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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更听雏凤鸣(十八) ...

  •   何菁菁用最快的速度理清了史斯纳的用意,这位北律二王子虽说拉拢了八部首领,也通过某种手段控制住北律可汗,掌握了王庭亲兵,但他依然无法与手握重兵的史思摩抗衡。

      所以他需要“盟友”的支持,比如龟兹,比如手握朱雀和火铳的红桃女王。

      不管何菁菁为何而来,也不管她心里抱有怎样的立场,当她出现在史斯纳的即位典礼时,她就是史斯纳的支持者。

      而只要龟兹王还在北律二王子……或者说,新任北律可汗手中,何菁菁就不可能公然拆穿他的心机。
      算无遗策,绝了!

      除了当年被何元微丢上替嫁和亲的马车,何菁菁还没吃过这么大的哑巴亏。她用柔白手指捏了捏额角,突然开口道:“你方才说,龟兹王也会列席观礼?”

      北律使者点了点头。

      然后,他看见马车中的西域女王危险地眯紧眼,那让她看起来像一头急欲扑食的豹子。

      北律使者无端冒出一身冷汗。

      “告诉你家王子殿下,我要在他的即位典礼上看到龟兹王,”何菁菁冷冷地说,“如果见不到……我会做出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北律使者从她眼中捕捉到杀意,脸色微微惨淡,头也不回地去了。

      ***

      “王庭”二字很容易让人生出肃穆、威严之类的联想,事实也的确如此,巨大的王帐好似拔地而起的小山,四周围着重重精兵。披坚执锐的狼卫扭头望向同一个方向时,就像狼群以统一的姿势觊觎猎物。

      但是走进王帐后,情形便不太一样了。

      北律草原共有八部,共同拱卫着狼旗之下的王庭。此时此刻,除了已然灭族的忽律部,剩余七部族长一个不落,尽数聚集于王帐之中。

      他们依照草原礼节盘膝而坐,簇拥着熊熊燃烧的篝火。年岁最长的达罕部族长站在篝火前,赤红火焰映亮了他苍老而又沟壑丛生的面孔。

      这是北律传统,老可汗可以指定继承人,新即位的可汗想要真正成为草原共主,却必须得到所有族长的支持与认可。

      何菁菁的视线从狼群中掠过,锁定在右首第二人身上——男人脸色苍白、神情呆滞,虽然坐在帐中,却是眼神涣散,仿佛失了神魂,只剩一具行尸走肉。

      那是她此行的目的,龟兹王丁承宗。

      刹那间,何菁菁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手指却被人攥紧。她回过头,只见左边是戴着面具的沈沐风,正以侍从的身份搀扶着自己,借着宽大袍袖遮掩,那只手掌握住自己手指,意味深长地攥紧了。

      另一边,青砚佩剑早在入帐之际就被收走,此时他手无寸铁,亦是以侍从的姿态跟随左右。

      “别冲动,”他从牙关里挤出细若蚊吟的话音,“我们,还有机会。”

      他曾被家仇困囿,热血上头便不管不顾,直到他满心戒备的“外虏”,为了替他博出一条生路,分明胆小怂包又怕死,却将自己送到那功法盖世的摩尼教王手中。

      直到他憎恨多年的“仇敌”,为替薛氏雪冤不遗余力地铺路,乃至孤身赴宫宴,险些将一条性命留在那金碧辉煌又杀机四伏的宫城之中。

      才算将他从满心仇恨中拽出。

      世情风霜泼灭了上头热血,一叶障目的青年终于学会了“别冲动”。

      何菁菁倒是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个愣头青小子提醒,涂了蔻丹的手指微微曲伸了下,又若无其事地放开。

      “放心,”她从唇缝中吐露话语,“我知道轻重。”

      随即,她理了理云鬓,在沈沐风的搀扶下,若无其事地走到空位前坐下。

      许是早知道西域女王驾临一事,帐中首领并未做出出格的反应。只是在何菁菁落座后,安排了两名侍女以“伺候贵客”的名义侍立一旁。

      青砚与沈沐风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从举手投足的做派中确认了,这两个看似“平平无奇”的侍女应该是少见的高手。

      案上早已备好酒菜,何菁菁端着酒碗做样子,余光却有一搭没一搭地瞟向丁承宗。在她预想中,对方见到自己到来,即便出于某种缘由动弹不得,也该用眼神给出暗示。

      但丁承宗从头到尾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案板,视线呆滞木讷,像个空心的木头人。

      这症状眼熟得很,面具之下,何菁菁微微蹙起秀眉。

      然而眼下不是追究的好时机,帐外响起嘹亮的号角声。大约是吉时到了,围绕篝火而坐的八部首领面朝门口单膝拜倒,右手捏拳摁住胸口,齐刷刷地开口:“可汗!”

