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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更听雏凤鸣(十九) ...

  •   “当”一声,一把佩刀丢在史斯纳面前。

      史思摩端坐马背,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瞰着新任北律可汗,亦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那双眼睛像是结了冰的湖面,冰冷幽深,没有倒映出任何人的身影。

      就仿佛,即便戴上象征可汗身份的信物,史斯纳也从未被他看在眼里一样。

      史斯纳背在身后的手不知不觉捏紧了。

      是了,他想起来了,就是这个眼神。从小到大,每一次两人同台的场合,史思摩都是这般倨傲而高高在上,即便两人擦肩而过时,他也绝不会分给女奴所出的胞弟任何一个眼神,仿佛史斯纳只是他脚底的一粒微尘。

      不值一提,也不必挂心。

      事到如今,史斯纳已经说不清自己篡夺可汗权位,是出于骨子里的野心权欲,还是单纯想钳住同胞兄长的脖颈,逼他低下高高在上的头颅,认认真真地看清自己。

      但他错了,即便拿到可汗尊位,甚至是成为草原共主,他依然无法改变自己受鄙夷、遭蔑视的地位。

      想要改变现状吗?

      答案很简单——

      史思摩翻身下马,勾走项链的长刀再次平举,刀锋凝聚着头顶日光,映照在新任可汗脸上。

      “怎么,你敢给父汗下毒,有手段拉拢八部族长,却连跟我公平决斗的勇气都没有?”

      “果然,杂种就是杂种,骨子里流着卑贱的血,跟你那个母亲一样,上不得台面!”

      史斯纳并不是血气上头就不管不顾的愣头青,但是那一刻,他闻到了血腥味。属于“勇士”的血脉在胸口熊熊燃烧,驱使他走上前,应下史思摩的挑战。

      但是属于“阴谋家”的另一半压制住血性,令他收回迈出一半的脚。

      “我知大王兄心有不甘,你是草原闻名的勇士,又立有战功,想要更进一步也是很自然的,”史斯纳先是语气轻缓地安抚道,紧接着,他话音一转,加重了语气,“但你别忘了,可汗之位不仅是父汗指定,更是八部族长公推。”

      “虽然忽律族长谋逆叛变,已被父汗处决,但其余七部族长已经做出他们的选择……王兄就是再不满,是不是也得听听他们的想法?”

      说到这里,史斯纳往旁退了半步,让出身后的七部族长。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草原八部都是以忽律部为首,这不仅是因为忽律部独享水草丰美的地盘,更因为历代可敦都出自这个部族。

      这是忽律部的荣光,光芒照耀不到的暗角里却埋藏着祸根的种子。没人能永远忍受低人一等,尤其这遭受压迫的局面还是人为制造。

      所以他们联手陷害了忽律族长,不仅是为了斩断史思摩的臂膀,推史斯纳上位,更为打破令人不甘的僵局,瓜分一直以来由忽律部独占的荣光与资源。

      他们做到了,然而成功的代价,是他们无法在这场内斗中置身事外,必须与史斯纳一同面对史思摩的怒火。

      族长们并不傻,史斯纳的盘算,他们看得清楚。但危机同样意味着机遇,他们已然年迈,年轻时的血性和勇气早已衰竭,剩下的只有冰冷的算计。

      他们很清楚,史思摩过于强势,只有孱弱的继任者上位,才能从乱局中获得更丰厚的回报。

      “尊贵的王子殿下,典礼已经结束,您的父亲选择了他的继承人,各族首领也认可了新可汗的地位,”年纪最长的达罕部族长拄着拐杖上前,单手握拳摁住胸口,却并未低下那颗衰老的头颅,“不论您是否愿意,这都是天神的旨意,是您父亲的意愿,您只能接受。”

      史思摩冷笑:“如果我拒绝呢?”

      达罕族长皱起眉头,拐杖在草地上点了点——那是一只形如狼头的木拐,拐身上系着一串以五彩幡绳为饰的铜铃。

      随着这个举动,铜铃“泠泠”作响,无数披坚执锐的勇士从王帐后奔出,将史思摩团团围住。这是七族首领此行所带的亲卫,人数恰好与史思摩麾下精锐相当。

      “呛啷”数声,长刀出鞘,强弩上弦,对峙双方好似两头图穷匕见的猛兽,目眦欲裂地盯住彼此。

      史思摩环顾四周,即便在兵力相当的情况下,他依然是占据优势的一方。不同于长年蛰伏草原腹地的各族卫队,他麾下轻骑久经沙场,是不折不扣的精锐。

      但他同样清楚,战端开启就是不死不休。即便他取得胜利,也会将北律隐忍多年攒下的一口元气消耗殆尽。

      这不是史思摩想看到的,尤其是在风急火燎的当下。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选择那个杂种,”他不乏恶意地弯起嘴角,“无非是因为他流着不干净的血,没法名正言顺地接掌草原,只能给你们当一条看门狗。”

      “但你们要想清楚,狗永远是狗,不可能咬死虎豹。”

      “如果狼群被一头软弱的畜生带领,只能一步步没落下去,再也不可能恢复昔日的荣光。”

      “这是你们想看到的吗?!”

