皱眉盯着魏暄,“你做了什么……或者说,他对你做了什么?”

      魏暄哑然。

      他知道瞒不过何菁菁,却没想到对方如此敏锐,不过一个照面就察觉端倪。靖安侯有心粉饰太平,奈何对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不得到答案决不罢休。

      魏暄默然片刻,刚要开口,就听何菁菁冷冷道:“容我提醒一句,魏帅,你在我这儿的信誉度可不高。要是再敢拿瞎话蒙我,以后你说的话,我就一概不听了。”

      魏暄:“……”

      靖安侯久经沙场,直觉异常敏锐,几乎第一时间判断出,何菁菁说这话时不是赌气,是动真格的。

      若不能坦诚相待,便不必一路同行。

      魏暄抿住唇角,权衡片刻,不甚熟练地坦露软肋。

      “是迷药,”他若无其事地说,“史思摩确实忌惮我,所以他逼我服用了软筋散。不会致命,却让人筋骨酥软,使不出力气。”

      他试着握动了下手指,指尖不易察觉地打着颤:“我现在的力气,只够握住一只茶杯。”

      何菁菁确实对魏暄十分恼火,也有心给对方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但是得知这货寒毒刚解,又中了北律人的迷药时,她清晰地意识到一个事实。

      她心疼了。

      大漠黄沙几番来去,生死边缘数进数出,何菁菁自认早没了良善心肠。她可以对生死殿中流血哀嚎的新人杀手们视若无睹,也能面不改色地诱骗无路可走的边民为自己卖命。

      但她始终对魏暄狠不下心肠。

      “还有哪里伤着了?”何菁菁没好气地问道,语气很恶劣,仔细分辨,其中的戾气与讥诮却缓和了许多,“手,伸过来。”

      魏暄配合地探出手腕,任由温软的指尖扣住脉门,与此同时,那双总是过分锐利的眼睛泛起脉脉温情,仿佛流淌过草原的雪山融水,交缠在金色的猫儿面具上。

      何菁菁垂落鸦翅般的眼帘,手指时而随着博动的脉息调整角度。她曾和甄立言学过岐黄之术,奈何时日尚浅,需要过眼的庶务又多,学得有一搭没一搭,到现在也只是粗通皮毛。

      她把了半天,其他没看出来,只得出个“气血两亏”的结论,皱眉撒了手:“等王庭的事了结,你得好生静养,再不能劳心费力。”

      魏暄很痛快:“好。”

      他答得过于迅速也过分乖顺,何菁菁不由多看了他两眼,总觉得这小子又在憋什么阴招。

      靖安侯神色坦然,一瞬不瞬地任她打量。

      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眸,不笑时显得冷峻锐利,此刻专注看来,又有种说不出的温润缱绻。

      何菁菁自诩见惯风月,也有些招架不住,强撑着转开视线:“史思摩大概正在寻你,魏帅的话若是说完了,还是早些回去得好。”

      魏暄有些遗憾,却也知道她说的是实情,只得摁下不舍站起身来:“你自己小心……”

      话音落下,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之人不是什么柔弱的世家贵女,而是手握权柄、实力雄厚的西域女王。哪怕王庭陷入混战,所有人都死绝了,她也有把握全身而退。

      倒显得魏暄这句叮咛多余且矫情。

      靖安侯杀伐决断了半辈子,从没这么婆妈过,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得劲,颔首过后便要离去。

      但他刚站起身,袖口突然一紧,却是被身后女子攥住衣角。

      魏暄诧异回头,忽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不知怎地失了平衡,脚步踉跄地向后跌倒……然后被一双早有准备的手臂揽了个正着。

      何菁菁身量娇小,却远比同龄女子更矫健有力,双手一合,轻而易举地箍住魏暄腰身。偏生靖安侯服用了软筋散,仅剩的力气刚够端起一个茶杯,此消彼长之下,居然被她拿捏了个正着。

      “我改主意了,”何菁菁的声音近在耳畔,温热的呼吸贴着敏感的耳廓肌肤起伏,“送到嘴边的猎物,怎么能放跑?”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方才分明和缓的戾气再次变得尖锐,刹那间魏暄背脊紧绷,仿佛一头察觉到危险降临的猛兽。然而紧接着,他意识到“危险”的来源不是外敌,而是身后女子,下意识绷紧的肌肉重新松弛。

      “放手,”他压低声音道,“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

      话没说完,气息突然断了,魏暄瞳孔微微颤缩,只觉某种温软湿热的物事轻轻细细地蹭过耳背。

      “我没有置气,”身后女子轻柔吐息,“我现在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

      “从现在开始,你的每一丝头发,每一寸肌肤都是我的,谁也别想跟我抢。”

      魏暄听出对方话中隐忍的垂涎和贪婪,还没来得及开口,忽觉后颈微痒,竟是被一根细针毫不留情地刺中。

      魏暄:“……”

      靖安侯英明半生,临了一时不慎,居然阴沟里翻了船,简直哭笑不得。那针上显然淬了效力更为强劲的迷药,视野速度极快地黑下,最后的印象,是被骤然接近的阴影笼罩住面颊。

      一个羽毛般轻柔的吻,落在额头上。

      “睡吧,”她说,“我知道,你累了。”

      这句话里仿佛自带催眠魔咒,身心俱疲的魏暄无法抵御,果然如她所愿地陷入昏睡。

      ***

      夜空深处,浓云被狂风挟卷而来,水汽飞快聚集,酝酿着一场泼天风雨。

      狂风穿帐而过,塘中篝火猛地晃动了下,映照在史斯纳面庞上,原本英挺俊朗的脸被光影诡异扭曲。他从铺着毛皮毡子的床榻上披衣而下,拎壶倒了碗热奶茶饮下。

      长风掀开帘幔一角,依稀可见床上凌乱的被褥与散落满地的衣物……男人的,以及女人的。

      涂了丹蔻的指尖从床帐中探出,撩开的缝隙间露出龟兹长公主艳丽的面容。眼角眉梢渲染着情事过后的晕红,她单手挽起长发,偏头似笑非笑地看来。

      “我告诉过你,那女人不可信,”她神色妩媚,语气却出奇得克制冷静,“她愿意与你坐下谈合作,是因为你掌握了她的把柄,可是在靖安侯到来后,这个优势被削弱了。”

      她眯紧眼角,神色不乏恶意:“毕竟,她有多看重那个男人,所有人都有目共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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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更听雏凤鸣(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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