      这不是何菁菁第一次见到北律可汗,三年前,她以“摩尼圣女”的身份潜入草原时,曾远远与草原共主打过照面。印象中,他身量高大、面容精悍,虽说上了年纪,却一点也看不出老态。

      尤其是那双手,骨节突出青筋盘错,充满戾气与力量感,随时可能拔刀斩落某人首级。

      她万万没想到,时隔三年,这人竟会衰老到这等地步。

      他的身量依然高大,却不是自己走进王帐,而是坐在一辆木制的四轮车里,被人推进来的。记忆中精悍的面庞变得极度苍老,每一条皱纹都填满衰朽与病弱,扎成细辫的头发更是白了大半,裹在厚重的皮袍里,不堪重负般佝偻着腰背。

      沈沐风与青砚再次对视一眼,眼神交汇间传递出相同的信息:看来,传闻中“北律可汗病入膏肓”的说辞,并不是空穴来风。

      推着木轮车进帐的正是史斯纳,他换上丝绸面的华贵皮袍,走进帐中时,各族首领尚未起身,卑躬屈膝的姿态仿佛在跪拜他。

      这让史斯纳生出恍惚的错觉,仿佛他真的已经权柄在握、高高在上,直到那一道冰冷森然的目光扫来,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史斯纳打了个寒噤,抬头望去,正与何菁菁凉飕飕的视线相对。

      他打了个激灵,瞬间收回心神,对赶鸭子上架的西域女王露出含蓄又不失客气的笑意。

      何菁菁大半张脸隐在面具下,唯一露出的嘴唇抿得极紧,看得出来,她此刻的心情不是很愉快。

      史斯纳微微一笑,推着木轮车向篝火方向走去。

      依照北律人的传统,新老可汗交替须得由部落巫师占卜,再由老可汗亲手摘下颈间象征权柄的项链,交给继承人——那是一串饰以狼牙和红珊瑚的挂链,狼牙象征勇猛,红珊瑚象征尊贵,项链交付,意味着权柄交接。

      重病的可汗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力,连摘下项链这样简单的举动都做不出,只能由年岁最长的部族首领代劳。

      不知是不是何菁菁想多了,当部族首领摘下那串项链时,北律可汗褶皱丛生的双眼锥子般钉在上面,像是并不情愿将手中大权交出。

      但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对的表示,甚至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

      这让何菁菁不由露出玩味的神色。

      看得出来,史斯纳急于从老可汗手中夺过权柄,以便集中草原八部的势力应对即将班师的史思摩,所以仓促安排了这场典礼。

      她对北律的权力更迭不感兴趣,但这场典礼的走向关系到她是否能将丁承宗安然带走,由不得她不上心。

      更重要的是,不管史斯纳用了什么手段蛊惑北律可汗,她都不认为史斯纳能顺心遂意,轻易窃取草原共主的地位。

      随后发生的事证明,她的预感是对的。

      就在老族长高举象征权柄交接的挂链,试图戴上史斯纳颈间时,一旁突然传出怒吼——在这场权力交接的典礼中,少不了狼卫随行,可就在这些以护卫王族为第一使命的狼卫中,有人扑了出来。

      身形魁梧的亲卫拔出隐藏在靴子里的狼牙匕,朝着篝火旁单膝拜倒的史斯纳刺下。

      刀尖泛着险恶的幽蓝,显然淬了剧毒。

      青砚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飞快看向何菁菁,见对方并没有插手相助的意思,于是将摁在腰间的手收回。
      史斯纳不如父亲和嫡出兄长高大健壮,身手却是极矫健,虽然半跪的姿势并不适合发力,也极大限制了灵敏度,他却能立刻反应过来,就地一滚避开致命的刺杀。与此同时飞起一脚,将刺客手中淬了毒的匕首踹飞。

      一击落空的刺客再没有补刀的机会,狼卫们一拥而上,将其押跪在地。刺客动弹不得,只能用北律语声嘶力竭地怒吼起来。

      何菁菁突然挑了下眉,用自己不太灵光的北律语勉强分辨出,这人说的是:“你毒害可汗,陷害大王子……天神在上,你会遭报应的!”

      电光火石间,她好像明白了什么,闪电般看向轮椅上动弹不得的老可汗。

      史斯纳面无表情,抬手擦过脸颊。他方才躲闪得足够及时,然而那一刀实在太快,刀锋带过鬓颊,削断了两绺发丝。他若无其事地拂开发绺,冷着脸摆了下手。

      两旁狼卫堵住行刺之人的嘴,将他五花大绑拖出王帐。行刺者却不肯被带走,疯兽似地拼命挣扎,两个孔武有力的狼卫居然摁不住,一不留神被他挣脱出去。

      他一头撞向史斯纳,状若疯癫地吐出堵嘴的麻核,用北律语破口大骂起来:“史斯纳,你毒害可汗,你不得好死!天神在上,不会饶恕你,大王子就要回来了!你一定会付出代价……呃!”