      王帐前陷入沉寂,唯有天风来去发出尖锐呼啸。族长们相互交换着眼色,亲卫们亦各怀心思。

      良久,达罕族长上前一步,重重叹了口气。

      “草原的荣光早就没落了,”他不无怅然地说,“四年前,你亲手擒住中原人的皇帝,那是草原荣耀的顶峰,也是我们离那片土地最近的一次。”

      “可惜,你没能抓住机会……”

      想起当初京师城下功亏一篑,史思摩脸色微沉。

      “自那次之后,我们再没有机会挽回颓势,即便你接连出兵、耍尽了手段,也只是给中原人添了少许麻烦,并没有从根本上扭转局面。”

      老人衰朽的面庞上笼罩着浓重的阴影,那双被褶皱淹没的眼却好似洞穿了时空,看到不久后的将来:“草原需要狼王,却不需要只会打仗的武夫。”

      “史思摩,你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这最后一句话于征战半生的北律大王子而言简直是诅咒,他咬紧牙关,好容易摁下胸口涌动的怒火:“不,还没有结束!”

      老人抬头看向他。

      “我明白您的意思,北律需要的是盟友而非敌人,眼下并不是开战的好时机。”

      “所以,我很赞同您的看法,我们应当与中原议和。”

      在场众人小幅度地抽了口凉气,谁也没想到一向力主对中原用兵的史思摩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各部族长面面相觑,拿不准他是真心这么想,还是混淆视听的缓兵之计。

      “我确实想将那片沃土变作北律的牧场,可惜在朔州、云州接连失利后,我就知道,这个愿望已经不可能实现。”

      “此时此刻,对北律最好的选择是退而求其次。”

      “我力主用兵,是为了让中原人明白,草原荣光依旧,不是他们能轻慢的。只有这样,他们才愿意坐在谈判桌上,以平等的姿态和我们谈盟约。”

      “虽然中间出现了波折,不过好在,我的目的也算达到了。”

      史斯纳突然感到不安,在史思摩没有如他所料暴跳如雷……甚至大开杀戒时,他就有种“脱离掌控”的不妙预感。

      为了夺回主动,他主动插嘴道:“王兄所谓的‘目的’,是指什么?”

      史思摩不屑与他对话,那双鹰隼般犀利的眼睛只落在达罕族长一人身上:“我请到了一位难得的贵客,他说,愿意促成北律与中原之间的‘友谊’。”

      说完,他学着史斯纳方才的样子,往旁退开半步。紧随其后的亲兵潮水般涌动起来,众人或惊疑或戒备的目光中,一道身影缓步行来,虽是穿行刀丛之中,却从容好似闲庭信步。

      他抬起头,面孔暴露于光线中。刹那间,所有人再次倒抽一口凉气,就像狼群看到命定的天敌,不约而同地退后半步。

      来人面前突然清出一片不大的场地,仿佛是对这个出乎意料的“迎宾”规格略感惊讶,来人挑眉一笑,十分客气地颔首致意:“诸位,幸会。”

      史斯纳嘴唇颤动,血色肉眼可见地自脸颊消退:“你是……靖安侯!”

      于草原八部而言,“靖安侯魏暄”是一个与神鬼无异的名字。这不仅是因为他在镇守北境期间,让北律人吃过太多或明或暗的亏,更因为“靖安侯”三个字几乎与大夏国运密不可分。

      只要“靖安侯”一息尚存,支撑起大夏山河的半壁柱石就不会倒塌,这是所有人默认的事实。

      正因如此,看到魏暄出现在草原腹地的王庭,北律人才会这么惊讶和惶恐,这就像看到一头闯入狼群的猛虎,谁也不知道他会做什么,谁也不知下一瞬,草原至高无上的王庭是否会成为猛兽的狩猎场。

      好似洞悉了在场众人对自己的观感,不请自来的“贵客”微笑起来。

      “诸位不必紧张,魏某今日造访,不过是想与贵国的史思摩王子商议和谈一事,”魏暄语气平稳地说,“听闻北律可汗病重?恰好,我朝天子同样身体抱恙,朝中诸事皆已托付政事堂。”

