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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更听雏凤鸣(十七) ...

  •   中原与北律的恩怨由来已久,纠葛百年,没人能说清最初的源头是因哪方而起。

      在双方百多年的争斗中,北律人以其全民皆兵的悍勇,一直牢牢占据主动。直到河东、河西两地节度使横空出世,于乱世烽火中磨砺出两支铁军,镇守住中原山河的北境边陲,才算结束了被动挨打的局面。

      随后的几十年间,双方维系着摩擦不断又如履薄冰的“和平”,这于大夏而言是难得的良机,就像深埋地下的种子得到阳光和雨露的滋润,只要有喘息的空当,农耕民族就能以难以想象的坚韧缓过一口气,靠自己的双手,让脚下焦黑的土地重新变得肥沃。

      然而此方长,必有彼方消,过于长久的太平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来说并不算好事,这意味着他们无法通过战争和劫掠获得所需的生存资源。

      比如土地,再比如人口、牲畜、粮食。

      这是史思摩力主对中原用兵的理由,他需要中原的肥沃和富庶来弥补草原的贫瘠。

      但是高强度的战事需要丰厚的积累与国力作为支撑,而在过去三年间,因为靖安侯与河东裴氏的强硬,也因为西域盟友的“首鼠两端”,史思摩再未在与中原的争斗中占据过上风。

      “自去年年初始,北律可汗身体抱恙,王子殿下以此为契机,收拢草原兵权,接连进犯中原边陲,希望用北境边民的粮食喂饱草原部族的肚子,”魏暄目光锐利地盯视着史思摩,“可惜,你失败了。”

      “非但如此,频繁用兵的损耗转嫁到草原八部头上,也因此招致各部族长的不满——停止对中原用兵,给各部休养生息的机会,这是他们选择你出身卑贱的弟弟,而不是你的理由。”

      魏暄抿住嘴角,极好地遮掩住讥嘲:“大王子殿下,你也未免太不得人心了。”

      史思摩被他直插要害的一刀刺得青筋乱颤,好容易按捺住满心杀意:“你是中原人的旗杆,只要你死了,中原驻军就是一盘散沙……”

      “你错了,”魏暄淡淡地说,“没有我,还有裴济白,没有河东裴氏,还有清河崔氏……只要中原的脊梁还在,你麾下铁骑永远休想渡过饮马河以南!”

      史思摩虽是悍将,却并非沉不住气的莽夫,但是面对词锋犀利的靖安侯,维持冷静成了十分困难的事:“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话音未落,他持刀的手一收,削铁如泥的长刀沿着魏暄咽喉要害切出一条血线,再深三分就能割断血脉。

      他冷冷盯着争斗半辈子的对手,希望从对方脸上看到惊慌和不安,可惜失败了。

      魏暄只是用那种平静中带着一丝淡嘲的眼神瞧着史思摩,就像当初被对方俘虏,受尽酷刑折磨却不松口时一样。

      “你当然可以杀了我,”他淡淡地说,“可我如果死在这儿,你这辈子都成不了草原共主,更遑论染指中原!”

      史思摩感受到胸口的热度,那是愤怒和怨毒在燃烧,冲动让他恨不能一刀斩落,用眼前男人的首级和鲜血浇熄战败的耻辱,理智却牢牢握着他的手,阻止他这么做。

      “我听说了中原都城发生的事,如今的你,不过是个潜逃在外的叛臣,”他语气森然地说,“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

      “魏某再不为中原所容,依然是朝廷钦封的靖安侯,是世袭的河西节度使,更是五万玄甲军的主帅,”魏暄眼神漠然,“魏氏一门三代忠良,我若死在此地,即便是为了给大夏军方和天下百姓一个交代,朝廷也不会坐视不理。”

      “到时,中原大军压境,前有狼后有虎,王子殿下再如何骁勇,面对腹背受敌的困境,怕是也坐不稳可汗宝座吧?”

      史思摩牙关咬得嘎嘣响,眼底杀气涌动凝聚,却在最后一刻被自己生生压下。

      魏暄说的是事实,他无可反驳。

      “靖安侯亲自登门造访,只是为了跟我说这些?”他眯着眼打量对方,“你敢自投罗网,一定藏了底牌,想怎么样?痛快直说吧。”

      魏暄曲指在颈间刀锋无刃处轻弹,“叮”一声余韵悠长:“就这么说?”