      他话没说完,突然变成从喉咙里溢出的闷哼,却是史斯纳拔出佩在腰间的金刀匕首,毫无预兆地捅入刺客胸口。

      血花四溅,有两滴甚至因为距离太近,溅落在何菁菁的鬓颊处,幸而被金色的猫儿面具挡住,没有直接落在肌肤上。

      她伸手抹了下,看着白腻指尖的一点嫣红,然后送进嘴里,像唆食糖浆一样舔干净。

      刺客高大的身躯山峦般倒下,鲜血从心口涌出,汇聚成浅浅一泊。随即,狼卫冲入帐中,将刺客的尸首拖出去,又把血污横流的王帐飞快收拾干净。

      史斯纳面不改色:“继续。”

      各族首领见惯杀戮,并没有被血溅三尺的惨状惊吓到,年岁最长的的族长再次举起项链,就要往史斯纳头上戴去。

      然后再一次地,被冲入帐中的狼卫打断。

      这一回,狼卫因为冲势过猛,直接跪倒在地。他额头汗如泉涌,声音亦在打颤:“大、大王子殿下领兵归来,离王庭不过十里。”

      偌大的王帐陷入沉寂,各部首领面面相觑,用眼神交换着静水深流的意味。

      ***

      史思摩麾下以轻骑为主,他率领前锋营飞驰过草原时,就像一片被疾风催动的浓云,浩浩荡荡压顶而来。

      守卫王庭的狼卫尽责上前,试图拦下他:“大王子殿下,即位大典不可擅闯……”

      他话说到一半,抬头对上史思摩深沉冰冷的双眼,陡然没了话音。

      史思摩勒住缰绳,语气看似平和,□□坐骑却察觉到主人隐忍的杀意,不安地喷着响鼻:“父汗身体康健,谁敢篡夺汗位?”

      狼卫从“篡位”二字中捕捉到极凶险的意味,他今日能被调来护卫王帐,自然是史斯纳的心腹。眼下却被史思摩的杀意震慑住,嘴唇嗫嚅着道:“是……二王子殿下。”

      史思摩眼神森然,抬手甩落一鞭,坐骑嘶鸣着冲入王庭。狼卫阻拦不及,狼狈地闪躲一旁,眼睁睁看着战马与自己擦身而过。

      王庭外围的争执瞒不过各方势力耳目,当史思摩纵马奔至王帐门口时,大批狼卫蜂拥冲出,以其久经沙场的精悍肃杀拦下了闯入者。

      长刀出鞘,刀锋向前,凝结着日光,好似未拭净的血色。史思摩在刀林前勒马,冷冷道:“我是来见父汗的,让开!”

      狼卫们相互看着,没有让步,但也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他们是拱卫王庭的精锐,大部分都曾追随老可汗征战沙场。这意味着,他们或多或少都与史思摩并肩作战过,站在面前的不仅是“北律王子”,更是他们昔日的同袍……甚至主帅。

      出于对可汗的信服,他们不能放任史思摩闯入王帐,因为“拦截”的命令是史斯纳当着老可汗的面下达的,而年迈的可汗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反对。

      可出于对勇士的尊崇,他们也无法对昔日主帅出手。

      打破对峙双方的,是王帐中传来的冷肃话音:“王兄是草原的勇士,但你不该擅闯王庭,这是对可汗与各部首领的不敬,你应该向他们赔罪。”

      史思摩高居马背抬头望去,只见狼卫分开帐帘,一道身影逆着日光走出。刚完成仪式的新可汗被各部族长簇拥着,从未这般气宇轩昂过。

      他有着与史思摩相似的眉眼,面目轮廓却要更柔和些,几乎带着几分女气的精致——那应该是来自他母族的血统,据说他那个卑贱的女奴母亲没被掳至草原时,曾是冠绝回纥的美人。

      史思摩的视线往下挪动半分,落定在对方脖颈处,那里佩戴着一串以狼牙和红珊瑚为饰的项链,象征着草原共主的权柄与威严。

      史思摩冷笑了笑,猛地夹紧马腹,坐骑离弦之箭般冲出。拦路的狼卫半是慌张半是刻意地四散闪躲,竟让他一口气冲到近前。

      下一瞬,史思摩悍然拔刀,雪亮的刀锋映照出史斯纳惨淡的面容。

      刀风落下,却并未伤及新上位的北律可汗分毫,只是挑断他颈上项链。史思摩劈手夺过,冷笑着撩起眼帘。

      “想要可汗的位子?可以,收起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拿起刀,跟我公平地打一场。”

      “要是能砍下我的头颅,我就承认,你是草原八部的共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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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更听雏凤鸣(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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