      “既然贵我两国同病相怜,又何必为难彼此?早些化干戈为玉帛,于两国百姓皆是幸事。”

      他裹着厚重大氅,天风吹拂而过,隐约露出氅衣内侧。腰间并未佩戴任何兵刃,甚至于,那双拢在袖中的手清瘦修长,透着病弱的苍白,根本看不出是一只惯握刀兵的手。

      但恰恰是这只手掌握的铁腕权威,让他能若无其事地站在狼群之中。

      “先帝在世时,北律曾向我大夏称臣。虽说新帝即位至今,贵国屡屡犯我边陲,总还有一份‘情谊’在。”

      说到“情谊”二字,魏暄加重了语气,勾起不知是森冷还是讥诮的笑容:“中原从来以仁德教化四邻,十分乐意重续这份‘友谊’。但我朝同样尊崇纲理伦常,见不得弑父悖君的大逆之人窃居高位。”

      “魏某愿以中原使臣身份,与贵国重新缔盟,可作为前提,贵国需处置了那弑父篡位的狂徒,给老可汗和大夏一个交代。”

      他的话就像是在寂静无声的死水里丢了一枚石子,随后掀起的浪头令所有人始料未及。族长们苍老的眼睛中传递出狐疑和心动,他们不清楚史思摩是何时与靖安侯搭上线的,但魏暄主动提出和谈确实正中他们下怀。

      如果今日站在这里的是旁人,族长们或许会有怀疑,也或许会盘算别的筹谋。但这个人是魏暄,他站在这儿,本身就代表了大夏朝廷的态度。

      要么和谈,要么死战,没有第三条退路。

      族长们精于谋算的眼睛里出现动摇,令他们无法立刻下决断的是魏暄提出的先决条件,他要他们严惩毒害北律可汗的“凶徒”,那人是谁,所有人心知肚明。

      可所有人也都明白,单凭史斯纳一人,并没有能力将狼卫收服麾下。他的背后其实是草原七部的共同决议。

      该如何抉择,成为摆在族长们面前的难题。

      史思摩露出冰冷的笑意,他太了解这些老朽的脑袋里盘算着什么念头。他们既然动了与中原和谈的心思,就绝不会得罪在大夏军方举足轻重的靖安侯,唯一的选择,就是将史斯纳推出去,担下弑君谋逆的罪行。

      他噙着冷诮的笑意,等着看机关算尽的阴谋家作茧自缚。视线交汇的瞬间,史思摩目光微凝,发现对方并未流露慌乱,反而重新展露笑容。

      “早就听说‘大夏军神’的声名,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他客气又不失风度地说道,“巧的是,在您到来之前,草原刚与另一位好朋友缔结了盟约,而她现在正在可汗的王帐之中。”

      魏暄忽然意识到对方说的是谁,瞳孔剧烈收缩。

      下一瞬,他的猜测得到印证,狼卫再次掀开帐帘,一道绯红身影缓步踱出,裙摆拖出摇曳生姿的涟漪。
      “都说中原的靖安侯仪容俊美、风华无双,相见即是缘分,不如进帐一起喝一杯?”

      ***

      一刻钟后,方才剑拔弩张的对峙双方走进王帐,分宾主落座。

      准确地说,“对峙”的应是三方:立场莫测的七部族长单属一方,史思摩与魏暄坐于左首,新即位的北律可汗与西域女王坐在右侧。

      何菁菁不耐寒暄,她有自己的步调,哪怕对面是魏暄也无法打乱:“大漠儿女从来以最赤诚的胸怀对待好朋友,新即位的北律可汗是西域的盟友,这一点毋庸置疑。”

      魏暄用奶茶润了润喉咙,抢在史思摩之前开口:“好……朋友?”

      金色猫儿面具遮掩住何菁菁的容颜,似乎也隔绝了她真实的心绪:“中原有句话,叫世间没有绝对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二王子……哦不对,现在应该是北律可汗,他愿意向西域展示诚意和友谊,我当然却之不恭。”

      魏暄:“比如呢?”

      何菁菁弯了弯眼角:“比如,他对盘桓草原的龟兹王进行了热情周到的款待,让我们宾至如归。”

      她刻意咬重“宾至如归”四个字,嘴角翘起笑意,却透着森冷刻骨的气息。

      魏暄打好的腹稿不由自主地顿了下,莫名觉得比起横生醋意,他现在可能更需要怜悯这位新即位的“北律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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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更听雏凤鸣(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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