      史思摩神色森冷,铮一声收刀入鞘。

      片刻后,热腾腾的奶茶和烤肉送入帐中,而魏暄的计划也合盘托出:“八部首领支持的并非史斯纳,而是与中原议和。这个筹码,你给不了他们,史斯纳也不行,但我可以。”

      史思摩听懂了他的暗示,眉头也因此皱紧:“你要以靖安侯的身份,与北律八部议和?”

      “不是我与北律议和,是草原八部向我大夏称臣,”魏暄毫不客气地扯下他言语间的遮羞布,“王子殿下,你的铁骑在云州打了败仗,你不会以为到了今日这步田地,还有资格与大夏平等和谈吧?”

      史思摩刚压下去的火气被他一句话勾挑起来,然而他怒到极致,并未大发雷霆,只是用阴鸷冷戾的目光盯着对方:“靖安侯在我的王帐做客,你说,我有没有这个资格?”

      魏暄笑了笑:“你可以试试。”

      史思摩侧脸轮廓收紧如钢刀,他突然发现,眼前之人虽是看着自己,那双冰冷平静的眼眸里却并未倒映出自己的身影。

      就仿佛,争斗多年的死敌、立场相对的北律大王子,这个足以悚动草原的名号,从未被他看在眼里。

      “我知道靖安侯三个字意味着什么,放心,我不会杀你,”史思摩充满恶意地咬紧牙,“我会挑断你的手筋,打断你的腿骨,将你变成一个这辈子只能躺在床上苟延残喘的废人,再把你带到中原人面前。”

      “你说,中原人看到他们的‘军神’变成这副模样,会不会跪着哀求我签下这份盟书?”

      魏暄闪电般撩起眼帘,那一瞬的视线简直比刀锋还要锐利。

      史思摩勾起笑意,将腰间的匕首拿在手中把玩,那是从西域舶来的稀罕物件,鲨鱼皮鞘下封着龟兹钢打造的刀锋,乃是吹毛断发的上乘利器。

      他用指尖抚过刀刃,丝毫不担心过分锋利的刀刃会将血肉割裂。

      然后,他看到魏暄低垂眼帘,从怀中取出一枚金环。那同样是来自西域的东西,赤金拧成细如须发的金丝,编结成类似花藤的形状,枝叶繁复交叠,连结处点缀着拇指大小的赤金花朵,再以米粒大的红珊瑚镶作花蕊。

      很显然,这是一件女子的饰物,而且价值不菲。

      这意味着,它的主人身份特殊,非富即贵。

      史思摩显然认识这件金环的主人,猛地变了脸色:“这是毗伽的东西!她在哪!”

      “你的岳父和妻族死在了史斯纳手上,幸好,你妻子的妹妹逃了出来,又被我机缘巧合地救下,”魏暄说,“她告诉了我一个惊人的内情。”

      “你的妻子,还有她腹中你未出生的孩子,并没有死。”

      “在史斯纳发难之前,你留在王庭的心腹设法将她救出,再以她的身份死在火场之中,留给史斯纳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只有你妻子的妹妹知道,你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在哪。”

      “而现在,这位忽律部的公主殿下正在我的帅帐中做客。”

      魏暄神色淡然,任由史思摩愤恨地瞪视自己:“魏某人在此处,殿下自然可以为所欲为,但您加诸魏某身上的,自有人还给毗伽公主。”

      “至于您身怀六甲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也再不可能回到您身边。”

      “王子殿下,你想好了吗?”

      史思摩铁钩般的手指收紧,用力之大,几乎在坚韧的鲨鱼皮鞘上留下五个惊心动魄的指痕。

      ***

      正当史思摩愤恨跳脚又无计可施之际,远在王庭的何菁菁却不知魏暄手中握有重磅筹码,哪怕深入虎狼群中,亦能安然胜似闲庭信步。

      幸而她还算了解魏暄,知道这位从来谋定后动,若无万全把握,断不会将自己送到宿敌手中,这才勉强松了半口气。

      ——至于剩下的半口,则是想到当初除夕夜宴,这位明知神启帝没安好心,还义无反顾孤身送死。
      有这么一桩前车之鉴,要何菁菁完全放心,显然不可能。

      “王庭的事得尽快解决,丁兄那边也不能再拖……早点了结,才能去找姓魏的算总账、讨旧债!”

      第一缕晨光刺破沉沉夜色时,天尽头翻涌着金红浪花。赤隼长唳着遨游其中,展开的羽翼搅动风起云涌。

      沈沐风步入帐中时,就见何菁菁隔着屏风端坐妆台前,正往唇上涂着胭脂。她昨晚不曾睡好,眼底泛起淡淡乌青,眉梢也透着苍白的疲惫。

      然而这些并不损及她的美貌,反而有种惹人怜惜的娇柔。

      但是当她用水粉盖住憔悴,再以大红胭脂点缀唇瓣与眉心花钿后,一宿未眠的憔悴被咄咄逼人的明艳压下。那般锋芒毕露的容光,简直比悍将的长刀还要刚厉,能令爱者生,令恨者死。

      沈沐风前所未有地明白了恒王的执念,就像黑夜中的飞蛾渴望火光一样,没人能拒绝这样的女子。

      勾魂摄魄的不仅是她的美貌,更是眸中的灼灼生机,与骨子里的机敏与野性。

      “沈卿来了?”

      何菁菁从铜镜中瞧见来人,梳妆的动作却不紧不慢。她依然绾着西洋宫廷发髻,戴着小小的赤金红宝山茶金冠,对镜端详片刻,又从袖中取出魏暄所赠的珊瑚玉钗,端正别在发髻上。

      将金色猫儿面具扣在脸上后,她拂袖起身,顾盼间眸光凌厉,豹一般凶狠。

      “久等了,”她将宽大的礼服袍袖敛在身前,露出肤光如玉的手腕,视线看不到的衣袖深处绑着牛皮带子,堪称近战之王的火铳紧贴手肘,以其冰凉坚硬的触感令人沉下心思,“走吧。”

      沈沐风谦卑地半俯下身,对着何菁菁摊开手掌。那女子扶着他的手,矜持地迈出步子,三寸高的小羊皮靴踩在地上,走得稳若磐石又仪态万千。

      北律王庭位于草原深处,在过去百年间,它不是固定的城池,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也不会将自己的脚步限定在某一处。

      直到史思摩的父亲,老可汗史淳维一统草原,将北律八部聚拢在狼旗之下,才确定了王庭所在,贺阴山脚下的克曼城。

      所谓的“城池”,远远无法与威严肃穆的大夏都城相提并论,事实上,它只是用黄土和石块垒起大致成型的城墙和城门,城中牧民居住的依然是毛毡搭起的帐篷。

      当红桃女王的车驾经过“城门”时,“城中”居民无一不被惊动,这当然不知是因为贵客驾临时的浩大声势,更因为当先掠过“城门”的并非抛洒花瓣开路的侍女,或是精悍有力的亲卫,而是仰头发出尖锐长唳,俯冲掀翻滚滚风云的赤红巨鸟。

      那是何菁菁一手设计、督造的朱雀,她将火铳队交与魏暄带走后,依然敢只身赴会,凭的就是空中杀手惊世骇俗的战力。

      事实证明,这一手先声夺人的安排效果出奇得好,听到朱雀长唳,无数北律人走出帐篷,巨大的阴影投落地面,那赤红巨鸟好似传说中长生天的使者,以睥睨绝尘的姿态降临世间。

      长于马背上的民族或许悍勇,却对超出自己认知的事物抱有敬畏之心,他们决不相信血肉之躯的凡人能造出翱翔九天的机械,一个个匍匐拜倒,向天神祈求赐福和饶恕。

      凤鸣九天,百雀俯首,以凶恶著称的草原狼也不例外。

      红桃女王的金色车驾从匍匐叩拜的狼群中驶过,不曾迟疑,也毫无停留,仿佛这些北律人叩拜的本就是她。直到天风掀动猎猎飞舞的狼旗,重兵把守的王帐出现在眼前,一行人才停下。

      他们之所以能一路畅通无阻,除了朱雀现身的威慑力,也是因为史斯纳派来的使者在前开路。这位使者同样被骤然现身的朱雀夺走了理智,人骑在马上,心却被巨鸟列烈如火的羽翼卷走,双手合抱胸前,口中念念有词,如果有知晓北律语的通译在侧,就会发现,他念诵的亦是向天神祈福的经文。

      直到王帐和狼旗撞入视野,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此行任务。

      “奉、奉二王子殿下之命,请西域女王前来王帐观礼,”他还没从震撼中完全回过神,说起话来结结巴巴,“今日,是二王子殿下继任可汗的典礼,除了您,八部首领以及龟兹王亦会列席观礼。”

      何菁菁:“……”

      她就说史斯纳为何如此大方,连她打出仪仗、堂而皇之进驻北律王庭这般离谱的要求都允了,敢情在这儿等着她!

      她声势浩大而来,明眼人都会以为她是来为史斯纳撑腰的,纵然有人心存疑窦,瞧见西域女王的阵仗,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提出反对。

      这是赶鸭子上架,还是活学活用的狐假虎威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51章 更听雏凤鸣(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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